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4

作者:(法)左拉    更新时间:2013-11-08 15:04:27

一个人花天酒地之时,自然不会去干活儿了。古波先前已经够游手好闲了,自从朗蒂埃来到他家后,他干脆再也不碰干活的工具了。当他厌倦了放浪形骸的生活,又去受雇于人重操旧业时,朗蒂埃又去工地上找他,为看到他的身子像一只熏火腿似的悬在软梯上时,便没命地嘲弄他,叫他干脆下来去干上一杯酒。于是古波又一次放弃了工作,开始寻酒作乐。一乐就是几天或几个星期。天啊!真是毫无顾忌的作乐!全区的酒店都让他们喝遍了,从早到晚都喝得酩酊大醉,邀了哥儿们一起狂饮,直至深夜,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之时,才肯罢休!好一个诡诈的朗蒂埃,他自己从来不肯超过酒量,却怂恿古波喝得烂醉,任其耍酒疯,自己带着友善的微笑回到店里。他即使是醉了常人也并不易察觉,只有知情人才能看得出来,只要他眯缝起眼睛,在女人面前倍献殷勤,就说明他醉了。古波都恰恰相反,每次喝酒毫无克制,非折腾到呕吐不可,神志恍惚不可。 

到了11月初,古波在一次与哥儿们的消遣之中,弄得他自己和旁人大失颜面。这一次朗蒂埃是怀着好意,劝他去做工,并说工作能使男人高尚,因为,前一天,他已找到了一份工作。早上,天还没亮朗蒂埃就起了床,打算送古波去工场,并且十分庄重地说他希望古波能对得起做工人的称号。然而,当他的走过“小灵猫酒店”时,看见店门已经开了,所以,便走进去喝上一杯素子酒,就一杯,惟一的目的是为古波浪子回头壮一壮行。这时,却见“烤肉”正坐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正背靠着墙拍着烟斗,显出无精打采的模样。古波搭讪道: 

“喂!原来是‘烤肉’兄弟在此处消遣呀!喂,老伙计,你又犯懒病了吗?” 

“不,不,”“烤肉”伸了伸懒腰说,“只是那伙老板真让人痛恨……昨天,我已经不给他干了……这些坏种、流氓。” 

古波要请他喝一杯李子酒,他欣然从命。也许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正是等待有人请他喝酒。但是朗蒂埃却开始为老板们辩护,说当老板的有时也确有难处;作为过来之人,他能体味其中的酸甜苦辣。工人们也不是好东西!他们不好好干活,只顾胡吃海喝,有了定货正需要加劲干活时他们丢下老板,把钱花得精光之后又回来工作。他从前曾雇用过一个名叫皮加尔的工人,他有个坐着车子闲逛的癖好;每当领到周薪后,他非坐几天马车不可。嗨!这哪是做工人的情趣呢?忽然间,他又话锋一转诅咒起老板们来。瞧!他多么明察世理,把两头事理的真情说得一览无余。老板们的脑子里也尽是些肮脏的东西,他们都是些不知廉耻的剥削者,是些吃人的魔王。至于他自己呢,谢天谢地!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睡好安稳觉。因为他感到自己问心无愧,他对待自己属下的工人总是像朋友一般,也不像别的老板黑了心要赚上几百万才肯作罢。他不愿意靠苛求工人们过活。 

“兄弟,咱们走吧,”他转过身子招呼着古波说,“我们都该做个规矩的人,别迟到才是。” 

“烤肉”甩着双手随他们走出店门。外面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石块路上的污泥折射出的反光给清晨凭添几分残败的景象;由于昨晚下了一场雨,气温显得十分潮热。不久前街上的路灯被熄灭了;鱼市街里错落相依的房屋之间的夜灯却还在星星点点地眨着眼。从街里走出一队队的工人,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巴黎市区走去,那声音震得路旁的房屋发颤。古波肩上背着锌工的工作袋,用一种应征上前线公民般煞有介事的派头行走着,俨然一副好久才偶然奋发一次的样子。他转过身来问道: 

“‘烤肉’,你想受雇去干活吗?老板说过让我找一个哥儿们来,如果我能找到的话。” 

