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下

作者:胡适    更新时间:2013-07-30 13:54:50


上文所说,「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乃是我们的根本主张。如今且说要实行做到这个根本主张,应该怎样进行。

我以为创造新文学的进行次序,约有三步:一、工具,二、方法,三、创造。前两步是预备,第三步才是实行创造新文学。

(一)、工具 古人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写字的要笔好,杀猪的要刀快。我们要创造新文学,也须先预备下创造新文学的「工具」。我们的工具就是白话。我们有志造国语文学的人,应该赶紧筹备这个万不可少的工具。预备的方法,约有两种:

(甲)、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 例如《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宋儒语录;白话信劄;元人戏曲;明清传奇的说白;唐宋的白话诗词;也该选读。

(乙)、用白话作各种文学。我们有志造新文学的人,都该发誓不用文言作文:无论通信,做诗,译书,做笔记,做报馆文章,编学堂讲义,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条陈,……都该用白话来做。我们从小到如今,都是用文言作文,养成了一种文言的习惯。所以虽是活人,只会作死人的文字。若不下一些狠劲,若不用点苦工夫,决不能使用白话圆转如意。若单在《新青年》里面做白话文字,此外还依然做文言的文字,那真是「一日暴之,十日寒之」的政策,决不能磨练成白话的文学家。

不但我们提倡白话文学的人应该如此做去。就是那些反对白话文学的人,我也奉劝他们用白话来做文字。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若不能做白话文字,便不配反对白话文学。譬如那些不认得中国字的中国人,若主张废汉文,我一定骂他们不配开口。若是我的朋友钱玄同要主张废汉文,我决不敢说他不配开口了。那些不会做白话文字的人来反对白话文学,便和那些不懂汉文的人要废汉文,是一样的荒谬。所以我劝他们多做些白话文字,多做些白话诗歌,试试白话是否有文学的价值。如果试了几年,还觉得白话不如文言,那时再来攻击我们,也还不迟。

还有一层。有些人说:「做白话很不容易,不如做文言的省力。」这是因为中毒太深之过。受病深了,更宜赶紧医治,否则真不可救了。其实做白话并不难。我有一个侄儿,今年才十五岁,一向在徽州不曾出过门。今年他用白话写信来,居然写得极好。我们徽州话和官话差得很远,我的侄儿不过看了一些白话小说,便会做白话文字了。这可见做白话并不是难事,不过人性的懒惰的居多数,舍不得拋「高文典册」的死文字吧了。

(二)、方法 我以为中国近来文学所以这样腐败,大半虽由于没有适用的「工具」,但是单有「工具」,没有方法,也还不能造新文学。做木匠的人,单有锯鑿攒刨,没有规矩师法,决不能造成木器。文学也是如此。若单靠白话便可造新文学,难道把郑孝胥、陈三立的诗翻成了白话,就可算得新文学了吗?难道那些用白话做的《新华春梦记》、《九尾龜》,也可算作新文学吗?我以为现在国内新起的一班「文人」,受病最深的所在,只在没有高明的文学方法。我且举小说一门为例。现在的小说(单指中国人自己著的),看来看去,只有两派。一派最下流的,是那些学《聊齐志异》的劄记小说。篇篇都是「某生,某处人,生有异稟,下笔千言,……一日于某地遇一女郎,……好事多磨,……遂为情死。」或是「某地某生,游某地,眷某妓,情好綦笃,遂订白头之约,……而大妇妒甚,不能相容,女抑鬱以死,……生抚尸一恸几绝。」……此类文字,只可抹桌子,固不值一驳。还有那第二派是那些学《儒林外史》或是学《官场现形记》的白话小说。上等的如《广陵潮》,下等的如《九尾龜》。这一派小说,只学了《儒林外史》的坏处,却不曾学得他的好处。《儒林外史》的坏处在于体裁结连太不紧严,全篇是杂湊起来的。例如婁府一群人自成一段;杜府两公子自成一段;马二先又成一段;虞博士又成一段;萧云仙,郭孝子,又各自成一段。分出来,可成无数劄记小说;接下去,可长至无穷无极。《官场现形记》便是这样。如今的章回小说,大都犯这个没有结连,没有布局的懒病。却不知道《儒林外史》所以能有文学价值者,全靠一副写人物的书工本领。我十年不曾读这书了,但是我闭了眼睛,还觉得书中的人物,如严贡生、如马二先生,如杜少卿,如权勿用,……个个都是活的人物。正如读《水浒》的人,过了二三十年,还不会忘记鲁智深、李逵、武松、石秀,……一班人。请问列位读过《广陵潮》和《九尾龜》的人,过了两三个月,心目中除了一个「文武全才」的章秋穀之外,还记得几个活灵活现的书中人物?──所以我说,现在的「新小说」,全是不懂得文学方法的:既不知布局,又不知结连,又不知描写人物,只做成了许多又长又臭的文字,只配与报纸的第二张充篇幅,却不配在新文学上占一个位置。──小说在中国近年,比较的说来,要算文学中最发达的一门了。小说尚且如此,別种文学如诗歌戏曲,更不用说了。

