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1

作者:(法)左拉    更新时间:2013-11-08 15:09:17

就在今年冬天,古波妈妈一口气背过去,差点儿送了命。每年的12月份,她明白那该死的哮喘病总会来纠缠她两三个星期。她不再是15岁的年轻人,到圣安东尼节时她就该是73岁的老人了。她虽然看上去既壮实又肥胖,然后体质却非常虚弱,很容易因气喘而窒息。医生预言她将会因咳嗽而死;只需道一声“乖乖,晚安,”老婆子就会像蜡烛一样熄灭! 

当古波妈妈卧床不起时,她的脾气就会像一个出言不逊的人一般变坏。说实话,她和娜娜住的那间卧室的环境可是够糟的了。她和娜娜就寝的两个床之间,狭窄地只能放下两把椅子。墙纸也陈旧得退了色,像壁灯一样搭拉在墙面上。天花板上那只圆形的小天窗也只能透进了极暗淡的光线。这地方催人衰老,尤其是一个本来就呼吸不畅的人。夜里还算过得去,她失眠时便静听娜娜沉睡的鼻息声,倒也算是一种消遣。然后,到了白天,从早到晚没有一人陪伴她,她低声埋怨着,哭泣着,头在枕头上返过来调过去地连声说: 

“上帝啊!我是多么不幸呀!……天啊!我是多么可怜呀!……这简直是在坐牢!是的,他们是要我死在监牢里呀!” 

当维尔吉妮或博歇太太来探问她的病情时,她并不提病的事,而是立刻向她们诉起苦来: 

“哎!我在这里过活付出的代价真是太大了!即便是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家过活也不会受这般苦楚!……您瞧,我要喝一小杯药茶,却给我提来一大壶水,这分明在嫌我喝得太多了……再譬如说那个娜娜吧,她可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一大早她赤着脚便走得没影了,然后,再也见不着她了。他们还嫌我身上气味难闻。到了夜里她睡得像头死猪,一次也不曾醒来,也不过问我哪里不舒服……总之,我对他们是一片诚心相爱,他们都在等待我早一点儿入土。哎!离我断气的那天不远啰!算我没生儿子,那个没心肝的洗衣妇从我手里把他抢走了!如果她不怕犯法的话,她还会打我,让我快些见上帝呢!” 

说实在的热尔维丝有时对婆婆是凶了些。店里的生意不景气之后,每个人都极易发火,哪句话说不好便会吵起架来。一天早上,古波一觉醒来,感到浑身不自在,便开口嚷了起来:“那老东西天天说她快要死了,但怎么总不见她死呢!”这句话深深地戳伤了古波妈妈的心。家人责备说供养她花去了不少钱,平心而论,如果她不在家中过活,就能攒下一笔可观的积蓄。说实在的,她的所作所为也不是无可挑剔。当她遇见大女儿罗拉太太的时候,痛苦地哭泣着,说儿子、儿媳妇让她饿着肚子,这一切都是好叫罗拉太太给她一个法郎,她用这钱买了零食解馋。她也对罗利欧夫妇说了许多可恶的谣言,讲述他们两口子每月给她的生活费那十个法郎,是怎么样被热尔维丝任意乱花的,诸如买了新帽子,又买了糕点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吃,并鼓惑说还有更加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甚至不敢说出口。有那么两三回,由于她的谗言险些让一家人打得不亦乐乎。她时而袒护这几个人,时而又袒护那几个人;总之把大家搅得一团糟。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她的哮喘病犯得正凶的时候,罗利欧太太和罗拉太太在她的病榻前相遇,古波妈妈挤了挤眼睛,示意她们弯下腰来听她说话。因为她说话已十分困难。一阵喘息后,她用极低的声音说: 

“真是本性难改!……昨夜我听到了他们。呢!是的,那‘瘸子’与那卖帽子的家伙两人在……两人竟搞得天翻地覆!古波的面子往哪里搁?真是本性难改!”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伴随着大口的喘气和剧烈的咳嗽。她说她儿子昨夜醉得半死,她无法入睡,所以所有的动静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听到“瘸子”的赤脚在地砖上来回走着;还有那朗蒂埃小声唤她,又听到他们轻轻推开那扇通往两间卧室的门,然后发生的事她也听了个真切。那勾当一直延续到天亮,她却记不清确切的时间,尽管她想听到全过程,然而睡意催她昏然睡着了。她又说:_ 

“最让人恶心的是娜娜或许也听到了。平时她睡熟时总是握着双拳的,恰巧昨晚整夜她都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像是床上放了块炭火一般。” 

两个妇人听罢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露馅啰!”罗利欧太太小声嘟囔着,“或许那男人第一天进家时就开始……既然古波对此不在乎,我们也犯不着瞎掺和!但是无论如何,这未免有伤我们家的名誉呀!” 

