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里的人都觉得热尔维丝十分可人。当然,也有人说她的坏话,但大家都众口一词地说她眼睛大得好看,嘴也并不怎么宽,牙齿洁白如皓。总之,她是个金发美人,除了她的腿不论,尽可以与最美的人相媲美。她已经28岁了,有些微微发胖。那对柳叶弯眉也变粗了些,倒也显出享福女人的风韵。眼下她时常倚在椅子上想入非非,等候着烙铁烧热,露出含混的微笑,显出十分快活的样子。她变得贪嘴了。人人都这样说她,但是,恰恰相反,这并不是太坏的毛病。当一个人赚了几个钱,可以买些美食的时候,还甘愿啃马铃薯皮,岂不是太傻了?再说,也因为她的工作太辛苦了,竟像把一身分成二人一般去应付顾客,每当顾客的衣服急等着要用时,她便关上店门,亲自熬夜干活。区里的人都说她交了好运,一切都很兴隆。大宅院里的人,像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博歇夫妇的衣服都交给她洗;还有鱼市街里的许多妇人,从前在福克尼太太门下营生,眼下也被她拉了过来。生意做到第一个月的下半月,她已经需要雇两名女工了,皮图瓦太太和克莱曼斯小姐,就是那个住在七楼的高个子女子。连同女徒工奥古斯婷,共有三名雇工在她店里干活。长相丑陋的奥古斯婷比最丑的男人还难看。无论谁,生意兴隆之时,总会忙得手慌脚乱。一个星期忙下来,吃些好酒好肉,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她需要营养。如果不吃些可口的东西享享口福,哪来的力气烫衣服呢!
热尔维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蔼可亲。她温和得像只绵羊,可爱得像面包。尽管她把罗利欧太太叫“牛尾巴”,算是复仇;除此之外她并不恨别人,她原谅了所有的人。当她津津有味地吃了中饭,喝过咖啡之后,便越发宽宏大量了。她这样说:“假使我们不愿意豫野蛮人那样过活,就应该互相原谅,不是吗?”当人家说她为人很好的时候,她便露出笑容。她会是个恶人吗?她自己辩护说,她不会一事无成。难道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总是野心勃勃吗?她记起当年没有屋子住的时候,心中的目的只企求能有工作,有面包吃,有个自己的窝,抚养孩子们,不挨丈夫的打,能死在自家的床上。现在已经超过了她的理想;不但有了一切,甚至更好些。她笑着又说,至于死在自己的床上,她料想这并不难,但总希望越迟越好,当然喽。
尤其对古波,热尔维丝做得十分周到。从未说一句刺耳的话,也不背着丈夫埋怨他。古波终于又开始做锌工了;眼下干活儿的地方在巴黎城的另一头,所以每天早上热尔维丝给他两个法郎,用来吃午饭、喝酒、买烟叶。然后每星期总有两次,古波在回家的路上停留,同朋友去喝两法郎的酒,然后才回家吃午饭,并编造一通谎话向妻子解释。甚至有一次,他就在不远的教堂街的一家酒店里,同“靴子”和其他三个朋友饱餐一顿好饭菜:一碟蜗牛,一盘烤肉,和几瓶上好的酒。后来那两法郎不够用了,他便打发一个伙计把账单送给她妻子,并说她如果不付钱,他就会被店家扣下了。热尔维丝只是笑了笑,耸了耸肩。男人寻寻开心,有什么害处呢?要想夫妻和睦,有时就得对丈夫宽容些。多嘴多舌,会招来争吵和拳脚。天啊!要尽可能地理解他。古波的腿还没有痊愈,再说他也是被朋友拽去的,不得以而为之,否则别人会斥责他是个窝囊废呢。再说,即使他喝醉了回来,也并不要紧。他倒头便睡,两个小时之后,他身上的酒气便跑光了。
此时,炎热的夏季来临了。6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正是工作最紧张的时候,热尔维丝亲自往炉子里加着煤块,烟筒呼呼作响,火上放着足有十块烙铁。这时候阳光直射在店面上,人行道上的热气也袭进店里,阳光反射的回光在店里的天花板上跳动着,太阳光被壁柜和橱窗里的墙纸映成蓝色,再照到工作台上放着耀眼的光,阳光里翻滚的尘埃活像要扎进洁白的衣服里似的。这里的温度高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店门敞开着,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那些晾在空中,用铜丝悬挂着的衣服正在迅速地吐出湿气,不到三刻钟,在干燥的屋子里,那些衣服已硬得像刨花卷一般了。酷热之中,大家都静默着,只听得见烙铁的声响,因为烙铁的声响来自工作台上的棉垫,所以并不十分响亮。
“好吧!”热尔维丝说,“如果大家不愿意热得熔成铁水的话,我们该把内衣脱掉!”