“多谢了,”“烤肉”说,“我可得先吃点泻药再说了……你应该给‘靴子’去说说,他昨天还到处寻找安身之处呢……等一等,‘靴子’肯定在附近。” 

他们走到路的尽头时,果然看到“靴子”在哥仑布大叔的酒店里,此时,虽已是清晨时分,但店里仍然亮着灯,门脸板已放了下来,气灯还燃烧着。朗蒂埃在店门前停下,再次催促古波快些出来,因为按约定的时间只剩十分钟了。 

为古波对“靴子”说了受雇干活儿的事后,“靴子”却嚷出声来,“什么?你是说去布尔基农那个混蛋家干活儿呀!那家店的麻烦事多着呢,我宁愿扎起脖子来等到明年再说……即便是没事好做。老伙计,你在那里呆不了三天,我敢向你打保票!” 

“这是真的?那个店的老板竟那样难说话?”古波担心地问。 

“嗨!再难缠不过了……工人一刻也不能停。那个鬼猴子总在背后管着你。不但如此,他们还摆臭架子;老板娘总把你视为酒鬼,还禁止在店里吐痰……我在那里的第一天晚上就拍屁股走了,明白了吧?” 

“好吧,我会有心理准备!我不会在那里久留……我今天上午试试看,如若那老板给我过不去。我就替你拎起他的领口,把他放在他老婆的肚皮上,让他们像一对扁鱼一样粘在一起!” 

古波握着“靴子”的手摇晃着,感谢他的赐教,正准备离去时,“靴子”忽然发起火来,该死的!那布尔基农难道不让人们喝口酒吗?要是那样,爷儿们还能叫男人吗?让那猴子再等上五分钟不算过分。这时候朗蒂埃也被众人邀进来了,四个男人站在了酒店柜台前。再看那“靴子”,他穿着拖鞋,身着肮脏的工衣,头上顶着便帽。他像店主人一般转动着眼珠高声嚷着。他刚刚被推举为酒仙和猪猡大王,因为他甚至能大口吞食着活的金龟虫冷盘并啃一只死猫。 

“喂!老家伙!”他朝哥仑布大叔嚷着:“快把你那头等的黄颜色‘驴尿’拿上来!” 

哥仑布身穿一件蓝色的毛线衣,脸色苍白而沉静,把四只酒杯斟满了酒,四个男工举杯一饮而下,生怕放久了酒会跑味。 

“酒这样下肚可是畅快极了!”“烤肉”小声嘟囔着。 

“靴子”这家伙便向众人说起一个笑话。说的是星期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他的一个哥儿们往他的烟斗嘴里塞了些石灰。换了旁人抽不了烟会急得团团转,然而他却若无其事,乐得逍遥。 

“不再给这些先生们添酒吗?”哥仑布大叔用含混不清的声调问道。 

“谁说不添了?给我们满上!”朗蒂埃说,“这回轮我请客。” 

大家又议论起女人的事。“烤肉”说上个星期天已把自己的女人送到蒙特鲁日姑妈家去了。古波又问起那个绰号“印度箱子”的消息,那女人是夏约店铺里一个出了名的洗衣妇。大家正要举杯饮酒之时,“靴子”忽然看见顾热和罗利欧路过,便死命地唤他们进来喝酒。两人停在门口,不肯进来。顾热不想喝什么东西。罗利欧则面露土色,战战兢兢地攥紧他袋子里的金项链,这是他带去交给老板的;他一边发出艰难的咳嗽声一边向店里的人道着歉,说既便是一口酒也会把他弄出病来。 

“都是些伪君子。”“靴子”低声噜嚷着,一只会偷偷摸摸地喝酒!” 

当他把鼻子凑近酒杯时,又像是抓住了哥仑布大叔什么把柄,他说: 

“老东西!你竟换了另一种酒!……你是知道的,用你那劣质烧酒打发我可没门!” 

