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宁静的清晨,似乎是世外桃源一般。在通往车站的山路上,他停住脚步。“不去,我!我不去!”他自言自语道。他想逃。可那有什么好处?他只能被当成逃兵抓起来。他已经耽误了时间,必须急着去赶火车。
这一回,事情进展得很决,他在兵营里只呆了两个小时,体检就完了。他看得出,他们知道他,不喜欢他。他被列入C3类——不适合军事服务,但仍然招募他做轻松的非军事工作。现在没有刷下这一说了,不过这已经算相当好了,有数千个C级人在等待C级的工作,所以他们不大会想起他来的。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讨厌的人。这就算清了。
透过花岗岩石古村舍的后窗户,哈丽叶望眼欲穿地眺望着海面。可怜的哈丽叶,她现在总感到恐惧。她看见理查德穿过田野朝家走来,他疾步而行,一脸的紧张,哈丽叶有点怕这表情。她;心慌意乱地冲出去,又停下来等待,她愿意这样等待。
索默斯发现,哈丽叶见到他归来后,一脸的惊喜神色,目光变得十分美丽——或许这是他的世界中唯一真实的东西了。
“你回来了!这么早!”她叫道,“我没料到,连饭都还没好。怎么样?”
“C3级,”他答道,“挺好的了。”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她说着抱住他的胳膊,他们进屋去把晚饭做完。这时一个农家女跑来打问结果。
“C3呀,不错,索默斯先生,高兴,我真高兴。”
不过哈丽叶永远也忘不了索默斯一路直奔家里的样子,她是无意中从小窗中看到的。
就这样,又一次缓期。他们不会找他的麻烦的。因为他们知道他到了军队里会煽动叛乱,跟任何人编进一组都是个危险分子。于是,他们会让他独自逍遥,
现在,他几乎彻底放弃了写作,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里干活儿,惹得邻里心生妒意。
“伯扬找了个便宜劳力,要是没有索默斯先生,他的稻草就收不完。’大伙儿这么说。这也是他们想赶走理查德·洛瓦特的又一个原因。他一到特兰德里南农庄,活儿就干得飞快。他和伯扬家关系太铁了,太铁了。而约翰·托玛斯·伯扬在集市上又替索默斯先生大吹特吹,说他理查德·洛瓦特谁也不怕,不为任何人服务,谁也制不了他,等等。
这个夏天,理查德躲了,躲到田间地头,融入风雨,融入了康沃尔。他总是在户外干活儿,不再关心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开始远离自我。他同约翰·托玛斯很亲密,几乎总在田间干活儿。哈丽叶因此十分孤独。索默斯似乎飘远了,回到了普通人中间,变成了下层阶级的劳动者了。对哈丽叶来说,他的这一面具有其扭力——身着旧衣,头顶破帽,无拘无束,悠然自得。他仍然尖刻睿智。但他变得心不在焉,不再专心致志了。
“我说啊,”索默斯一出现在麦地里,约翰·托玛斯就说,“你一天比一天像我们了。”他用那双炯炯有神的康沃尔眼睛看着扎了腰带、身着旧外衣、粗粗拉拉的理查德。理查德闻之,感到半是得意半是嘲弄。“他认为我掉价儿,这话有一半是批评,”索默斯心想。总之,他半是得意,半是难受。
小麦丰收的季节颇长,人人为此高兴,可谓风调雨顺。偶尔有个年轻人从伦敦来这教堂小镇,住在小旅舍里。不时地还有些索默斯的年轻朋友追随他而来,他们仇恨军队和政府,心怀不满。其中一个叫詹姆斯·夏普,这是个爱丁堡小伙子,有点钱,喜欢音乐。夏普几乎还是个大男孩儿,属于那种苏格兰低地类型的人,顶多算个半吊子艺术家,因此总也无法过上普通人心目中受尊敬的日子。他总在与此作斗争,可总也无法摆脱它,无法不受其制约。
