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3

作者:(法)左拉    更新时间:2013-11-08 15:04:08

区里人聊天的中心是想弄明白朗蒂埃与热尔维丝是否又重温旧情。关于这个话题,大家各持己见。罗利欧夫妇认为,“瘸子”在死命地勾搭朗蒂埃,他却绝不会看上青春已逝的热尔维丝。他在城里有的是花容玉貌的青春少女。博歇夫妇却说,正相反,从第一夜开始,当那个榆木脑袋古波鼾声大作之后,她便会立刻去与旧情人重渡良宵的。无论哪种说法都令人作呕;然而世道上肮脏的事太多了,还有比这更丑陋的事呢,人们终于觉得这般三角夫妇倒是蛮自然,甚至可爱,因为他们从来不打架,三人相安无事。说实话,如果人们把头探进区里别的人家去巡视一番。恐怕会更看不过眼,甚至会被其中的乌烟瘴气毒毙。至少在古波家里感受到的是一团和风细雨的景致。三个人沉湎于酒足饭饱,一块儿穿内裤,一块儿同枕共眠,并不搅扰邻居的睡眠。再说,区里的人都被朗蒂埃的彬彬有礼迷住了;这个满口溢美之辞的诱惑者竟使得所有好事的长舌妇闭上了如簧之口,即便人们对他与热尔维丝的关系深表疑惑;当那卖水果的妇人向卖兽肠的女人证实他们两人并无苟且之事时,后者似乎觉得那着实是一件万般遗憾的事,因为这样一来,古波夫妇再也不会引起公众的兴趣了。 

然而,热尔维丝却安然地生活着,并不去想这种龌龊的事情。她的所作所为甚至令人觉得她昧了良心。亲戚们也不明白她为何还忌恨朗蒂埃。罗拉太太是个喜欢插足男女私情中的妇人,她每晚必来店里,她认为朗蒂埃是个不可抗拒的男人,即便是最高贵的女人也难逃他的掌心。博歇太太也恐怕难以担保自己的贞操,如果她再年轻龄10岁的话。一种潜在的、不断增大的煽惑无形地渐渐推动着热尔维丝;她周围的所有女人都像是极情愿地向她举荐一个情夫。使热尔维丝惊诧不已的是,她并未发现朗蒂埃有如此非凡的诱惑力。当然,他是在改变自己的形象:他总穿起得体的外套,在某些咖啡店里和一些政治团体里接受教育。不过,她却非常了解他,透过他那双眼睛,她能直望到他的灵魂,这又使热尔维丝重新回想起那些曾令她不寒而栗的一幕幕往事。总之,既然众人如此赏识这个男人,为何别的女人不敢冒险去尝试勾搭他呢?有一天,她把这个想法透露给了维尔吉妮。她是最热心于此的女人。于是罗拉太太和维尔吉妮决计要激她一激,向她描述了朗蒂埃和克莱曼斯的偷情之事。是呀,她自然毫无察觉,然而,当她一走出家门,朗蒂埃就与那女子双双钻进她的卧室。现在人们常常遇到他们两人形影不离。那一定是去克莱曼斯家了。 

“是吗?”热尔维丝声调中带着几分颤抖,“那与我有何相干?” 

她说着怔怔地盯着维尔吉妮的黄眼睛。只见她的双眼中放出金黄的火光,像一对狸猫的眼睛。这妇人仍对往事耿耿于怀,还在竭力竭力激起热尔维丝的醋意。又见维尔吉妮装出傻样,回答说: 

“这当然与您毫不相干……不过您倒该去劝他甩了那女人,与她来往是要走厄运的。” 

最糟糕的是:朗蒂埃觉得自己有了众人的默许,便改变了对热尔维丝的态度。现在当他与热尔维丝握手时,竟用手捏住她的手指半晌不放。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射出放任的光,她分明看得出他的欲念。当他从她身后经过时,竟把双膝伸进她的裙衩,远向她的脖子吹气,像是催她入眠一般。然而,他仍在等待时机,一时还不用强力使她就范,也不肯马上吐露心声。但是,有一天晚上,他独自与她在家时,却无声无息地推拥着她,把颤抖不已的热尔维丝逼到店铺底部的墙上,要与她接吻。凑巧的是,此刻顾热正好走进门来。于是她急忙挣脱了身子。三人彼此寒暄了几句,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顾热脸色苍白,低头思忖着自己的到来竟成了棒打鸳鸯;她刚才挣脱身子是怕别人看到被朗蒂埃亲吻。 