这时的太阳渐渐高了,一束不甚明亮的阳光照进了酒店,于是哥仑布大叔熄了煤气灯。古波自然能谅解自己的姐夫不能喝酒,说什么也不能说是罪过。他甚至赞扬顾热从不馋酒,简直是一种幸福。然后,他说该去干活儿了。然而,朗蒂埃却忽然摆起架子,教训起古波来:“临走之前,至少该请大家喝上一杯才说得过去!即便是去工作,也不能这样不经意地丢下朋友。” 

“总在这里唠叨不完他那个工作,多烦呀!”靴子叫着。 

“这么说,该转到这位先生请酒了,对吧?”哥伦布大叔对着古波发问。 

古波付了众人的酒钱。但是,该轮到“烤肉”的时候,他扒在哥仑布大叔耳边低语了几句。只是那老板摇头拒绝他。“靴子”看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便骂起难说话的哥仑布大叔。怎么了!这个老家伙胆敢给自己的一个哥儿们过不去?所有做生意的家伙都懂要招部主顾!来到这地方是为了遭受奚落!哥仑布大叔叔仍然十分沉稳,摇着双手,在柜台上彬彬有礼地说: 

“您可以借给他钱,这可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呀!” 

“妈的!好吧,我就借给他,”“靴子”叫道,“喂‘烤肉’,拿着钱,把它们扔到那见钱眼开的老家伙的脏脸上去。” 

接着当他看见古波把工具袋挎在肩上时,他把火气又发到了古波头上,他嚷道: 

“你活像一个奶妈,快把你肩上的孩子卸下来,那会使你驼背的。” 

古波犹豫了一会儿,像是深思熟虑了一番后,突然地把肩上的工具袋放在了地上,他说: 

“现在要去也迟了。干脆吃过午饭再去布尔基农家吧。我就推说老婆肚子痛……哥仑布大叔,您听好,我把工具放在您店里的凳子底下,中午我会来取走的。” 

朗蒂埃点了点头,赞成这个主意。人是应该去工作的,毫无疑问;不过,当朋友们遇在一起时,礼貌就重于一切了。这四个人渐渐地生出了狂吃滥饮一番的念头,他们心迷了,手也提不起来了,相互张望着。眼下有五个小时的闲工夫。于是他们忽然快乐地鼓噪起来,相互打闹,绽开笑脸说起亲热的话。尤其是古波,他心情像是放松了许多,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他开始称其他几人“我的老哥儿们”大家又坐了一圈庄,喝过一巡酒之后,他们便去了一个名叫“跳蚤坊”的地方,这是一个小小的咖啡馆,馆里有一张台球桌,朗蒂埃脸上却露出失望的表情,因为这里太脏了。这里的士尼克酒每瓶卖一法郎,两杯卖十个铜币;这里的顾客看上去都十分肮脏,把那张台球桌弄得污秽不堪,以致球都会被粘在台子上。朗蒂埃是个非常喜欢打台球的人,只要球赛一开,他那风流、优雅的姿态,和出众的幽默感便呼之欲出,每次击中球时,他便摇晃上身,摆着屁股显出得意的神色。 

快吃午饭的时候,古波有了一个主意。他跺了几下脚,说: 

“应该去叫上‘咸嘴’。我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咱们带他一起去路易大妈的店里去吃奶油猪蹄。” 

大家都拍手赞同这个主意。是啊,那个“咸嘴”或许有福分去品尝奶油猪蹄了。于是男人们一起离开了台球馆。外面下着小雨,路面上泛着黄色,因为台球馆的温度太高,现在小雨淋在身上倒也无妨。古波带着大家向马尔加代街的那座铁工厂走去,来到厂门口时,距下班的时间还差半个小时;古波用两个铜币打发一个孩子进里面去报信,就说“咸嘴”的老婆病了,要他马上回家,不一会他便出现在厂门口,他一步三摇,却显出很平静的样子,因为,他的鼻子已经嗅出了美味佳肴的气息。当瞥见他们躲在门后时,便嚷了起来: 

“嘿!是你们这帮货色!我料到是你们……嗯?我们吃什么?” 

