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啊!我不是那种心怀奢望的女人,我别无所求……只要能安心地干活,总有面包吃,有一个干净些的地方睡觉,有那么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知足了……呀!我还要拉扯养活我的孩子们,如果有可能,让他们将来做个好人……还有一个心愿:如果有那么一天能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就希望再别挨打,是的,就有这么点要求……也就心满意足了,您看,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她不由地寻思着,她还有什么希冀呢?可总也找不到一点使她心动的东西。但她踌躇了片刻,仍然说道:
“是的,人终究希望能在自家的床上死去……我呀,苦了一辈子,也巴望着能死在自家的床上。”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古波也非常赞同她的希望,因为怕时间耽搁得太晚,古波也站了起来。他们并没有立刻出去,出于好奇心,她想去橡木栏杆后面瞧瞧那赤铜质的蒸馏器,那台机器正在小院子的明亮玻璃天窗下面运转着;古波跟在她身后,向她讲解机器是如何在运转,手指着机器上不同的机件,指出那巨大的蒸馏管,管底流着一汪清莹的酒液。那蒸馏机上密布着奇形怪状的容器和曲直蜿蜒的导管,但却保持着一种静谧的状态,没有丝毫轻烟泄出;只能细听出里面有一种轻哀的鼾声和源自地下的震颤。好似一个夜班工人在白天沉静而有力地于着活计。与此同时,“靴子”在他那两个哥们儿陪伴下倚在栏杆上,正等着柜台上有空闲的位置。他的笑声好像缺油的滑车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他握着脑袋,用馋涎欲滴的眼神注视着那醉人的机器。我的妈!这玩艺儿可真惹人爱!这铜壳大肚子里的酒可足够润上八天喉咙的!他恨不得把那弯曲的导管头焊在他的牙齿上,好让冒着热气的烧酒,灌饱肚皮,直泄到后脚跟,像一股湍流的溪水昼夜不停。嘿!要能这样,岂不坐享其成,省得让那叫驴哥仑布大叔用酒杯做文章了!他的两个同伴冷笑着说:“‘靴子’简直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蒸馏器仍在默默地工作着,既不放出火焰,也没有铜光辉映的光彩,只是不停地流淌着它辛劳所获的琼液。像一汪轻缓而执拗的溪水,隔不断、拦不住地溢进酒店,泛上外面的大马路,淹没偌大的巴黎。热尔维丝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缩了一下,勉强地点着头低语道:
“真蠢!这儿让我发冷,这机器……那些酒真让我发冷……”
随后,当回味了自己刚刚的意愿,不由地越发为此感到惬意。
“嗯?不是吗?干活,吃着面包,有个自己的窝,养活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这样岂不更好些。”