到了第二天,热尔维丝十分惆怅地在店里来回踱着步子,她连烫一块手帕的心思也没有了;她需要去见一面顾热,向他解释朗蒂埃是怎样把她逼到墙上的。然而,自从艾蒂安去了里尔之后,她不再敢去铁厂了,因为“咸嘴”的那张臭脸上总带着居心叵测的笑容迎接她。这天下午,她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于是抄起一只空衣筐出门,借口说是去白门街一个老主顾家取些裙子来洗。当她来到马尔加代街后,放慢脚步在铁厂门前徘徊,算计着在这里遇到顾热。或许顾热也预料她会来,所以不到五分钟的光景,他已出现在厂门口,看上去像是偶然的路遇。他露出淡淡的微笑说: 

“哟!是您!您是去办事吧!看来这是要回家……” 

他是在没话找话。此时恰巧热尔维丝调过身子背对着鱼市街,像是要回家的样子,于是两人并肩向蒙马特去向走去,并没有挽着手臂。他们惟一的意图是离开铁厂大门,免得让别人疑心两人在此约会。他们低着头,在工厂发出的隆隆轰鸣声中,沿着高低不平的街道朝上走着,走出二百步开外,像是去前早已熟视此地,向左转弯走向一块空旷的场地,两人一直沉默着。这是一块位于锯木厂和钮扣厂之间的大草场,草场上有些被火燎黄的杂草和正在生长的青草。一只母羊被挂在一只小木桩上,辗转着发出咩咩叫声。草场深处,一株枯树在阳光下更显出残败的模样。 

“真像!”热尔维丝轻声嘀咕着,“真像是到了乡下。” 

他们来到那枯树下席地而坐。热尔维丝把衣筐放在脚前。他们的眼前是蒙马特丘陵,丘陵上一排排黄色和灰色的房屋之间映衬着稀疏的绿树。当他们抑起头向更高的地方看去时,能看到城市上方广阔明净的天空,只有北方天空的尽头浮腾着几朵渺小的白云。一束强烈的阳光使他们眩目。遥望那平坦的天涯和乳白色的郊外城池泪光不觉落在锯木厂的机器管道上,小蒸气一股一股地升腾而出。管子发出的长吁短叹般的声响,像是在排遣他们胸中的郁闷。 

“是的,”热尔维丝被沉默煎熬着,为了解脱尴尬便又开口说,“我刚才有事,这才出门来……” 

她原来想好向他彻底解释一番,但话到嘴边又怕说出。顿时惭愧一下子占据了整个的心。她心里异常明白,两人不约而同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谈及此事;其实无需开口说话,两人已经默默地在心里开始交谈了。昨晚的事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在他们心上,令两人万般痛苦。 

于是她又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袭上心头,眼眶里一下子噙满了泪,她叙述起俾夏尔太太临终时的情形。那是今天早上,她的洗衣妇俾夏尔太太经历了令人惊骇的痛苦之后,离开了人世。她用极其温和且单调的声调说: 

“恶运来自于俾夏尔致命的一脚;那一脚把她的肚子踢得肿胀可怕。毫无疑问,踢损了肚子里的什么物件。天啊!她被疼痛整整折磨了三天,她简直太惨了!……怎样的刑罚要让孱弱的女人遭此摧残!如果法律要制裁致死妻子的丈夫们,法庭要管的案子可就太多了!女人们整天挨惯了丈夫的拳脚,到底多踢了一脚,还是手挨了一拳,能判得清吗?况且,那可怜的女人还想从断头台上把她的男人救下来,所以只说她不慎跌在一只洗衣桶上,摔成这副样子……她呻吟了一夜,就这样去了。” 

顾热不说话,有手用力拔着地上的青草。热尔维丝继续说, 

“她最小的儿子于连断奶还不到半个月;所幸的是孩子不用要妈妈的奶吃了。因为他还小,不知没了娘的苦……无论如何,那女孩拉丽有的苦好吃了,她得管照两个小娃娃。她还不到8岁,已经那样早熟和懂事了,她得像小母亲一样照顾弟妹,即使这样,还免不了挨父亲的耳光……唉!总能碰上为了受苦来到世上的人。” 

顾热呆呆地凝视着她,突然嘴唇颤抖着说: 

“昨天您真让我伤心!唉!是的,太伤心了……” 

热尔维丝下意识地抱着双臂,面色苍白。然而他又说: 

“我也明白,这事迟早要发生的……不过您应该以心换心地告诉我一切,不该让我痴情妄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便站起身来,此时,她已意识到顾热也像区里的人一样认为朗蒂埃又旧情重温了,于是她伸出双臂嚷道: 

“不,不,我向您发誓……昨天他硬推我,还要吻我,这是实情;但是他的脸丝毫也没碰上我的脸,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对我非礼……唉!我用我的生命和我的孩子起誓,用我所有最宝贵的东西向你发誓,您能相信我吗?” 