“要是我在场,”罗拉太太喷着嘴唇说,“要是我睡在这屋里,就会狠狠地吓他们一跳,我要大声嚷嚷,譬如说:‘我看到你了!’或者喊:‘警察来抓啰!……’有一个医生家的女仆对我说过,说她的主人告诉她、有时候那一声叫喊能够马上吓死一个女人。如果她当场被吓死,才有好戏看呢,不是吗?即使那样,也是报应,罪有应得嘛。” 

不久,全区的人都确信无疑,每夜热尔维丝都去朗蒂埃房里过夜。罗利欧太太当着女邻居们的面愤懑不已地大吵大嚷;她可怜弟弟,说糊涂的弟弟已经被妻子从头到脚都涂成了黄色;大家还听她说自己还常去那不堪入目的洗衣店,完全是为了不得不在这些不顾廉耻的人们中过活的可怜的老母亲。于是,全区的人都把罪过算在热尔维丝头上,这一切都是她勾引朗蒂埃的结果。只看她那双眼睛便知道了。尽管到处议论纷纷,极尽狡猾之能事的朗蒂埃在人们的心目中仍然是可爱的。因为,他在众人面前始终彬彬有礼,他常常捧着报纸在人行道上边走边看,尤其在女人们面前大献殷勤,经常送给妇人们糖果和鲜花。上帝啊!他呀!他的本分就是作个雄鸡般的男人,男人终归是男人,当女人们要去搂他的脖子时,别人无法要求他抵御诱惑。至于她呢,是绝不能原谅的;她玷污了整条金滴街。罗利欧夫妇作为娜娜的教父教母,时常把她叫去询问家里的详情。当夫妇俩拐弯抹角地问她细节时,娜娜装出痴呆的样子,回答问题时垂下细长善变的眼皮,极力遮掩着眼中春情激荡的闪光。 

就在这群情鼎沸的纷纷扬扬之中,热尔维丝却安然地过着日子,似乎疲倦不堪,昏昏欲睡的样子。事发之初,她觉得自己实在罪孽深重,行为肮脏,她甚至憎恶自己的轻薄。她当无从朗蒂埃的卧室出来之后,先是拼命地洗手,然后又浸湿一块抹布擦着身子,像是要擦去一层皮一样,也像是要洗清她身上的污垢。如果此时,古波要向她调情,她甚至会发火,浑身发抖地跑到店铺后面去换衣服;每当她与丈夫刚刚接过吻后,她也绝不容朗蒂埃碰她一下。她在更换男人的时候恨不得也把自己的皮肉换了。然而,渐渐地她习以为常了,每次都要洗身子,实在太累了。她的懒惰让她萎靡不振,她所需要的幸福能使她在众多的烦恼之中尽可能地尽情地得到满足。她不怠慢自己且善待别人,只求把事情办得更为完善,让每个人都不受委屈。不是吗?为丈夫和情夫都心满意足,为了洗衣店能维持下去,人人都挺圆了肥胖的肚子,大家从早到晚笑口常开,对清闲地像一汪缓流的清泉般的生活煞是满足时,确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再说,一切都那样妥当,当事者都各得其所,就算不得她在作孽了;犯了罪过的人要受到惩罚的。于是,她的放荡行为演变为一种习惯。现在那勾当变得像吃饭喝咖啡一样有规律了:每次古波喝醉酒回家,她便去朗蒂埃的房里去过夜,至少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她归朗蒂埃所有。她把自己的夜晚平分给两个男人。甚至,当古波与她行事完毕,倒头睡去,鼾声聚响之时,她便在他熟睡之际从他的怀中脱出身,到朗蒂埃的枕头上放心地继续她的好梦。这并非她对朗蒂埃更加情切意浓,不,她只是觉得他更干净些,在他的屋里歇息更舒适宜人,像是在此洗了澡一样痛快酣畅。总而言之,她就像一只母猪,喜欢在洁白的床单的轻柔簇拥下卷起身子入睡。 

古波妈妈从来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此事。但是,每当吵过一次架,热尔维丝数落她之后,她少不了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来。她说她认识那些榆木脑袋的男人和刁钻败坏的女人;除此之外,她还唠叨着一些更刺耳的咒语,暴露出她当年做背心女裁缝时那张尖酸刻薄的灵牙利嘴。起初的几回,热尔维丝只用眼睛盯着她,并不做声。后来她也避其锋芒,并不直言,只是用空泛的常理替自己辩解。若是一个女人摊上一个整天烂醉如泥的丈夫,终日深陷在腐败的沼泽之中,这个女人去自寻一块温馨的静土过活,为何不能自我原谅呢?她甚至进一步说要论作丈夫的资格朗蒂埃不但比得上古波,甚至更胜一筹。她14岁时不就与他相好了吗?她不是与他生过两个孩子吗?那么好吧!既然如此,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没有人好意思对她落井下石。她扪心自解,这是自然法则呀,再说,也不该庸人自扰才是。果真众人不依不饶的话,她便索性把每个人的底子都兜出来。金滴街也不是什么圣明之地!那个小个子威古鲁太太一天到晚在煤店里卖弄风骚。杂货店老板的妻子与自己的小叔子干着苟且之事,那个淫棍小叙子,掉在地上人们也不屑用粪叉把他铲起。还有对门那个钟表匠,他干出见不得人的勾当,险些被送上法庭。因为他竟同亲生女儿有染,那个不顾颜面的女儿还整天在大马路上拉嫖客。她数落的人越来越多,指着全区的人大骂不止,并说要兜落清楚区里狗男女们的脏衣烂衫之类的苟且之举,没有一小时是绝对不够的。瞧他们父母儿女像畜牲一样睡在一起,叠在一起,在污秽中打滚。哼!她最明白不过了,**下作之事比比皆是,淫逸之风毒化着这里所有的房子!是的,是的!在巴黎的这个角落,贫穷和苦难让男人女人无序地混杂在一起!人们竟可以把苟且的男女两性装出一只灰浆桶里,搅拌成上好的肥料出售,去培植圣德尼平原上的樱桃树林呢! 