如今且说甚么叫做「文学的方法」呢?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况且又不是这篇文章的本题,我且约略说几句。

大凡文学的方法可分三类:

(一)收集材料的方法 中国的「文学」,大病在于缺少材料。那些古文家,除了墓志、寿序、家传之外,几乎没有一毫材料。因此,他们不得不做那些极无聊的「汉高帝斩丁公论」,「汉文帝唐太宗优劣论」。至于近人的诗词,更没有什么材料可说了。近人的小说材料,只有三种:一种是官场,一种是妓女,一种是不官而官,非妓而妓的中等社会(留学生,女学生之可作小说材料者,亦附此类),除此之外,別无材料。最下流的,竟至登告白征求这种材料。做小说竟须登告白微求材料,便是宣告文学家破产的铁证。我以为将来的文学家收集材料的方法,约如下:

(甲)、推广材料的区域 官场妓院与龌龊社会三个区域,决不够采用。即如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学上占一位置。并且今日新旧文明相接触,一切家庭惨变,婚姻苦痛,女子之位置,教育之不适宜,……种种问题,都可供文学的材料。

(乙)、注意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 现今文人的材料大都是关了门虚造出来的,或是间接又间接的得来的。因此我们读这种小说,总觉得浮泛敷衍,不痛不疼的,没有一毫精彩。真正文学家的材料大概都有「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自己的经验」做个根底。不能作实地的观察,便不能做文学家;全没有个人的经验,也不能做文学家。

(丙)、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观察经验的补助 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固是极重要,但是也不能全靠这两件。例如施耐庵若单靠观察和经验,决不能做出一部《水浒传》。个人所经验的,所观察的究竟有限。所以必须有活澄精细的理想(Imagination),把观察经验的材料,一一的体会出来,一一的整理如式,一一的组织完全:从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从经验过的推想到不曾经验过的,从可观察的推想到不可观察的。这才是文学家的本领。

(二)结连的方法 有了材料,第二步须要讲究结连。结连是个总名词,内中所包甚广,简单说来,可分剪裁和布局两步。

(甲)、剪裁 有了材料,先要剪裁。譬如做衣服,先要看那块料可做袍子,那块料可做背心。估计定了,方可下剪。文学家的材料也要如此办理。先须看这些材料该用做小诗呢?还是做长歌呢?该用做章回小说呢?还是做短篇小说呢?该用做小说呢?还是做戏本呢?筹划定了,方才可以剪下那些可用的材料,去掉那些不中用的材料,方才可以决定做什么体裁的文字。 

(乙)、布局 体裁定了,再可讲布局。有剪裁,方可「做什么」;有布局,方可决定「怎样做」。材料剪定了,须要筹算怎样做去始能把这材料用得最得当又最有效力。例如唐朝天宝时代的兵祸,百姓的痛苦,都是材料。这些材料,到了杜甫的手中,便成了诗料。如今且举他的「石壕吏」一篇,作布局的例。这首诗只写一个过路的客人一晚上在一个人家内偷听得的事情。只用一百二十个字,却不但把那一家祖孙三代的历史都写出来,并且把那时代兵祸之惨,壮丁死亡之多,差役之横行,小民之苦痛,都写得逼真活现,使人读了生无限的感慨。这是上品的布局工夫。又如古诗「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一篇,写一家夫妇的惨剧,却不从「某人娶妻甚贤,后別有所欢,遂出妻再娶」说起,只挑出那前妻山上下来遇着故夫的时候下笔,却也能把那一家的家庭情形写得充分满意。这也是上品的布局工夫。──近来的文人全不讲求布局,只顾湊足多少字可卖几块钱,全不问材料用的得当不得当,动人不动人。他们今日做上回的文章,还不知道下一回的材料在何处!这样的文人怎样造得出有价值的新文学呢! 

