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3

作者:(法)左拉    更新时间:2013-11-08 14:42:45

博歇太太望着她有力地击打衣服的样子,不觉惊叹道: 

“好家伙,真看不出她那双小姐般的嫩手,也许能把铁打扁呢!” 

妇人们继续高声地攀谈着,那女门房惟恐漏掉一句话,不时地倾过身子去听。热尔维丝已捶完了所有的淡色衣服,她真行!她把衣服又放进桶里,然后一件一件地捞出来,再打一遍肥皂并用刷子刷洗。她一只手把衬衣按在捣衣板上,另一只手拿一把短毛刷,逐渐增多的脏泡沫拖着不规则的尾巴,涌出池子,落在地上。这刷子的低声细语让几个妇人相互凑得更近,谈得更亲密。热尔维丝又说: 

“不,不瞒你们说,我们实际上没结婚。朗蒂埃并不见得是女人想嫁的好男人!不是为了孩子们,我就……我只有14岁时,他那年18岁,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老二是四年后出世的……要知道,这事说起来也很平常。在家乡的时候,我也并不快活;那个马加尔大叔,为些小事,就对我拳脚相加。所以,我想到外面来舒舒心……我和他本打算结婚的,但是我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我的父母不愿意这门亲事。” 

她从白色泡沫中抽出发红的双手摇了几下。 

“巴黎的水可真硬。”她说。 

这时的博歇太太不再有气无力地洗衣服。她索性停下手,让打过肥皂的衣服沤一会儿,可以细听这段历史,这段两星期来使她心怀好奇的故事。那张肥胖的脸上嘴巴半张;凸出的两眼,放出异彩。她怀着清出其中奥妙的满足感想道: 

“对了,这女人太爱多嘴,所以早先常有口角的事。” 

便又提高嗓门问道: 

“这么说,他为人不好啰?” 

“请别和我说这个!”热尔维丝答道,“在家乡时,他曾对我蛮好;但是自从我们来了巴黎,我就再也收不住他的心了……我告诉您,他母亲去年过世时,留给他一些钱,约莫有一千七百法郎,他就动了来巴黎的心思。也是马加尔大叔时常凭白无故地打我,我也就答应跟他走;于是,就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了。他本打算让我替人洗衣服,他去做制帽工的行当。我们原本会过得挺红火……然而,您也知道,朗蒂埃花花肠子,花钱大手大脚,是个只顾玩乐的男人。总之,他胸无大志……就这样我们来到蒙马特街,住进了蒙马特旅店。那阵子,吃大餐、乘轿车、进剧院,他戴着手表,我穿着绸衣;他腰里有几个钱时,心倒是不坏。您能想见,凭他这样胡吃海花,没出两个月,钱袋就底朝天了。我们搬到好心旅店来住时,清苦的日子就开始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喉咙像被什么一下子收紧,她强忍住泪。此时,她已经洗完了衣服。她说: 

“我该去取热水了。” 

倾心静听私房话的博歇太太,对热尔维丝戛然而止的叙述,不免有些扫兴。她忙叫住洗衣场的一个伙计。 

“我说,亲爱的查理,劳驾您替这位太太提一桶热水来,她这会儿忙不开。” 

那伙计拿了桶去,提来了满满一桶热水。热尔维丝递了一枚铜币付了小钱。她把热水倾入大桶,弯下腰俯在捣衣板上.用双手最后一次给衣服打肥皂,一缕缕的灰白色水蒸气升腾起来钻进她金黄色的头发里。 

“您该加些苏打,拿着,我这里有。”女门房殷勤地说。 

她说着便把自己带来的而用剩的半袋苏打倒进了热尔维丝的桶里。她还要给她一些漂白剂,热尔维丝不肯要;油和酒的污点才用得着漂白剂。 

“我看他有些爱追女人,”博歇太太又说道朗蒂埃,却没有指名道姓。 

热尔维丝仍旧弯着腰,伸在桶里的双手钳住正在洗的衣服,只微微摇了摇头。 

“对,对,我可瞅见了好几件小事情……”博歇太太插进话来。 

热尔维丝忽然直起身来,面色苍白,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她连忙不知所措地打着圆场说: 