“最好不要把口中的臭痰吐向空中,那样的话口水会落到自己的鼻尖上!”当有人把她逼得无路可走时,她会愤怒地喊出一句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是吗?那些多嘴的人应该让善良的人用自己的方式过活……至于我嘛,我觉得一切都好,只是在缓流中信步缓行时,不要被漫步其中的人们拉进深渊,至少要露出头来。” 

当有一天古波妈妈看上去还算清醒的时候,热尔维丝咬紧牙关对她说: 

“您就躺在床上享受人生吧……但您得听着,您真不会做人,您一定能看出我对您的好处,因为我从来没有当面数落过您当年的行为!哎!我却知道您当年也是风光一时!古波爸爸活着的时候,您的裙边不也有两三个男人吗?……不,您先别咳嗽,让我把话说完。我说这些只是求您让我清静些,只是为了清静!” 

老妇人喘息得更厉害了。第二天,顾热来催他母亲的衣服,正好热尔维丝不在家。古波妈妈叫住他,留他在床前坐了许久。她很了解顾热和热尔维丝的友情,近来她看得出他情况低沉而忧伤,知道他一定在怀疑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她既是为了与他聊天,也是为了报复昨天热尔维丝与她的争吵,于是直截了当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还边哭边抱怨,就像热尔维丝的不良行为害苦了她。顾热从那小屋走出来时,用手倚在墙上,悲伤得透不过气来。随后,热尔维丝回来了,古波妈妈向她嚷着说顾热的妈妈要她立刻把衣服送去,烫过也好,没烫过也罢。热尔维丝听到此露出异常兴奋的神色,虽然她.已猜到老太太已把事情告诉了顾热,她也预感到一场撕心裂腑的威胁正在袭来。 

她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两条腿像断了一般抬不起来,她把衣服放进衣筐出了门。几年来,她还从没有向顾热偿还过一个铜币。那笔债总是四百五十法郎。每次收取顾热家的洗衣费时,总说那是手头拮据的缘故。这也是她最大的耻辱所在,她竟像是利用与顾热的友情骗取他的钱财。古波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心存歉疚,冷笑着说,顾热也许在没人的角落里,已经不止一次地搂过热尔维丝的身子了。那么,那笔债就算清了。至于热尔维丝,尽管她与朗蒂埃打得火热,但是对古波的一番话仍然十分气愤,责问丈夫是否对欠别人的情那样心安理得,不该在她面前说顾热的坏话;她对顾热的柔情蜜意也是在整个生活中仅存的一点儿幸福了。正因为如此,每次她送衣服到这户善良的母子家时,刚刚走上他家楼梯的第一级台阶,她的心就会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钳住一般。 

“噢!您总算是来了!”顾热妈妈给她开门时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也许当我们将入士的时候,才能差人去把你找来!” 

热尔维丝进了门,但尴尬的心情总围绕着她,甚至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敢说出口。现在她再也不守时间了,往往要让客户等待她几个星期。时间流逝,她渐渐地放任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了条理。 

“我已经等了您一个星期了,”顾热妈妈说,“这还不算,您还差您的徒工来编一席假话让我听:一会儿说正在烫我们的衣服,当晚就送来,一会儿又说,出了点儿意外,我们的衣服包袱掉进了水桶。就这样我一天天地等着您,总不见您来,让我费心劳神得好苦。哎!您可真不懂事呀……让我看看,您那只筐里装得是什么?都拿来了吗?一个月以前的那一对被单拿来了吗?还有上次没能拿来的那件衬衣,这次带来了吧?” 

“是的!是的!衬衣拿来了,在这里。”热尔维丝小声地说。 

但是顾热妈妈惊叫了起来。这件衬衣不是她的,她怎么能收下。竟有人换了她的衣服,这未免也太过分了!上个星期已经有两块手帕不是她的,因为她自己的手帕上作有记号。这事让她很不满意,现在的这件衬衣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总之,她只接受自己的衣物。 

“还有那两条被单呢?”她又说,“丢失了,对不对?哎哟,我说亲爱的热尔维丝,您得想法子,明天一大早我一定要看到它们,您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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