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01

作者:(法)左拉    更新时间:2013-11-08 15:35:44

这一夜,古波在外面过了夜。第二天,热尔维丝收到儿子艾蒂安寄来的十个法郎。艾蒂安在铁路上当机械工;他知道家中并不富裕,隔三差五的寄给家里五个或十个法郎。于是,她做了个清炖肉,独自一个人吃了,因为那该死的古波第二天也没有回家来。星期一不见他回来,到了星期二还是不见他的人影。整整一星期过去了。呀!真该死!如果有一个女人拐跑了他,他可要交好运唆!然而,恰好是星期天,热尔维丝收到了一张打印的纸,起初,这使她十分害怕。因为,她以为那是一封从警察局发来的信。后来她看过那信,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信里通知她说,她的男人正在圣安娜病院奄奄一息。那信里的话却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实际上是一回事。是的,果真是有个女人把古波拐了去,那女人别人都管她叫挤眼娘子索菲,她是那帮醉汉最后的忠实女友。 

说真的,热尔维丝真的想去自寻烦恼。古波自己认识路,他能自己从疯人院回来的;他在那里已被治好过无数次,这一次人们会再玩一次把戏让他重新站起来。今天早上她还听人说,有人看到古波在“靴子”陪伴下,像只圆球似的在美丽城的酒店里滚来滚去整整泡了一个星期呢!没错儿!甚至一切开销都由“靴子”掏腰包,他也许对老婆竭尽了百般讨好之能事,才把她手中靠众所周知的把戏赚来攒下的钱拿来请朋友喝酒了!呀!他们吃下去的钱可真干净呀!这些钱下肚会闹出种种不明不白的病来的,瞧吧,古波不就是染上病了吗?最让热尔维丝愤愤不平的是:这两个自私的男人竟想不起来带她去同饮一杯酒!谁也没见过!吃喝作乐一星期,身旁却没有妩媚风流的女人!他独自喝酒,就该他独自去死,就是如此! 

可是,到了星期一,热尔维丝吃剩下一些豆子和烧酒,晚饭可以不用愁了。她心中为自己开脱,去散步消消食,便出了门。横柜上那封疯人院的来信让她心烦。此时雪已消融,天色已变得像少女般清丽而温柔,充满活力的天空令人精神爽朗。中午时分,她上了路,因为路途不近;她必须横穿巴黎,而且她的腿又走不快,街上人群摩肩擦背,然而她却感到十分有趣,兴冲冲地来到了病院,当她报上姓名,人们便向她讲述了一段骇人听闻的经过:古波是被人从新桥下面的塞纳河中捞起来的,他自认为有一个满脸胡须的人阻挡了他的去路,于是越过桥栏杆跳进了河里。那一猛子扎得并不坏,不是吗?至于古波为何来到新桥,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此时,一个守护者把热尔维丝带进病房,当她走上楼梯,便听到了一阵叫喊声,那声音让她觉得一股寒风冷气透彻肌骨。 

“呃?他正在奏乐呢!”守护者说。 

“谁呀!”她问道。 

“当然是您男人呀!从前天起他就这样吵吵嚷嚷,他还乱蹦乱跳呢,等一会您能瞧见。” 

呀!天啊!这是一副什么景象!她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那小小的病房里从上到下铺满了厚厚的床垫;墙角里还有只叠在一起的草垫;一只双人长枕头胡乱扔在地上,没有别的东西。古波在里面手舞足蹈,乱喊乱叫着,他的四肢在破旧不堪的工衣里抽动着,活像狂欢节里化装的丑角!然而,这个丑角看上去并不让人开心,他那些可怕的举动都令人毛骨悚然!他那打扮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将要与死神会面的人。见鬼!好一个独往独来的骑士!他一头撞在窗子上,又转过身子向后退着,伸出双臂打着节拍,双手不住地摇动着,像是要摇断双手,也像是要打在所有人的脸上。在下等舞场里有些滑稽的看客也摹仿这种舞蹈;然而都被他们演绎得面目全非。如果人们想要欣赏醉汉起舞的玄妙,就该来看这位酒中圣人的一招一式。他的歌唱方式同样是他的专利,竟像狂欢节里持续不断的咒语,张着大嘴接连数小时不变地放出嘶哑刺耳的同一个调子的喇叭般的喧嚣声。古波像一条被人打断了腿的狗一般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在乐池前疯狂地发泄着! 