“呵!不,其实我什么也没看着……他就是喜欢与人说笑,仅此罢了……就说我们那里住的两个女子,阿黛尔和维尔吉妮,您也认识她俩儿,嗨!他虽然爱跟她们开玩笑,却没有出格,我敢担保。” 

热尔维丝直挺挺地站在博歇太太面前,额心沁出汗珠,臂上汗流如注,尖利的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对方。这当尔,女门房也生气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提高嗓门劝解说: 

“听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过了一小会儿,她似乎平静了些,换了和颜悦色的声调,好像告诫她犯不着跟那种人吐露真心话似的。她说: 

“依我看,朗蒂埃的眼神里有股子诚实劲……他一定会娶您的,亲爱的,我敢担保!” 

热尔维丝抬起湿手擦去额上的汗,又从桶里取出另一件衣服,又默默地摇了摇头。两人无言以对了一阵子。这时的洗衣场里,妇人们的喧嚷平复了。时钟敲响了十一下。几乎有一半的洗衣妇们把腿跨坐在大桶边上,脚边放着开了盖的酒瓶,把香肠夹进面包,吃了起来。只有那些带着小包衣服来的家庭主妇们,眼瞅着柜台上方挂着的时钟,忙着要走。还能依稀听到一些零散的捶捣衣服的声响,但杵声渐渐稀疏,笑闹声渐渐停息。妇人们大口咀嚼着食物,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谈着。可此时,那台蒸气机并不停歇,依旧工作,似乎比先前提高了调门,响亮地鸣唱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充斥了整个洗涤厅。但却没有一个妇人在乎它的鸣叫;好像它是洗衣场自身的呼吸器官,它呼出的炽热气体是在天花板的梁下浮聚着一片消散不去的云雾。厅里的温度使人难以忍受;左边的高窗子还透进了阳光。照在翻滚的水蒸气上,析出十分柔和的粉灰色和蓝灰色。由于众声抱怨四起,那个名叫查理的伙计伸手牵着高大的粗布帘子,从这个窗子走到那个窗子,遮住了灼人的阳光。接着,他又走到背阳光的那一头打开了些通气窗。大家向他喝彩,鼓着掌,一时情绪都快活起来。不一会儿,最后的杵声也停了下来。洗衣妇们口中塞满了吃的,只得用手中的餐刀在比比划划。这时,四周没了声响,只听得见火夫煤铲有规律的响声,他在用铁铲把煤块从地上铲起,运进机器的炉膛里。 

这时候,热尔维丝把带颜色的衣服放进备好的热肥皂水中洗着,待她洗完后,走近一个架板旁,把洗过的衣服摊在架上,沥出的水滴到地上泛着蓝色,她开始用凉水冲洗起衣服,身后水龙头流出的水竟直流进放在地上的大桶里面,两条沥水的衣杆横在桶中,头顶上那两根木棍可再次沥干洗毕的衣裳。博歇太太搭腔道: 

“呃,快洗完了,真不算坏。呆会儿我帮您拧一拧。” 

“嗨!不用了,谢谢您了。”热尔维丝一面作答,一面在清水中搓着双手并且涮洗着带颜色的衣服。她又加了一句:“要是有大床单什么的,我就不推辞了。” 

然而最后她还是接受了女门房的帮助。她俩拽着一条裙子的两端,这是一条颜色古怪的毛织品,收浆的裙子冒出淡黄色的水汁。此时,博歇太太嚷了起来: 

“瞧,大个子维尔吉妮也来啦……那几件破衫子,一条毛巾就包了,有啥好洗的?” 