(三)描写的方法 局已布定了,方才可讲描写的方法。描写的方法,千头万绪,大要不出四条:

1.写人; 

2.写境; 

3.写事; 

4.写情。 

写人要举动,口气,身分,才性,……都要有个性的区別。件件都是林黛玉,决不是薛宝钗;件件都是武松,决不是李逵。写境要一喧,一静,一石,一山,一云,一鸟,……也都要有个性的区別。《老残游记》的大明湖,决不是西湖,也决不是洞庭湖;《红楼梦》中的家庭,决不是《金瓶梅》中的家庭。写事要线索分明,头绪清楚,近情近理,亦正亦奇。写情要真,要精,要细膩婉转,要淋漓经致。──有时须用境写人,用情写人,用事写人;有时须用人写境,用事写境,用情写境;……这里面的千变万化,一言难经。 

如今且回到本文。我上文说的,创造新文学的第一步是工具,第二步是方法。方法的大致,我刚才说了。如今且问,怎样预备方才可得着一些高明的文学方法?我仔细想来,只有一条法子,就是赶紧多多的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作们的模范。我这个主张,有两层理由:

第一,中国文学的方法实在不完备,不够作我们的模范。即以体裁而论,散文只有短篇,没有布置周密,论理精严,首尾不懈的长篇;韵文只有抒情诗,绝少纪事诗,长篇诗更不曾有过;戏本更在幼稚时代,但略能纪事掉文,全不懂结连;小说好的,只不过三四部,这二四部之中,还有许多疵病;至于最精彩的「短篇小说」、「独幕戏」,更没有了。若从材料一方面看来,中国文学更没有做模范的价值。才子佳人,封王挂帅的小说;风花雪月,涂脂抹粉的诗;不能说理,不能言情的「古文」;学这个,学那个的一切文学,这些文字,简直无一毫材料可说。至于布局一方面,除了几首实在好的诗之外,几乎没有一篇东西当得「布局」两个字!──所以我说,从文学方法一方面看去,中国的文学实在不够给我们作模范。 

第二,西洋的文学方法,比我们的文学,实在完供的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即以散文而论,我们的古文家至多比得上英国的培根(Bacon)和法国的孟太恩(Montaigne)至于像柏拉图(Plato)的「主客体」,赫胥黎(Huxley)等的科学文字,包士威尔(Boswell)和莫烈(Morley)等的长篇传记,弥儿(Mill)、弗林克令(Franklin)、吉朋(Gibbon)等的「自传」,太恩(Taine)和白克儿(Buckle)等的史论;……都是中国从不曾梦见过的体裁。更以戏剧而论,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腊戏曲,一切结连的工夫,描写的工夫,高出元曲何止十倍。近代的萧士比亚(Shakespeare)和莫逆尔(Molière)更不用说了。最近六十年来,欧洲的散文戏本,千变万化,远胜古代,体裁也更发达了。最重要的,如「问题戏」,专研究社会的种种重要问题;「象微戏」(Symbolic Drama),专以美术的手段作的「意在言外」的戏本;「心理戏」,专描写种种复杂的心境,作极精密的解剖;「讽刺戏」,用嬉笑怒骂的文章,达愤世救世的苦心。──我写到这中,忽然想起今天梅兰芳正在唱新编的《天女散花》,上海的人还正在等着看新排的《多尔滚袞》呢!我也不往下数了。──更以小说而论,那材料之精确,体裁之完供,命意之高超,描写之工切,心理解剖之细密,社会问题讨论之透切,……真是美不胜收。至于近百年新创的「短篇小说」,真如芥子里面藏着大千世界;真如百炼的精金,曲折委婉,无所不可;真可说是开千古未有的创局,掘百世不竭的宝藏。──以上所说,大旨只在约略表示西洋文学方法的完供。因为西洋文学真有许多可给我们作模范的好处,所以我说,我们如果真要研究文学的方法,不可不赶紧翻译西洋的文学名着,做我们的模范。 

现在中国所译的西洋文学书,大概都不得其法,所以收效甚少。我且拟几条翻译西洋文学名著的办法如下:

(一)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我以为国内真懂得西洋文学的学者应该开一会议,公共选定若干种不可不译的第一流文学名著。约数如一百种长篇小说,五百篇短篇小说,三百种戏剧,五十家散文,为第一部《西洋文学叢书》,期五年译完,再选第二部。译成之稿,由这几位学者审查,并一一为作长序及著者略传,然后付印。其第二流以下,如哈葛得之流,一概不选。诗歌一类,不易翻译,只可从缓。 

(二)全用白话韵文之戏曲,也都译为白话散文 用古文译书,必失原文的好处。如林琴南的「其女珠,其母下之」,早成笑柄,且不必论。前天看见一部侦探小说《圆室案》中,写一位侦探「勃然大怒,拂袖而起」。不知道这位侦探穿的是不是康桥大学的广袖制服!──这样译书,不如不译。又如林琴南把萧士比亚的戏曲,译成了记叙体的古文!这真是莎士比亚的大罪人,罪在《圆室案》译者之上! 

(三)、创造 上面所说工具与方法两项,都只是创造新文学的预备。工具用得纯熟自然了,方法也懂了,方才可以创造中国的新文学。至于创造新文学是怎样一回事,我可不配开口了。我以为现在的中国,还没有做到实行预备创造新文学的地步,尽可不必空谈创造的方法和创造的手段。我们现在且先去努力做那第一第二两步预备的工夫吧! 

民国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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