“主啊!他到底是怎么了?……他是怎么了?”热尔维丝恐惧地重复着这句话。 

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安静地坐在那里,做着记录,那医生是个身体粗壮,黄胡须粉面庞的小伙子。古波的病实在蹊跷,所以医生不能离开病人。 

“您可以呆一会儿,如果您愿意的话,”医生对热尔维丝说,“但是您得保持冷静,试着与他说说话,他会连您都不认识的。” 

果然古波好像认不出自己的妻子。她刚进门时看不清古波的面容,因为他跳得太厉害了。然而当她定睛瞧他时,却被吓得愣住了神,他双手不由自主地猛然垂了下去。呀!他的面孔怎么可能变成这副模样:眼睛里充满血丝,嘴上满是疮疤!连她都认不出丈夫来了。一开始他就做出无数个丑陋的鬼脸,一会儿掀起鼻子,又突然歪斜着嘴巴,缩进双腮,活像一副畜生的嘴脸,而且一言不发。他浑身散发着燥热,周身升腾着热气,皮肤上像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油漆,粘稠的汗水渗出皮肤,流淌下来。当他疯狂起舞时,人们明白他在经受着痛苦的折磨,看得出他头重脚轻,四肢疼痛难忍。 

此时,那年轻的医生在椅子背上弹了一下手指头,热尔维丝走近那医生,她说: 

“喂,先生,这一次他的病很严重吗?” 

那医生并不作答,只是点了点头。 

“听呀,他是在低声说话吧?……您听,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他看见的东西,”那年轻医生喃喃地说,“别出声,让我仔细听听。” 

古波用低沉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着话。然后他眼中放出快活的光彩,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前后左右搜寻着什么,忽然又转过身去,活像在凡赛尼森林里溜达时自言自语。 

“哟!这真好看,真有意思……这么些木板层,真像一个临时大市场。还有那动听的音乐!多豪华的酒宴!他们在里面闹腾的多凶呀……真棒!嘿,灯光真亮!空中飘着红色的气球,它们跳跃着,飞走了!……咯!咯!树上挂了这么多灯笼!……天气好极了!喷泉、瀑布,到处是喷涌流淌的水,哟,水在歌唱,多像儿童合唱团的歌声……那瀑布真是妙极了!” 

他边说着边挺直了身子,像是能更清楚地听到那瀑布美妙的欢歌;他拼命呼吸着空气,让人联想到吸吮甘甜泉水的姿态。然后,他的脸上渐渐地蒙上了一层愁云。于是,他又弯下腰去,忽匆匆地沿着小病房的四壁奔跑起来,同时还有沉重的语调发出凶狠的威胁: 

“又都是鬼花招,都是鬼花招!……我得当心……住口,这一伙无赖!呃!原来你们瞧不起我。你们喝着美酒,怪声怪气的和你们的媳妇们说笑,都是为了气我……我要毁了你们,还有你们的板屋!……妈的!你们就不能住嘴,让我清静一番!” 

他紧紧握住双拳,随后发出嘶哑的喊叫声,弯着腰又奔跑起来。后来又显露出恐惧的神色,结结巴巴地在牙齿得得作响中说: 

“这是要我去自杀呀!不!我才不会跳下去……这多么水,像是我没这份勇气!不,我不会跳下去!” 

他眼前的瀑布见他走近便隐去,见他向前又迫近他。忽然间,他又呆呆地四下张望,用几乎完全模糊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 

“糟了,这怎么可能?有人雇了些壮汉来对付我喽!” 

“我要走了,先生,晚安!”热尔维丝对医生说,“看他这样子,实在让我难受,我再来吧。” 

她已是面无血色。古波仍在继续着他的独角舞,从床垫上跳到窗子上,又从窗子上跳回垫子上,辛苦之至,浑身被汗水浸透,脚上总是同一节拍。于是,她转身离去了。然而,当她走下楼梯仍能听到她的男人在楼上又跳又叫的声响。噢!上帝呀!外面空气多清新,尽情呼吸吧! 