热尔维丝连忙抬头望去。这女子同她年龄不相上下,身材比她高些,棕色的头发。鼻眼倒也清秀,但脸是长了些。她穿着一条旧黑长裙,领上垂着飘带,颈上系了一条红色的饰巾。头发细心梳过,用蓝色的丝绒发网套着发髻。不一会儿,她走到中间通道,眯缝着眼睛,像是在找人。她瞟见了热尔维丝,便挺着胸脯,扭摆着两股,从她身边走过;在与她相隔五个桶的地方,加入了洗衣行列。博歇太太接着低声嘀咕道: 

“可真是稀罕事哟!她可是连一副套袖都不曾洗过的……哼,她是有名的懒娘儿们,您得相信我的话!亏她还是个裁缝,连她自己张了嘴的鞋都不缝一缝!她跟她的妹妹一个样,那个不顾脸色的擦铜器女工,就是那贱货阿黛尔,她隔三差五不去车间干活!谁知道她们有没有正式的父母,也不晓得她们靠什么过活,大伙儿都这么议论……她在搓洗什么呀?呃?是一条短裙呢?真让人恶心,脏成那个样子,这裙子!” 

博歇太太显然是想搏得热尔维丝的欢心。其实阿黛尔和维尔吉妮手头宽裕时还时常请她喝咖啡呢。热尔维丝并不搭话,焦躁的双手加快了洗衣的节奏,想快些完结。她在一只三条腿的木桶里拌匀了青矾。把白色衣服浸在里面揉着,水面上析出油漆一般的光彩,她轻轻拧过衣服,便搭在头顶的木杆上。她故意背对着维尔吉妮,操持着这些活计。但她听到了对方的冷笑声,而且察觉到她斜着眼睛看她。维尔吉妮像是专为向她挑战而来的。一霎时,热尔维丝转过身去,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相互死死地盯着。博歇太太忙低声说: 

“您让她去好了。你们还不至于打起架来吧?……没有什么事儿,不是她,听我的话吧!” 

当热尔维丝正在挂她最后一件衣服的当尔,从洗衣场门口传来一阵笑声。查理嚷道: 

“有两个孩子找妈妈呢!” 

所有的女人都探头望去。热尔维丝认出是克洛德和艾蒂安。孩子们也瞧见了母亲,便向她跑过去;他们散了带子的鞋子踏在满是积水的石砖地上啪啪作响。哥哥克洛德牵着弟弟的手。哥俩儿经过洗衣妇面前时,她们一个个发出疼爱的招呼声,却见他们微笑中带着几分恐惧的神色。他们在母亲面前站着,仍旧牵着手,抬起满是金发的小脑袋。 

“是爸爸让你们来的吗?”热尔维丝问道。 

当她弯腰系好艾蒂安鞋带的当尔,却看见克洛德在摇晃着套在他一个指头上的那把带铜牌号码的房门钥匙,她惊异地问: 

“呃!你把钥匙带来了!真奇怪,为什么?” 

孩子经她提醒,瞧了瞧指上早已忘了的钥匙,似乎想起了什么,便用清脆的嗓音嚷着: 

“爸爸去了。” 

“他是去买午饭吧,是他让你们来这里找我的吗?” 

克洛德用眼睛瞅了瞅弟弟,迟疑着,不知从何说起。稍顿了一会儿,他一口气接下去说着: 

“爸爸走了……他从床上跳下来,把衣服什么的放到箱子里,把箱子搬下楼去,放在一辆马车里……就走了。” 

原本蹲着的热尔维丝慢慢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双手捂着面颊和太阳穴,她觉得头嗡嗡作响,像要裂开似的。她只能用同一个腔调重复前一句话: 

“呀!天啊!……呀!天啊!……呀!天啊!……” 

博歇太太接着询问孩子们的来由,这一变故不由使她兴奋不已。 

“乖孩子,再把话说清楚些……是爸爸锁上门,叫你们把钥匙带来交给妈妈,对不?” 

接着,她压低声音,凑到克洛德的耳边问道: 

“马车里有没有一个女人?” 

