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为你的国家效劳是你的义务,如果这是你的国家的话,就尽你的力;如果你选择让自己受怀疑的话——”
“怀疑什么?”
“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诉你。”
趁这边说话的当儿,那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小丑侦探四下里搜查起来,把书拿下书架,还把钟表打开来查看。索默斯对此冷眼相看。
“这是你的吗?”一个恶棍翻开一本绘有怪状表格的书问道。
“是我的,那是一本植物笔记。”索默斯冷冷地回答道。
那人没收了这本书。
“他能从这本书里学会霉菌和寄生虫的结构。”理查德冲哈丽叶调侃道。
“这屋子是不是全都可以搜?什么都翻翻?”军官冷言冷语道。
“你明知故问。”索默斯道,“昨天我们不在家时你们就干过了。”随后他问,“谁对此负责?我可以给谁写信告你们?”
“你可以写给索尔兹伯里的南方师部威特海姆少校,不知道有没有用。”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索默斯趁机记录下来,不过不是在他的地址簿上,它被没收了。
“平白无故受这样的欺负,”哈丽叶叫着,声泪俱下,“平白无故,就因为我不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可我嫁给了一个英国男人,他们就哪儿也不让我去,只许住在英国。”
“不止为这个吧。不仅仅因为你不是士生土长的英国人。”军官说。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叫道。
这回他拒绝回答了。那警察小队长瞪着一双蓝眼睛迷惑地望着他们。
“没别的原因,除了这,不可能是别的原因了,”哈丽叶哭道,“不可能是别的原因,因为我们没干什么。仅仅因为人家不是天生的英国人,好像这也能选择似的。无缘无故受这种迫害,无缘无故,甚至没个公开的说法!”说着她擦干泪水,算是出了口气。那小队长朝路上看去。一个小丑脚步沉重地下了楼,又开始在书堆里翻找起来。
“这儿行了!”军官对侦探悄声说,可那侦探不听,坚持翻下去。
“这是你的素描簿吗,索默斯先生?”那小丑问。
“不,是赫迈厄妮·罗杰斯夫人的素描作品。”索默斯嘲笑道。那小丑随即把本子塞了回去。
“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走?”哈丽叶叫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美国?如果我们招人讨厌,就不在这儿呆了。我们这就想走,为什么他们连这也不许?’这时她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肯定有其理由的。”那年轻军官说,他越来越显得难耐。他再一次催促那两个小丑侦探,可那俩人偏偏热衷于探寻别人的隐私。
“如果我们就是不走,坚决滞留此地,那会怎么样?”哈丽叶说,此时她全然是个妇道人家。
“你最好别以卵击石。”年轻人阴沉地说,那口气显示出对自己所代表的绝对权力和正确的十足信心。就冲这,索默斯就想扇他一个耳光。
“哈丽叶,别说了,”他气恼地冲她叫道,“你说够了。让他们为所欲为去吧,反正他们掌着权。”
哈丽叶平静了下来。寂静中,只听得那两个小丑在衣物中胡乱翻腾,其中一人看了面包筒又看茶叶罐子,索默斯冷眼相看,他微微上翘着鼻子,那样子颇像一只狗在表示自己的厌恶。那军官再一次悄声催促他们,可仍然不奏效。
“打算去哪儿?”军官问索默斯。
“哦,就去伦敦。”索默斯说,他感到跟他说不通。
“我猜,他们会把搜走的东西都还回来的。”说着他朝那两个小丑示意一下。
“我也这么想,不能当证据的东西都该还。”
小丑们终于快翻完了。
“反正这跟我没关系,我只管服从命令,管他什么命令呢。”年轻军官略带抱歉道。
索默斯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他脸色苍白,表情凝重超然,如入无人之境。在他眼里,他们不是人,只是几个服从命令的物件。他的目光中透着这个意思。那年轻军官呆不住了,想走。
搜查终于完了,小丑们着实拣到了几件小东西。那军官目送他们上了路,道了再见,便飞也似地离开了。
“再见,先生!再见,夫人户军官同情道。
是的,结束了。哈丽叶和洛瓦特后怕地默默相觑。
“咱们非走不可了。”她说。
“走呗。”他说。
她细看了一眼那一纸要他们离开康沃尔的蛮横命令。她。心里并不觉得离开这里有多难过,这地方太教人痛苦了。
不一会儿,村里的一个女孩来打听消息,然后索默斯出去了。叫亚瑟的小男孩上山时听到军官对那警官说:“我真不想干这个呀。”
哈丽叶忽而痛苦忽而发牢骚,实际上她大受了一场惊吓。索默斯口袋里曾揣着一首赫布里底群岛民歌的歌词,是夏普带来的,他们都觉得那歌词很好。歌词记在一张小纸片上,揣在夹克口袋里。不是用任何语言写成的,没什么意思,只是很上口,几乎像野兽的叫声,名为《海豹女之歌》。这张纸片被他们抄走了。
Vermihiu-ravonalavo.