热尔维丝蹲在地上,正在把洗过的衣服放进一个瓦盆里上浆。她穿一条白色裙子,她把袖子挽了起来,露出肩膀,前胸上部也赤裸着,皮肤变成了粉红色;由于汗出得太多,使那一头散乱的金发粘在了额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女帽,男衬衣的前胸护衫,裙子,女人的裤子等衣物放进白色的上浆水里,先是在一只桶里用手将没有浸着灰浆的衣服揉匀。然后一件挨一件地卷好,放进一个方形的筐子里。她说道:
“皮图瓦太太,这筐衣服归您。赶快拿去烫,这衣服很快就会干的,如果等上一个小时,我们又得重新上浆了。对吧?”
皮图瓦太太是个45岁的妇人,削瘦而矮小,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栗色的旧上衣,她正在熨着衣服,却不见她出汗。她甚至都没有摘下帽子,这是一顶黑色的帽子,帽上的绿色缎带都变黄了。工作台对她来说确实太高了,她拉长了身子站在桌前,抬起胳膊,拿着烙铁熨衣服,她那动作活像被人牵着线动作的木偶。
忽然间,她嚷了起来:
“呀!不行!克莱曼斯小姐,快穿上衣服,要知道,我不喜欢在人面前失礼,您这样敞着店门呆在这里,已经让对面的三个男人站着不走了。”
克莱曼斯心中喃喃地诅咒热尔维丝竟要她做个丧脑筋的傻丫头。她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应该随她的方便;难道所有的人都要有石棉般耐热的皮肤吗?再说,别人到底能看见什么?她边说边举起双臂,她的确是个艳丽的姑娘,丰满的胸脯几乎要撑破内衣,她举起的臂膀把那短袖衫弄得吱吱作响。克莱曼斯30岁前行为风流放荡;往往在度过良宵之后,第二天总是四肢乏力,头晕脑胀,干活时总是打着瞌睡。但她仍然被留用,因为没有一个女工能像她那样会熨男人的衬衫,这是她的“绝活儿”。每当此时,她总是拍拍自己的胸脯说:
“这是我的‘专利’,用不着去麻烦别人。”
“克莱曼斯,快把您的上衣穿起来吧,”热尔维丝说,“皮图瓦太太说得对,那样不雅观……别人对我这家店会说三道四。”
于是高个子克莱曼斯只得穿上了衣服,嘴里都叽里咕噜的说着。都是些假正经!难道这些过路人没有见过女人的**吗?于是她把气撒在女徒工奥古斯婷身上;奥古斯婷正在她身旁熨袜子和手帕,她便推她,用时碰她。但是奥古斯婷是个易动怒、深藏祸心的女人,她虽忍耐着不动声色,却趁克莱曼斯不备朝她身后的衣服上啐了一口痰,算是复了仇。
此时,热尔维丝拿起一顶女帽,这是博歇太太的帽子,她要将它收拾一番。她备好灰浆要把帽子漂洗一新。当她正手拿一根两头圆的铁棒伸进帽子下面轻轻搅动时,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走进店来,她脸上满是雀斑,裙子湿淋淋的。她是一个洗衣场的女工头,在金滴街的洗衣场里雇用了三名女工。热尔维丝对着她嚷了起来:
“俾夏尔太太,您来得太早了!我告诉你是今晚……您现在就来了,岂不是搅扰了我们的工作!”
然而那女工头慌张地说恐怕太晚了就不能在当天上色了,热尔维丝自然愿意立刻把脏衣服交给她。于是两人来到左边,从艾蒂安的卧房里抱了几大包衣服出来放在店铺后面的地上。分类的活计花去了半个多小时。热尔维丝的周围出现了几个衣服堆,男衬衣扔在一起,女衬衣放在另一堆,手帕、袜子、抹布各自分成堆。每当一个新顾主的衣服经过她手时,便用一根红线绣个红十字留作标记。在干热酷燥的空气里,这些脏衣服被人翻动着,散发出阵阵臭味。
“唉!哎呀呀!臭极了!”克莱曼斯边说边捂住鼻子。
“呸!”热尔维丝坦然地说,“如果是干净的,顾客就不会拿来让我们洗了!脏衣服自然会有气味,有什么好说的!……刚才点过是十四件女衬衣,对吗,俾夏尔太太?……十五件,十六件,十七件……”
她高声地继续报着数。她对污秽已经习已为常,并不觉得心中作呕;她赤裸的、粉色的手臂插进那些油腻发黄的衬衣,被肉汁污染的毛巾,汗液渍透的袜子中间。然而当她的脸挨着衣堆时,一阵恶臭扑面而来,使她感到松弛无力了。她一屁股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弯下腰去,双手缓慢地伸出左右拣着衣服,像是被人体的恶臭味熏醉了似的,她两眼昏花,露出含混的微笑。一下子变得惰息了,似乎是吸进了被脏衣服的恶臭熏浊的空气所致。
她翻动着一件渍满了尿迹的襁褓,认出属于谁家的当尔,古波一脚踏进了店门。
“天杀的!好毒的太阳哟!……”他结结巴巴地嚷着,“直晒着人的头顶!”