在路易大妈店里,当大家吮着猪蹄的小骨头时,又重新诅咒起那些老板来。“咸嘴”说厂里有了一批客户的紧急订货。瞧!那猴子一下子变得和善了许多,就是有人不听使唤,他仍显出客气的样子,因为有人回来干活,他已觉得很幸运了。再说,绝对可以放心,没有一个老板会赶走“咸嘴”。因为,像他这样老到能干的工人眼下再也找不到了。吃过猪蹄之后,众人又吃了一盘炒鸡蛋。每人喝了一瓶酒,那是路易大妈从奥维尔涅弄来的,这种紫红色的酒味道十分浓烈。大家自然又兴奋异常。饭后品尝果品时,“咸嘴”也嚷道: 

“那猴子老板,他能把我怎样?最近他不是在厂里挂上一只大钟吗?好一只大钟,对待奴隶的工具……好呵!今天那钟会响,妈的!那又有谁敢把我扯回到铁砧上去干活呢?我已经卖了五天的命了,该是我消遣一番的时候了……他敢骂我一个字,我要他好瞧的!” 

“我呀,”古波严肃地说,“我不得不撇下你们了,我得干活去了,我向妻子发过誓……你们在这里乐吧,我的心会留下陪伴我的好朋友的。” 

然而,其他男人都嘲笑着他。他却显得态度坚决,所以当他要去哥仑布大叔店里先去取回干活工具的时候,众人便送他出了门。到了酒店之后哥仑布从凳子下面把那工具袋拿了出来,放在他面前,然后,又陪大家喝了一杯酒,一小时过去了,男人们又一个个地争先恐后地请酒。古波一时又厌倦起来,都是这伙人纠缠着古波,他只好又将工具袋放回到凳子底下,因为那工具袋碍手碍脚,让他无法靠近酒巴台。别太傻了!明天再去布尔基农家也不迟。其他四个人正在兴致勃勃地争论着薪水问题,并不理会他;他也并不多作解释,只是向大家建议去大马路上溜达上一小圈,也好活动活动双腿。此时,雨已经停了。这群人沿着一排房子甩着手行进了两百来步路;因为街上的风让他们有些不悦,始终找不出一句话来说。他们缓步而行,并不在意走到哪里去,不知不觉来到了鱼市街,进了弗郎索瓦的店里,竟又喝起酒来。确实,他们需要的竟是如此这般的放松。街上满是泥泞,太让人扫兴了,这时候,恐怕警察都懒得上街值勤!朗蒂埃把哥儿们推进一间小隔间,那里面只能容下一张桌子,一扇带磨沙玻璃的隔断把小间与店里的大厅隔开。他经常来此饮酒,这里更自由些。哥儿们聚在这里不是很惬意吗?这里就像在自己的家里,想小憩一番也用不着拘束!他向店主要过一份报纸,尽其展开,紧皱眉头,聚精会神地浏览了起来。古波和“靴子”开始打牌,桌上散落着两只酒瓶和五只杯子。 

“喂!这报纸上都在放些什么屁?”“烤肉”问朗蒂埃。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然后,也并不抬起眼睛说道: 

“我在看有关议院的报道。瞧这些不值钱的共和党派,好没志气的左派人物!民众们推举他们为议员是让他们光吃不干吗?……民众们奉他们为上帝,可他们却与那班混账部长们暗中做交易!要说我,假如有人推举我为议员,我会登上讲坛说:‘他妈的!嗯!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是我的政见。’” 

“你们知道吗?前些天晚上,拿破仑三世当着朝廷里的众臣和老婆打起架来了,”“咸嘴”津津乐道地讲述着,“拿破仑三世喝醉了酒,并没有什么缘故,据说是一句玩笑话,便引起了争斗。” 

“别谈论那令人作呕的政治了!”古波嚷着说,“念念那些凶杀案的消息,倒还有些奇妙之处。” 

他边说着又回到了牌局上,他说: 

“我出三张同九和三张‘王后’Q……晦,这些裙衩之流总围着我转。” 

这时候大家喝下了杯中的酒。朗蒂埃高声念着一则报上的消息: 

盖容市(位于高纳马尔内区)刚刚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命案,儿子用一把铲子打死了自己的父亲,为的是要抢他的三十个铜币……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