“还不挨男人的打,”古波戏滤地接过话茬说,“而我是决不会打您的,您如果情愿,热尔维丝太太……什么都别怕,我滴酒不沾,而且太喜欢您了……您看怎么样?今晚咱俩一起暖暖脚好吗?”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她的耳边说着,她把筐子举向前,从男人们的包围中寻出一条去路。但她依旧不住地摇头表示不从。然而,她转过身时却向他投来微笑,似乎是因为知道了他不喝酒而感到欣慰。可以肯定,如果她没有发誓再不要男人的话,她会答应古波的。终于他们挤到了酒店门口,离开了酒店。他们身后的酒店里仍旧是人声鼎沸,浑浊的人声和酒气直冲到大街上。人们听到“靴子”正在骂街,他对哥仑布大叔出言不逊,嫌他只给他斟了半杯酒。说他自己是一个本分、漂亮。朝气勃发的人。呵!去他的!老家伙太精了,我“靴子”不会再来这鬼地方喝酒了。随后,他向两个同伴建议说去“咳嗽小好人”酒店,它在圣德尼城门旁显眼的街面上,那里可有质真价实的好酒。
“啊!现在可以吸些新鲜空气了!”热尔维丝走在人行道上说道,“那好吧,谢谢您,古波先生……我得快回去了。”
她正打算顺着大路回去,古波却拽住她的手不放,说:
“就陪我走一遭吧,就在金滴街,离您住的地方不远,回工地干活前,我得去一趟姐姐家……我们就做个伴吧。”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于是两人并着肩不紧不慢地向鱼市街走去。两人并没有挽手。古波对她谈起自己的家庭。他的母亲古波大妈曾是一个缝制背心的女人,现在眼睛昏花了,只能干些替人家收拾屋子的活计。上个月3号她刚刚过了62岁。古波是他最小的儿子。他的大姐,人称罗拉太太,是个36岁的寡妇,在花店工作,家住巴蒂诺尔区的修道土大街上。他还有一个二姐,30岁,嫁给了一个首饰工匠,他是一个名叫罗利欧的冷面滑稽汉子。她住在金滴街,他要去的正是她家,街左边那所宽敞的公寓。晚上,他常去罗利欧夫妇家吃便饭,三个人搭伙可以省些开销。现在去他家是要告诉他们,不必等他一起进餐了,因为今天有个朋友请他作客。
热尔维丝听他说着,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着问他:
“您还有个名字‘杨梅酒绅士’?古波先生。”
“嗨!”他回答着,“这是那些哥儿们给我起的绰号,每次他们把我强拉进酒馆,我只要一杯杨梅酒……‘杨梅酒绅士’和‘靴子’都是一样的诨名,你说呢?”
“当然,这名字不算难听。”热尔维丝说。
她又问到他的工作。他总在入市税征收处后面的那座新建的医院里做锌管子工。哟!那可有的是活计,年内不会离开这个工地,要安装的滴水檐还多着呢!
“您不知道,”他说,“我在医院房顶上干活时看得见‘好心旅馆’……昨天您站在窗前时,我向您招手,您却没看见。”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金滴街,又走了百十步的样子,他停了脚,抬眼说道:
“就是这所房子……我出生在二十二号,再远一些的那座房子……这房子建得蛮漂亮,里面宽敞得简直像座兵营!”
热尔维丝抬起头审视着这房子的门面。房子临街,六层楼,每层有十五个窗户,一字排开,百叶窗泛着黑色,窗叶也破损了许多。房子正面给人一种破败的印象。楼下有四家店铺,门的右边是一家廉价饭店满是油腻,都有宽敞的餐厅;左边是一家煤店、一个杂货店和一家雨伞铺。房子的两侧各有两座低矮,单薄,像是倚着它才能暂住的房子,越发显出中间房屋高耸的屋顶;这座四方的建筑像是一块粗制的灰沙石,历经雨水的侵蚀已是支离破碎,从邻近建筑的屋顶中直冲天空,裸在外面的侧墙,未经修抹,露出土色的石块,像是监狱无遮无盖的高墙一般。房子两侧一排排参差不齐预备着和邻房相连的石块,像一个倦汉打哈欠露出的牙齿悬在空中。热尔维丝尤其注意到那门,这是一个巨大的圆拱形门,几乎与三楼一样高,圆拱下是一条门廊,廊的尽头是一个透着淡淡光线的大天井,门廊铺着像马路一般的石块,中间竟有一条小渠,渠中却淌着一汪桃红色的水。