古波说着话,用手扶住工作台,以免倒在地上。这是第一次醉得这样厉害。此前,他也只是微带醉意回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次他的眼角上显出一个小伤痕,也许是朋友在玩笑中推搡误伤的。他鬈曲的头发里冒出几根白发,今天大概是蹭在某酒店的肮脏角落,颈窝上的一簇头发上粘着蜘蛛网。他仍旧显得很快活,只是形容憔悴了些。苍老了些,下颚骨显得更加突出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依然是一个可爱的男子,皮肤仍然细嫩,仍可以博得某个公爵夫人的欢心呢。
“让我对你解释,”他对热尔维丝说,“都是为了那个‘芹菜脚’,你认识他,他的一条腿是木头做的……他要回故乡去了,他想请我们吃一顿……唉!大家痛快极了,只是嫌那太阳太毒了……街上的人都忍受不了啦……确实,每个人都像喝醉酒似的……”
克莱曼斯听古波说马路上的人都醉了,不觉来了兴致,于是古波又异常活跃起来,竟嚷道:
“呃!那些醉鬼!他们可真滑稽!……但是这不能怪他们,是那太阳的罪过……”
店里的人都发出哄笑;皮图瓦太太不喜欢醉汉,却也抿嘴笑了起来。奥古斯婷笑得合不拢嘴,只管喘着气。热尔维丝怀疑古波并没有直接回家,是先到罗利欧夫妇家待了一个小时,接受了他们的不良教唆。他却发誓说没去过,于是热尔维丝也笑了起来,以显出她的大度,甚至都没有责备他为此而荒废了一天的工作。她喃喃地说:
“听他说了些什么话!……天啊!谁像他这样满嘴胡话。”
接着她又用慈母般的口吻说:
“去睡觉吧,好吗?你瞧,这里挺忙的;你在这儿会给我们添乱……我们数到了三十二块手帕,俾夏尔太太;还有两块,三十四块……”
但是此刻古波并没有睡意,却在店里来回踱着步,左摇右晃,像钟摆似的,并且冷笑着显出不听劝告且嘲弄别人的神色。热尔维丝为了趁早把俾夏尔太太打发走,便叫克莱曼斯报数,她自己去记账。克莱曼斯每拿起一件脏衣服,必定加上一句粗话;她数落着顾客们的劣行和床等丑事;衣服上的每一个小洞或每一个污点都能引出许多玩笑来。奥古斯婷佯装不懂,却像一个学坏的小姑娘一般侧耳倾听着。皮图瓦太太撇了撤嘴,觉得克莱曼斯不该在古波面前说这种话;男人们为何要看到脏衣服;懂礼貌的人会避免当着男子的面打开脏衣服的。至于热尔维丝,正在专心做她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没有听到。她边记着账,边细心专注地盯着那些脏衣服,好让自己过目不忘。凭她对颜色的**,她从来没有弄错过。每一件衣物的主人她都能叫得出名字来。这些毛巾一定是顾热母子的;一看便晓得,他们从来不用它们去擦锅底。这件枕头套肯定是博歇家的,那是因为博歇太太常在她的衣物上染有发膏,想要辨别玛蒂尼先生的羊毛背心也不难,他身上爱出油汗把背心都渍黄了。她还掌握许多特殊的秘诀,她不但能认出那些穿绸裙招摇过市者的内衣,还能记得某个人每星期穿脏了多少双袜子,用了多少块手帕,多少件衬衣,甚至记得某人的衣服总是在一定地方破损。因此,她有了许多有趣的传闻。譬如洛蒙茹小姐的衬衫可以让她发生许多议论。衬衫的上部分常常磨破,可是这位老姑娘的肩骨是尖的;那衬衫总是不怎么脏,即使穿上半个月,仍然洁净如初,这足以证明她这般年龄的女人已近乎一块朽木,已榨不出一点液汁来了。在店里,每逢点货之时,热尔维丝竟可以数落金滴街全区的各式人物。
“嘿,这真是些好东西!”当克莱曼斯打开一只包袱时嚷了起来。
热尔维丝顿生嫌恶之感,不由向后退去说:
“这是戈德隆太太的包袱。我真不情愿洗这些东西,正在找推托的借口……我不是个难相处的女人,我平生摸过不少令人作呕的脏衣服;但是,老实说,她的衣服,我实在不情愿洗。简直让我掏心倒胃地呕吐……妇人真不知是怎么搞的,竟把衣服弄成那般模样!”