然而,顾热却摇摇头,他不相信热尔维丝的话,因为女人们总是会矢口否认的。于是热尔维丝神色变得异常严峻,一字一顿地又说: 

“顾热先生,您该了解我的,我是从不说谎的……唉!不,绝没有那回事,我用自己的人品为证!……永远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您听清楚了吗?绝不会!将来有一天果真如此,我就是猪狗不如的下流胚,我也再不配与您这样诚实男人保持友谊。” 

她说话时一脸真诚、坦率的神情,让人为之动容。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坐下。现在,顾热的呼吸像是顺畅了许多,内心像是露出了笑靥。这是第一次他这样紧紧地握着热尔维丝的手。两人都沉默不语。白云在空中像白色的天鹅般悠然舒缓地飘动,草场深处那只温柔的小母羊回头望着他们,每隔一段亢长的时间,便有规律地向他们送来一串极温和的咩咩声。他们的手仍然紧紧相握,两人的眼中充满着柔情,透过苍天巨树般林立的工厂烟囱勾勒出的地平线,遥望着荒凉暗淡的蒙马特小丘的斜坡,能看到那个树阴掩映中的小酒店,不禁令两人触景伤情,潸然泪下。 

“您的母亲要怨我了,我明白,”热尔维丝用很低的声音说,“别否认这个……是的,我欠你们那么多钱!” 

他却面露愠色,让她住口。他拼命捏她的手,像是要捏碎似的。他不愿意她谈到钱,随后,他一阵犹豫之后,终于吞吞吐吐地说: 

“听我说,很长时间了我一直想给您提议一件事……您过得并不幸福。我母亲断定您的生活正在发生不祥的逆转……” 

他停住话头,有几分窒息。 

“那么,我们就该一起离开这里……” 

她呆呆地凝视着他,起初她并未完全理解他的话。她对这个毫无顾忌的爱情表白很诧异,他从未开口说过情话。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是的!”他低着头继续说,“我们离开这里,到别处去生活,比如去比利时,如果您愿意的话……那里也算得上是我的故乡……我们两人一起过活,我们会有幸福温馨的生活。” 

于是她的脸变得通红。即使是被他拥抱接吻,她也不会像听到这一番话后这样羞愧难当。他真是一个出奇的小伙子,竟向她提议一起私奔,真像是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或是上流社会里人们所做的事。唉哟!她在自己的周围看到过不少工人追求那些已婚妇女;然后,他们甚至连圣德尼郊外这样的地方,都不曾带那些女人去过,一切都发生在女人们居住的地方…… 

“天啊!顾热先生、顾热先生……”她只能喃喃地重复着他的名字,找不出恰当的话来。 

“总之,到了别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他又说,“没有别人再会妨碍我们,您明白吗?……当我对某个人怀有情谊,就容不得她与别人在一起。” 

然而,她已经恢复了情绪,用一种极有理智的口气拒绝道: 

“顾热先生,这不可能。这太不近情理……我是结了婚的人,不是吗?我还有几个孩子。我明白您对我的情分,我也知道我伤了你的心,只是,果真依了您,我们将会同尝苦果,谈不上品尝幸福的刮蜜……我也如此,对您有情谊;所以,我更应该阻止您做出傻事来。当然,此事是荒唐……不,您知道我们还可以仍然保持现在的状态。相互尊重,心心相印。这样已经足够了,它能给我增添不少勇气。我们在现在的处境中,保持各自的诚实,总会得到好的报应。” 

他听着她这番话,点着头表示出信服。他无法反驳热尔维丝。猛然间,在这晴天白日之下,伸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的脖子上发疯般地吻了一下,那一吻竟像是要把她的肉吞下去一样。然后,他放开了她,像是别无所求了,也绝口不再谈起两人的爱恋之事。她只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身体,并不发怒;她明白就在这一拥一吻之中两人都得到了小小的快慰。 