“请进吧,没人会吃了您。”古波说。
热尔维丝示意要在路边等他。然而,终究又情不自禁地走进了门廊,来到右侧的门房面前,走到门旁,她又一次抬眼望去,建筑内部可见七层楼,四面规整的房屋围成一个巨大的天井。灰色的墙壁上斑斑点点,屋顶的滴水留下潮湿的痕迹,从地面到屋顶墙面没有什么线角装饰;而每层楼的下水管的旧铅铁箱满是锈痕。没有百叶窗的窗户只有裸着的玻璃,泛着混浊的水绿色。有些打开的窗前,悬着一些垒方格褥子,在风中飘荡着。还有一些窗前悬着绳子,绳上搭着要晾干的衣服。看上去是一家人的衣物,有男人的衬衣,女人的胸衣,孩子的短裤;四楼的一扇窗前搭着一个婴儿的襁褓,看上去很脏。由上至下,那些狭小的住宅,似乎容不下住户的贫穷,破败凄惨的景象像是要顶破了窗楣探出头来,楼下的四面墙上都有一个高大而狭窄的门,门洞从灰沙墙上直接开出,两边便没有木框,门里可看到带铁栏杆的楼梯,楼梯阶梯上布满了污泥。四个门洞中各有楼梯,墙上用油漆写着表示方向的头一个字母,楼下有些宽敞的工房,紧闭的玻璃窗上,挂满暗黑色的尘土。一个制锁铁匠铺炉火正旺;再远些,能听到木匠的推刨声;门房旁边是一家染坊,染衣的桃红色污水在门廊下面流成一条小渠。天井里满是带颜色的浊水、刨花、煤灰,杂草从四周不平整的石缝中生了出来,阳光射进来被截成两半,阴暗的一半下有一个自来水管,水龙头四周的地面长长地噙着水分,有三只小母鸡在啄着这块地,寻着蚯蚓,爪上沾满了泥。热尔维丝慢慢地移动着她的目光,从七楼望到铺着石块的地面。当她再一次抬起视线时,对这座庞然的建筑不禁愕然,她仿佛感到在一个活跃运作的脏器里。像在都市的中心,这房子着实让她兴致盎然,她像是站在一个巨人面前。
“太太要找人吗?”疑惑不解的女门房出现在门房口,叫道。
热尔维丝向她解释说她在等一个人。她出门站在路旁,古波远远不见人影,她又折回去,饶有兴致地再次端详这所房子。她觉得这房子并不丑陋。那窗前悬吊的破衣烂衫之间,竟有令人悦目惬意的角落,盆中那枝丁香花,鸟笼中那几只金丝雀的啁啾鸣叫,还有在昏暗处闪着弧星状光泽的剃胡小镜。楼下一个木匠哼着一首歌,歌声伴着他那长而有节奏的刨木声。制锁铁匠铺里传来酣畅而清脆的铁锤打铁的阵阵回响。接着,从洞开的窗子望进去,境遇穷愁的屋子深处蓬头垢面的孩童们嬉笑着,女人们低着头安然地做着各自的针线活儿。午饭后是重新做工的时辰,屋里空了,男人们都外出做工了,屋里静得出奇。这寂静却不时被楼下工场的工具声响打断,被重复的轰响所震颤,那许多声响竟持续数小时。除了天井潮湿了一些,如果她住在这里,她宁愿要最深处的房间,那里朝阳。她挪动了五六步,她能呼吸到穷人家的气息,一种积尘的霉气和脏东西的酸臭味。但染坊的气味更浓烈,掺杂了别的气昧。她觉得这里要比“好心旅馆”的气味好闻得多了。她竟选定了她的窗户,左边靠墙角的那一扇,窗前摆一只小盆,盆里栽着西班牙豆,纤细的豆苗开始爬上带线网的架子。忽然,听到古波在她身旁说道:
“让您久等了,对吧?不在他们家吃晚饭还得费一番口舌,尤其是今天,我姐姐买了些小牛肉。”
她略感惊讶地打了一个寒战,古波用目光打量着四周,继续说:
“看来您已细瞧过这房子。从上到下都已租出去了。我想大概有三百多个房客……我呢,如果能有几件家具的话,我早就租下一个小间了……住在这里挺好,不是吗?”