当天晚上,金滴街宅院里的人都在谈论古波大叔的怪病。博歇夫妇现在对“瘸子”越发的爱理不理了,叫她来到门房里,让她喝上一杯杨梅酒,无非是想让她叙述一番详情。罗利欧太太来了,布瓦松太太也来了。于是,无休止的议论开始了。博歇说他认识一个木匠,这个人在圣马丁街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跳着波尔卡舞,最后终于死在街上,他喝的是茴香酒,妇人们听了后都笑弯了腰,因为在她们看来此事可笑甚于凄惨。随后,当众人表示无法想象舞者的形态时,热尔维丝便拨开人群,喊叫着让大家腾出地方;在门房中央,众目睽睽之下,学着古波的模样,乱蹦乱跳乱嚷着做出种种令人可憎的鬼脸。是的,说实话她摹仿得惟妙惟肖!而众人都惊愕不已,这简直不可能!一个人竟能这般蹦跳叫喊三个小时?当然喽!她拼命地赌咒说古波从昨天到现在,已经狂舞了三十六小时,如果不相信她说的话,倒可以去实地看看。但是,罗拉太太嚷着说;“谢天谢地,别出这馊主意喽!”她也去过圣安娜病院,她甚至阻止自己的丈夫涉足那疯人院。至于维尔吉妮却沮丧着脸,由于她的店铺经营已一天不如一天,所以只是小声抱怨生活中没有多少快乐,哎!真倒霉!喝完了杨梅酒,热尔维丝向众人道了晚安。当她不再开口时,面容立刻变得呆滞可怕,双目圆睁。也许她还能看见她的男人正在跳着华尔兹舞呢。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她打定主意不再去那里了。即使去了又于事何补呢?她并不愿意自己也疯了!然而,每隔十来分钟,她便又陷入沉思,就像人们所说的又走了神。如果古波还在不住地跳舞岂不是一件怪事?中午时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此刻她并不觉得路远,因为希冀与恐惧正等待着她,并占据了她的心灵。 

噢!她用不着打听情况。她的脚刚刚踏进楼梯就立刻听到了古波的歌声。模样是上次的模样,舞步也是上次的架式。她似乎觉得自己刚刚下了楼,现在又上楼似的。那个守护者手里拿着一只药茶壶,站在走廊里向她眨眼示意,表示与她再次见面的客气。 

“难道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吗?”她问。 

“是的,他一直这样。”他脚步未停地答道。 

她走进病房,但是却躲在了门的背后,因为屋里有人和古波在一起。那个黄发粉面的年轻住院医生站着,把椅子让给了一位带着勋章的老先生。那个老先生秃了顶,满脸泛着狐疑。显然,他是一位主任医师,因为他的目光里透着犀利,像把小螺丝钻一般。所有治急症将死病人的医生都会用这样的目光审视他们的。 

热尔维丝来这里自然不是为了看这位医生,她踮起脚尖,用眼睛望着被他们遮去大半的古波的身影。这疯子比昨天蹦跳、叫喊地更厉害了。当年在封斋节的舞会上,她倒是见过洗衣场里身体强悍的小伙子们通宵达旦地跳过舞;但是,她从来没见过,压根没想过,更是想不出一个男人能这样长时间地自娱自乐;她所说的“自娱自乐”,只是戏谑之言,看古波身不由己的像鲤鱼在岸上翻腾的样子,简直像吞下了炸药一般暴虐。古波汗流侠背,身上散发的热气更多了。由于长时间大声喊叫,他的嘴也似乎变大了。哎!怀孕的女人千万不敢进去!他从床垫到窗子之间无数次的蹦跳竟在地上踏出了一条小径;他的鞋子竟把草垫子踩穿了。 

不,这是真的,眼前的一切毫无悦目之处,热尔维丝只有心在不住地战栗,她不禁问自己为何还再来呢?昨天晚上在博歇家里,别人还埋怨她夸大其辞呢!其实她的描述还不及实际情形的一半呢!现在她更加看清了古波的情形,她再也忘不掉他那自惭形秽的惨象,尤其是那双怒目圆睁呆呆望着空中的眼睛。然而她却无意中逮住了那年轻住院医生和主任医师之间谈论的几句话。住院医生叙述着病人夜里的详情,有许多字眼热尔维丝听不太懂。大致意思是说病人狂呼乱舞了整整一夜。后来那个不十分有礼貌的秃头老先生瞥见了她,当住院医生告诉他这就是病人的妻子后,他便貌似警察般凶神恶煞地盘问起热尔维丝: 

“这男人的父亲喝酒吗?” 

“是的,先生,他喝一点儿,像所有的人一样……有一天他喝醉了,从屋顶上摔下来死了。” 

“他母亲也喝酒吗?” 

“当然喽!先生,您是知道的,她与常人没有两样,今天喝一口,明天喝一杯……哎!他出身在一个好家庭里!她曾有一个弟弟,年纪很轻时抽风死了。” 

那医生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她,忽然用粗暴的声音问道: 

“您呢?您也喝酒吗?” 