此时顾热的全身从头到脚都在剧烈地颤动,他强制自己离开热尔维丝,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又一次去拥抱她。他双腿踌躇不安地挪动,两手也不知如何摆放是好,于是从草地上摘下几朵蒲公英,远远地投进她的盛衣筐中。在那块烧焦的草地中间,有些煞是好看的黄色蒲公英。采花的当尔使他渐渐地平静了下来。那双同终日打铁变得僵硬的手轻巧地折断野花的茎枝,一朵朵地被抛向空中,落进那筐中他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脸上绽出会意的笑。热尔维丝快活地背倚在那棵枯树上,心里十分安详,在隆隆作响的锯木声中,提高自己的话音,好让顾热听到。当他们离开那块空旷的草地,并肩而行时,两人又谈起了艾蒂安,他在里尔过得很快活;热尔维丝手中的筐里盛满了鲜艳金黄的蒲公英花。 

实际上热尔维丝在朗蒂埃面前并不像她所说得那样有抵抗诱惑的勇气。确实,她已经狠下决心不允许朗蒂埃的手指尖碰一下她的身体;然而,她也害怕自己温柔待人的天性,那般心柔似水的情感,一旦朗蒂埃不再碰她,自己却能担保不像当年那样没了志气。然而,朗蒂埃也没有再尝试他的企图。好几次他们独处时,他总是规规矩矩。眼下他似乎对那卖兽肠的女人多有关照,她虽然已经45岁了,但都悉心保养地风姿绰约。热尔维丝常在顾热面前提起那女人,好让他放心。当维尔吉妮与罗拉太太赞许朗蒂埃时,她回答她们说他并不在乎那些溢美之辞,因为邻居里的女人们都向他显露芳心。 

古波常在区里嚷嚷说朗蒂埃够朋友,是个真正的哥儿们。尽管人们说什么的都有,他却显得心中有数。他并不在乎流言,因为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星期天三人一起出游的时候,他硬要让妻子和朗蒂埃挽着手臂走在他前面,在大庭广众之下显示出他十分的大度。他用眼睛四下望着人们,如果有人敢嘲弄与他,他会让那些无聊的人讨个无趣。当然,他也觉得朗蒂埃多少有些自负仗着他识字和律师般能说的嘴,常常在酒店里吹牛和捉弄别人。除此之外,他称朗蒂埃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在东区里恐怕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够哥儿们的人了。他们彼此理解,义气相投。男人之间的友谊比男女之间爱情要牢靠的多。 

要说的是古波和朗蒂埃总在一块儿毫无顾忌的大吃大喝。现在朗蒂埃竟向热尔维丝借起钱来;每当他觉着店里挣了几个钱,便向她借十个或者二十个法郎。他总是说要用钱作一笔大宗生意。近来他引坏了古波。说是出门去办大事,却带他去了附近的饭店,他们面对面的坐在后面的桌子上,痛痛快快地叫了许多家里吃不到的好菜,还喝了许多酒。古波只求像一个出手大方的汉子一般大吃大喝;而朗蒂埃贵族般的嗜好让他惊叹不已,原来朗蒂埃在菜单上挑选了几样好菜。谁也没料到他是一个那样娇气、难以侍候的男人。也许法国南方的男人都这样。他不吃容易让身体上火的菜,每盘菜上来的时候,他必定要讲到这菜与健康的关系。他觉着肉里盐或胡椒多了些,便叫伙计拿去换了。他还怕风,如果有人没关好饭店的门,他会张口骂遍饭店里的人。不但如此,他也是个悭吝鬼,吃了七八个法郎的饭菜,才给服务的伙计两个铜币。尽管如此,人们在他面前都有些害怕。这个小城内外的人们都认得他们两人。他们常常到巴蒂诺尔大街去吃时兴的冈城腊肠,吃的时候还叫伙计把腊肠放在温锅里。在蒙马特山丘下的“公爵之城饭店”里,他们能找到东区最上乘的牡蛎。在蒙马特山上,他们也是“加莱特磨坊餐厅”的常客,在这里可以吃到炖兔肉。殉教街的“里拉饭店”的拿手好菜是小牛头肉;至于克里昂库尔街的“金狮饭店”和“双栗树饭店”能让他们吃到绝好的炒腰花。然而,他们常常继续向左拐弯儿,朝美丽城方向走去,那里有“布尔戈尼”,“加特伦”和“加布森”三家饭店,那里店主都为他们保留着座位,这都是些尽可信赖的馆子,闭着眼睛也能叫到你想要吃的任何菜。第二天早上他们吃着热尔维丝做的马铃薯时还打着隐语谈论那些只有他们知道的诡秘去处。直到有一天,朗蒂埃甚至带了一个女人到“加莱特磨坊餐厅”去,饭吃过上饭后果品时,古波自己辞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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