“对,这里蛮好的,”热尔维丝低语着,“在布拉桑时,我们住的那条街上没有这许多人住……您瞧,六楼那扇窗子,就是窗前种着豆秧的那扇,看上去挺优雅。”
古波紧追不舍地催问她肯不肯,并表示他买到一张床后就打算在此租房住下。而她却连忙从门廊里走了出来,请求他别再说这种糊涂话。屋子即使坍下来,她也决不会与他同盖一条被单。然而,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店铺门前与她分手的时候,仍然握着她的手含情脉脉地表示着彼此的情谊。
整整有一个月,少妇和锌工的交情依旧笃深。他觉得热尔维丝是个勤劳、热忱的女子,拼命地干活,照料孩子们,晚上还看到她在缝补衣服。有些女人不但不正经,还纵情享乐,真是不可思议!她与那些人毫无相同之处,她甚至把生活看得过于严肃了!于是她面带微笑,恰如其分地为自己辩解。她的不幸就在于她从前并不是这样持重。她隐约地说出从14岁起就怀过多次孕;又说起当年与母亲也常喝茴香酒。现在,生活的经验也只是稍稍使她改变了一些而已。人们总以为她性格刚烈,那着实错了,恰恰相反,她是一个十分脆弱的人。她任凭别人摆布,生怕伤害了他人。她梦想着生活在一个诚实的社会里,她说不良的社会好似一柄屠牛的槌,会敲碎人们的头颅。会把一个女人弄得一钱不值。她每每想到未来便汗流泱背,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枚被抛向空中的铜币,坠落在地时是正面还是背面,只有听凭命运的安排。她从童年起,所见到的种种不良的榜样就是她领受的绝好教训。而古波笑她不该如此颓唐,劝她鼓起勇气,说着便伸手去捏她的大腿。她把他推开,重重地打他的手,他笑着嚷道,一个很弱的女子却是很不好惹的。他呢?却是一个快活的人,并不为前途操什么闲心,日复一日地挨日子。管它呢!吃的住的总会有的。本街区的环境不算坏,有些碍事的醉汉,清除他们也不难。他人并不坏,有时讲的话还蛮有道理,另外,他风流倜傥,整梳光亮的偏分头倒挂在额头的一边。星期日还系着各色的领带,脚蹬一双乌黑发亮的皮鞋。除此之外,他精明,却厚脸皮,和一般巴黎工人一样会讲令人捧腹的笑话,满口插科打诨,年轻的脸上却带着可爱的神情。
在“好心旅店”里他们常常互相照应。古波帮她去买牛奶,替她办事,帮她把洗过的衣服送给顾客;晚上往往是他做完工先回来,他就带着两个孩子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溜达。热尔维丝也对他以礼相待,常常到楼顶上的小屋里看看他的衣服,替他钉扭扣,补衣服。因此,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家庭般的温馨感。有他在还能排遣她的烦恼,他从外面学了些巴黎郊区诙谐的歌曲让她乐得合不拢嘴,她觉得是那样的新奇。他的手总是厮磨着她的裙据,心里越发受着煎熬。但他只要一动手,她总是断然拒绝!就这样在尴尬中结束。他虽然仍旧在笑,但心中却不是滋味,也就没有了兴致。事情仍然继续着,他每每遇见她就嚷着问:“什么时候?”她明白他那话指什么,她总用巧妙的方法拖延着,于是他也捉弄起她来,手中捏着睡鞋走进她的卧室,像是要搬家似的。她也与古波开玩笑。他整天用粗俗的隐语打情骂俏,她非但不红脸,反觉得其中生趣。只要他不耍野蛮,一切都能宽容。有一天,她也动了气,因为他要强行吻她,竟扯脱了热尔维丝的几根头发。
6月底的时候,古波的诙谐劲头不见了。他变得像有满腹心事。热尔维丝瞅见他那眼神,心里不安,夜里把门堵个严实才躺下睡觉。从星期日直到星期二,他们都像在赌气。星期三夜里十一点钟,他忽然敲起热尔维丝的房门,她本不愿意开门;但是他那委婉的声调、颤悠悠的嗓音,使她终于把顶着房门的横柜移开了。他进了门,脸色惨白,两眼红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看上去像是病了一场。他站着,嘴里支支吾吾,还摇着头,不,不,他没有生病。他在自己楼顶的房子里已哭了两个钟头;像个孩子似地哭泣,牙关紧咬着枕头,生怕让邻房的人听见他的哭声。已经有三个晚上没睡好觉了,他已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热尔维丝太太,您听我说,”他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事情该结束了,您说呢?……我们结婚吧。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已经想好了。”
热尔维丝倍感意外。她也神色严峻地说:
“什么!古波先生,您在想些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层,您分明知道……这对我不合适,就这样……喔!不,不,这可是一件严肃的事,请您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