孩子有些发窘,但他仍旧津津有味地重新讲述刚才的故事: 

“爸爸从床上跳下来,把衣服什么的放进箱子,他就那样走了……” 

博歇太太只好示意他们走开,哥哥拉着弟弟的手走到自来水管旁。哥俩戏着水玩耍着。 

热尔维丝哭不出来。她感到窒息,腰倚在洗衣桶上,双手始终捂着脸,身子不住地打着寒战。口里不时地长吁短叹,更把拳头掩住眼睛,好像要使自己消失在冥冥之中似的。她感到自己像掉进了一个黑洞的深处。 

“别难过,亲爱的,这他妈是什么事呀!”博歇太太轻声嘟囔着。 

“你呀,你可不知道呀!”热尔维丝终于用很低的声音说,“今天早上他叫我把我的披肩和衬衣给了当铺,原来是为了付他的车钱!……” 

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说到早上当典衣服的事,想起上午那场纠葛的前因后果,那憋在喉咙里的哭声终于迸了出来。 

这当典衣服之事那般刻骨铭心,也是她绝望之中最大的痛楚。泪水流了下来,与已经被她的手沾湿的下巴上的水珠汇在一起,她并不用手帕去拭。博歇太太又在旁边献着殷勤:

“快消消气,别再哭了吧,瞧大家都看着您呢。为了一个男人,值得这样伤心吗!……您,您还爱着他?嗨,我的小可怜。刚刚您还在生他的气,这会儿又为了他哭成这样,说句不怕伤您心的话……天啊!我们女人多愚蠢呀!” 

随后她又显出慈爱的语气,说: 

“像您这样花儿一样的女子,但说也无妨!不是吗?……现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您。您还记得我从您窗子下面经过时的事,我已好生怀疑……昨天夜里,阿黛尔回来的时候,我听到和她一起走着的是个男人的脚步声。为了看个究竟,我向楼梯看了看,那男人已经走到三楼,从背影上看,我认得朗蒂埃先生的那件外套。今天早上,博歇去看,果然是他安然地走下楼去……阿黛尔陪着他走呢,您再听吗?再说那个维尔吉妮眼下也傍着一位先生,每星期要去那人家两次。我只是在想,她们姐儿俩同住一个房间,而且只有一张床,昨晚不知道维尔吉妮怎么睡觉的。” 

她说到这里,稍顿了顿,掉转过身子,重新用粗闷的嗓门说: 

“瞧,那个没心肝的女人,她看见您哭,她却在笑!我敢赌咒,她来洗衣服是假……她把那一对男女送走,来这里察言观色,再回去告诉他们才是真。” 

热尔维丝的双手从衣服上拿开,用眼望去,维尔吉妮正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低声在对周围的三四个女人嘀咕,还不时用目光扫视着热尔维丝,她不由地怒火中烧。她伸出双臂,在地上找着什么,身子像车轮一样打着转,四肢都颤动了。当她看到一个盛满水的桶时,双手拎起这桶,拼命向前泼出。 

“好呵,你这个泼妇!”维尔吉妮尖叫着骂道。 

她向后一闪身,水只打湿了鞋子。洗衣场里刚才已被热尔维丝眼泪和哭声激起的骚乱,眼下又变成了拥挤不堪围观争斗的人群。有些洗衣妇啃着面包,站在木桶上瞅着。还有些手上裹着肥皂沫蜂拥而立。把两个妇人团团围在当中。 

“呀!你敢要泼!”维尔吉妮大声重复着,“这疯娘儿们,要干什么!” 

热尔维丝停了手,伸长着下巴,脸上的肌肉在不住地颤抖,她并没有答话,因为她还不会巴黎泼妇的骂街的腔调。可对方并没有停嘴: 

“呸!去你的!谁不知道,你这贱货在外省时就放荡惯了,不到12岁,就把身子给那些当兵的做褥子,她那条腿就是在家乡时胡来给弄残的……”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维尔吉妮觉得自己得了势,便向前迫进了两步,挺直她高大的身子,越发高声地叫道:“哼!来呀,看我怎么收拾你!听着,别到这里来给我们找麻烦……我可知道你,你这娼妇!她敢碰我一下,我就把她的裙子撩起来,让大家看看她的骚腰!我怎么冒犯了她……说呀,北方婆子,别人怎么得罪你了!” 

“别嚼舌头了,”热尔维丝有些结巴起来:“你还不清楚……昨天夜里有人看到我丈夫……你给我住口,不然我准要扼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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