Vermihiu-ravohovoi-
Vermihiu-ravonalavo-ancatal-
Traum-sanjechar-
这有什么可调查的?有什么,有什么呀?哈丽叶很爱想这件事。索默斯真希望被上刑拷问,被逼招供,那上面唯一让人看得懂的词Traum是个德文,只能招出这个词来而已。
这天是星期五。他们必须下周一坐西部快车离开。痛苦紧张的整装开始了。索默斯烦透了这些劳什子,便把旧手稿全付之一炬。他们决定让这房子保持原状,书还摆在书架上,只带走个人的行李,因为索默斯决定还要回来的。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一直无所适从。他是太爱这个地方了。自打征兵开始,他就提心吊胆,每当他从村舍沿着田野间小路走向活地,他都会自忖:我还能看到洋地黄盛开吗?能等到洋地黄开花再走就好了。他终于看到了洋地黄花开,然后是石楠——他能看到石楠花开吗?再往后是通往海边的开阔地上盛开的报春花,一蓬蓬怒放的报春花,花丛中有一只狐狸在凝视他。
近来他感到安定了,好像他的一部分已经沉入了那里的土地中,永远在那儿扎下了根似的。他的灵魂似乎已沉入那个活地下的康沃尔了,可他现在必须从中抽身而出。他异常麻木,几乎难以移动。村里的人们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只能回到村舍里再烧手稿,收拾行装。
但他还是像受到什么神谕似的,决定早晚要回来。他会竭尽全力同当局作斗争,争取在一两个月内回来,赶在园子里落雪之前回来。
“我要在一两个月内回来,或者三个月内。”他对谁都这么说,可他们只是干瞪着眼看着他,只有约翰·托玛斯说了话:
“你说过再也不赶车进城了,还记得这话吗?”索默斯从他那黑亮的眼睛里看得出自己说过这话,但他仍然坚持说:
“我的意思是短时期内。”
星期—一早他就到村里跟人们道别。那一刻他很痛苦,因为他实在依恋这些人,他们也舍不得他。他不忍离去。只有一个人没到场,就是詹姆斯大爷。索默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詹姆斯大爷下地干活去,以此来躲避同他道别。
约翰·托玛斯驾着双轮马车送他们,亚瑟则驾车为他们拉着大件行李。农庄上这一家人算是为他们尽心尽力了。索默斯永远也忘不了,星期天他和哈丽叶辛辛苦苦打包收拾时,约翰·托玛斯把自家餐桌上的星期天大餐端来给他们吃。
在那个十分可爱的清晨,他们上路了,行进在海边的山坡上,车里坐着哈丽叶、索默斯和约翰·托玛斯三人。他们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活,似乎是上路去探险。
“我不知道,”约翰·托玛斯说,“可我就是觉得一切都会变好。”说着,他开怀大笑起来。
“我也这么想,”哈丽叶叫道,“似乎我们会更加自由。”
“这样子倒像是去做一次长期探险。”索默斯说。
他们驾车穿过小镇,在市面上显得很招摇。奇怪的是,人们对他们很不在意,人与人之间如此淡漠。
在火车站上,索默斯与约翰·托玛斯告别,他们是莫逆之交。
“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儿。”那年轻农夫说。
“很快的,咱们想办法快点,”索默斯说,“咱们来想办法快点见面。你也可以来伦敦看我们。”
“嗯,我能去就去,没有比这更让我快活的事了。”他说。可就在他说这话的当儿,索默斯不禁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他和安妮等了他那么久。他知道他不会很快再见到约翰·托玛斯。