热尔维丝结结巴巴为自己辩解,用手捂着胸口,表示她说的是实话。 

“呃!您也喝酒!当心点儿吧!酒精会把您拖进深渊……总有一天,您也会这样死去的。” 

于是,她惊恐地贴墙而立,那医生已掉转身去,顺势蹲下身,并不经意大衣沾上草垫上的尘土。他长时间地观察琢磨着古波的颤抖,用目光跟随着他来回走动的步态。今天他已不仅仅是手在战栗,双腿也轮翻抖动起来;真像一个鸡胸驼背、尖啸着的木偶滑稽小丑。一个被人牵着线,抖动滑稽四肢的丑角,脑袋僵直着像是一根枯木。病痛越来越加剧。让人觉得他的皮肤在奏乐;每隔三四秒钟便震颤一次;停了又颤,颤了又停,活像躲在别人家门口的丧家犬,每每被寒风袭扰,便抖动着身躯。他的肚子和肩膀也不停地颤动着,像刚刚煮沸的开水一般。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着实新奇,他蜷缩着身子走向死亡,恰似一个被人搔了胳肢窝的姑娘,窃笑着挺起身子! 

然而,古波还是忍不住用嘶哑的声音呻吟着。他看上去似乎比昨天更痛苦了。他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让人猜想着他经受着的无数痛苦。像是万根钢针刺着他的肌肤。周身像被什么重物压迫着;活像一只冰冷浑身湿透的畜生爬在他的大腿上,用獠牙刺进他的肉里。后来好似又有一些畜生粘在他的肩上,用利爪抓着他的脊背。 

“我渴,啊!我渴呀!”他低沉地连声叫喊着。 

那个住院医生从一只架板上取了一瓶汽水递给他。他双手捧起那瓶子,咕咚一声喝进一大口,另一半汽水溢出流到了衣襟上;但是他又立刻把嘴里的那一口汽水吐了出来,带着厌恶和愤怒的神情嚷起来! 

“妈的,这是烧酒!” 

那老医生示意住院医生给他水喝,于是年轻医生拿起一只盛水的长颈瓶灌进他嘴里,当他吞下一口之后,竟像是吞了一把火一样,破口骂了起来: 

“这是烧酒,妈的,这是烧酒!” 

自从昨晚以来,他喝下的所有液体都像是烧酒,让他加倍地口渴起来,他不能再喝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火烧火燎地难受。人们曾给他端来一盘菜汤,他却认为是有意毒死他,因为他嗅出那菜汤有劣质烧酒的气味。他还觉得面包也是发酸变质的。似乎他的周围都是有毒的物品。整个病房散发着硫磺的气味。他甚至咒骂人们把火柴碾碎揍近他的鼻子毒害他。

那老医生站起身来侧耳静听古波的昏话,天中午时他的幻觉中又见鬼了。他似乎看见墙上的许多蜘蛛网变成了巨形的船帆!接着那些蛛网又变成了绳网,忽儿展开,忽儿缩小,竟成了滑稽的玩偶!有许多黑色的球在绳网中游荡,真像是戏法人手中的球,起初像台球般大小,后来竟成了圆形炮弹的模样。那些球忽大忽小,像是在戏弄他。忽然间,他嚷道:

“唉哟!耗子!瞧,一群耗子来了!” 

那些黑球一下子变成了一群耗子。那些肮脏的小动物越变越大,钻出了网眼,跳到了他的垫子上,突然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一只猴子,从墙里钻进钻出,每次都离他很近,他慌忙后退着,惟恐被它抓破了鼻子。突然间,眼前的情形又变了:他似乎看见四周的墙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痛苦地哽咽着,发出恐惧的歇斯底里:

“是呀,哎唷!使劲地跳吧,我才不在乎呢!……哎唷!瞧这破屋子!哎唷!它要倒了!……是呀,那班黑衣教士快去敲钟呀!奏起管风琴别让我叫卫兵呀!……这群坏种!他们把一台机器藏在墙后面了!我听得见那机器在响,他们要毁了我的……救火呀!妈的,求火呀!有人在喊救火!瞧呀!火着起来了。哟!火焰多亮呀!整个天空都烧坏了!红火、绿火、黄火……救救我呀!救命呀!救火呀!” 

他的喊叫声变成了嘶哑的喘息声,到后来几乎透不过气来,嘴里嘟哝着语无伦次的话头,唇边满是白涎,直流湿了他的下巴。那老医生用手指抹着自己的鼻头,这也许是他面对病情危重的病人常有的怪癖。他转身低声问那年轻的住院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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