她边说边催促克莱曼斯赶快做活儿。克莱曼斯却饶有兴致地继续她的探寻,她把手指插进衣服的破洞里,嘴里说着隐语,还晃动着衣服,活像挥动着胜利的旗帜一样。此时,热尔维丝身边的衣服越堆越高了。她仍然坐在小凳上,衬衫与裙子掩住她的全身,身边满是被单、台布,裤子,一大堆肮脏的衣物,在小山般衣堆里,她赤裸着臂膀和胸膛,几族金发粘在两颊上,脸色更加通红,神色也更加疲惫了。她又重新露出坦然的微笑、谨慎和细心的老板娘姿态,方才戈德隆太太的包袱之事似乎已忘在脑后,再也不觉得臭了,她用一只手在衣堆里掏寻着什么,生怕出了偏差。奥古斯婷把往炉里一铲铲的加煤当成乐趣,结果煤加多了,铁板被烧得通红。斜阳射在店面上,店里面火烧火燎般的热。然而,这热浪倒使古波陶醉了,一下子温柔起来。他向热尔维丝走去,张开了双臂,非常激动地说:
“你真是一个好妻子,我该吻吻你。”
但是脏衣服堆拦住了他的去路,脚下一绊险些跌了一跤。
“你可真烦人!”热尔维丝嘴上说着并不动气,“你安静地坐会儿吧,我们做罢了。”
不行,他执意要吻她,他需要这样,因为他很爱她。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绕开那一堆裙子;却又碰到一堆衬衫;后来竟不顾一切向前走,左脚绊上了右脚,一下子倒在了毛巾堆当中。热尔维丝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将他推到一边,嚷着说,他把一切都搅乱了。然而克莱曼斯说她不该这样,甚至皮图瓦太太也说她不尽情理。总之,古波怀着好意,他既然要吻她,她就该尽其丈夫所好。至于俾夏尔太太,她那个锁匠丈夫,每天醉酒回家后定会对她拳脚相加!所以她也说:
“古波太太,这是您的福分!如果我家里那口子喝醉了酒这般模样,我可是快活极了!”
热尔维丝息了怒,后悔自己的鲁莽。于是扶起了古波,接着微笑着把脸凑近他。古波在众人面前并不难为情,竟伸手摸她的**。
“我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喃喃低语,“你身上的脏衣服味可真难闻!既便这样,瞧,我还是爱你!”
“放手吧,你摸得我发痒了。”她嚷着笑得更厉害了,“好一个大傻瓜!没人像你这般傻里傻气!”
他抓住她的手不放。她也任他摆布,脏衣服的恶臭熏得热尔维丝发晕,但却对古波的满嘴酒气不在乎。混浊的空气里,他俩儿嘴对着嘴重重地互吻着,似乎是他们厌倦了生活,甘愿堕落的第一步。
此时俾夏尔太太已经把脏衣包了起来。她谈着她的女儿拉丽,她今年才两岁,已经像大人一般懂事了。让她独自在家,她从来不哭,也不玩弄火柴。她边说,边把一只只的包袱放在肩膀上,包袱确实太重,几乎压弯了她的腰,她脸上的点点雀斑也变成了紫色。
“真让人受不了,我们像在火炉上烤呢!”热尔维丝边说,边擦着脸上的汗,接着重新浆洗博歇太太的那顶帽子。
当人们瞧见火炉烧得通红,都说奥古斯婷真该吃几个巴掌,熨衣服的烙铁都已烧得通红。她真是鬼魂附体!大家一转身的功夫,她就闹下这般祸事!现在嘛,至少要再等上一刻钟,才能用那些烙铁了。热尔维丝铲了些炉灰把火盖住。她又生出一个主意,用铜丝将一个被单悬在天花板上,作成一个帘子,借以减少阳光的热气。于是人们在店里感到舒服多了。店里的温度还算适度;但仍然使人感到像是被关在家里一个光线刺眼的卧房里,与世隔绝一般。被单的那一边传来街上行人的脚步声;大家倒显得自由了许多,可以随心所欲了。克莱曼斯第一个脱去了她的短上衣。古波总是不肯去睡觉,大家只得允许他待在店里,他答应在墙角安静地坐一会儿,这种酷热的天气哪能睡得着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