在去往伦敦的长途旅行中,索默斯面对哈丽叶默默地坐着。火车上挤满了人,多是些从普利茅斯来的军人和水手。一个海军军人同哈丽叶聊天,口气像其他人一样苦涩。一个人一旦开始严肃的谈话,那口气必然会苦涩起来。也有不少人甚至开始嘲弄自己的感情。人们开始唱《再见吧》这首歌来代替《风铃草》,这标志着情绪上的变化。
但索默斯坐在那儿,感到自己已经被杀死了。他是那么沉静,脸色那么苍白,完全如同死人一般。他一直相信一切都死了——社会、爱情、朋友。这是他信仰上的致命伤。就这样,他脸色沉静如水地坐着,如同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毫无怨言,自顾默默地超然沉思。这张脸着实教哈丽叶感到丧气,让她感到迷惑幻灭,似乎她的心也非得跟着破碎不可。可她此时的确心情不错。她一直怕的是被关进某个可怕的集中营,与索默斯分开。对人类的德行,她比索默斯还缺少信心。离开康沃尔着实让她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在那儿她总感到有压力,痛苦难当。可这种压力却正是索默斯十分喜欢的。所以,他那张木然沉静如同上了十字架的脸不仅令哈丽叶感到沮丧难耐,还令她怒不可遏。他干吗要做出这样的表情来?为什么他不做出抗争的表情?
他们到了伦敦,拦了一辆又一辆出租车,终于有一个司机答应送他们去汉普斯特德。他曾经给一位挚友写信,请她回信,看她能否接待他们一两天,她回电说行。于是他们就去了她家。这是个娇小的女人,教索默斯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尽管她比母亲当年要年轻。她和丈夫在费进主义刚刚兴起时那忙碌的日子里与威廉姆·莫里斯是朋友。此时她丈夫正在生病,她同丈夫、护士和成年的女儿一起住在汉普斯特德的一座不大的老房子里。
雷德本太太提心吊胆地接待了名声可疑的索默斯夫妇。不过她算有胆量的了。伦敦的每个人此时都心惊胆战的,任何一个不是狂热可憎的所谓爱国者都提心吊胆。人们处在恐怖统治之下。雷德本太太本是个坚强的小妇人,连她都感到惊慌了。这是因为当局会对你做出十分可怕的事来。可怜娇小的海蒂,长着一张贝壳样的脸,像个聪明的娃娃,留着一头灰白的短发,这样娇小的人儿却要在理念的海洋中道游并因丈夫的崩溃而受难。这个流灰色短发的小女人,目光却是那样野性不屈。她生养了三个出众的儿女。这一切都看似一场悲喜剧。现在又赶上了战争。她简直惊诧不已,不想活下去了。可怜弱小的海蒂把索默斯夫妇接进了她宁静窄小的老屋里。理查德和哈丽叶都爱她,理查德暗自发誓,他心中将永远为她保留一个位置,即便她逝去。他这样做了。
不过伦敦教他深受其苦。天气阴冷,雾气沼沼,令人难以将息。在这里,他不禁怀念自己的村舍,怀念那花岗岩丛生、覆盖着荆豆丛、从沼地逶迤到海边的坡地。现在他无法忍受汉普斯特德荒地了。他此时心眼中看到的是山坡下的农场——灰蒙蒙裸露着的田野,点缀着石头,矗立着新起的灰顶大谷仓,还有绿油油的纵横阡陌、浅灰色的院墙,还有那荆豆丛和大海。思乡的折磨。他渴望回去,他的魂在那儿。于是他满怀激情地给约翰·托玛斯写信。
理查德和哈丽叶有生以来头一回上了警察局,去汇报自己的行踪,局里的警察对他们一无所知,说他们不必来汇报。可第二天就有一个大块头警察来敲海蒂的门,问是否有叫索默斯的人住在此地。他们解释说早汇报过了,可这人说他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