夏普在较远的海边租了一栋房子,从伦敦运来他的钢琴和日用家具,管家也来了。他像一只忧郁的鸟儿那样坚称要独处。不过,他不是一只忧郁的鸟儿,也无法真正独处。他那间东倒西歪的老屋,稍稍远离悬崖,正处在伸展向海边的荒蛮活地旁,不远处是一座废弃的铝矿。这地方,的确孤寂、荒蛮,充满了十足的野性诗意。夏普一时安顿了下来,与音乐和愤愤不平为伴,独处一方。
当然他也招来了最激烈的议论。他屋里的窗帘五颜六色,这自然是在给德国潜艇打明信号。间谍,这群间谍。另一个同样的年轻人也来语地上租了栋房子,西康沃尔人认定,他在直接与德国人交接情报。倒不是西康沃尔人真怕这一手儿,不,他们才不怕德国人呢。他们恨的是这些桀骜不驯的年轻人。而索默斯则是教唆犯,是头号间谍。这个下巴上长胡子的下流坯是要对此负责的。
与此同时,索默斯开始感到暗自好笑。他总算赢了那帮军事恶棍。下等人!Cannglia!Schweinerie!他要用他会说的任何语言咒他们。
索默斯和哈丽叶应邀同夏普在他的房子里共度周末。那房子名为特莱维纳。夏普是个CZ级人士,总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他决定,万一他被招募,他就来个失踪。索默斯夫妇周六下午驱车三四英里就到了,这三人在沼地上和崖畔溜达溜达,四下里没有别人。可谁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夏普打火给哈丽叶点烟,被视作难以言表的缺德之举。
夜晚,他们点上了灯,那儿面被人控告的窗帘得小心拉上才行。狭长的音乐室里,三个人面对火炉而坐,试图舒舒服服地高兴一下。可是情绪有点不对头,晚饭后变得更坏了。哈丽叶蜷在沙发上抽烟,夏普四仰八叉在大椅子中,显得十分忧郁。索默斯则头向后仰坐在窗下。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嘲弄着包围他们的敌人。随后,索默斯开始恼怒地哼起一首又一首德国民歌来,根本不像在唱,而是在挑衅。
“AnnchenvonTharau”-“Schatz,meinSchatz,reltenichtsoweitvonmir。”“ZuStrasburgaufderSchatz,dafielmeinUngluckein”他没完没了地唱着,直到夏普阻止他,他才罢休
沉寂,就在那一阵紧张恼人的沉寂中,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大家都警觉地起身,随着夏普穿过饭厅来到小门厅。这时亮起了昏暗的灯光,门口站着一位中尉和三个脏兮兮的人,其中一个打着一盏灯笼。
“是夏普先生吧?”那幼稚的中尉发出了权威的。绝对正确的声音。
夏普把烟嘴从嘴里拔出,简言道:“是。”
“你家冲着海面的窗口漏光。”
“我觉得不会,只有一面窗户,是在通往楼上的过道上,我从不去那儿。”
“十分钟前那儿漏出了光线。”
“我不认为会有这样的事。”
“有的。”说着那严厉的年轻中尉转向他那些在黑暗中缩成一团的随从。
“没错,十分钟前那儿是亮过。”随从道。
“我不懂这怎么可能。”夏普坚持道。
“哦,有充足的证据说明那儿亮过。你屋里还有什么人?”说罢这位绅士军官一脚迈进屋,那三个康沃尔跟屁虫也尾随而入,其中一个在为他的国家兢兢业业服务时掉进了水沟里,模样惨不忍睹。哈丽叶只顾看他,忍不住笑了。
“还有管家沃太太,已经上床了。”
中尉和他可怜的三位勇士站成一排面面相觑。夏普、索默斯和身穿旧绸衣的哈丽叶一行站立对面。
“夏普先生,那儿的灯光有人看到过。”
“我不知道那怎么可能。我们谁都没上楼,而沃太太上床是半小时前的事。”
“过道上的窗户有窗帘吗?”索默斯轻声插话道。他曾帮夏普装修过房子。
“我不信有窗帘,”夏普说,“我把它忘了,因为它不在屋里,我也从不去那一边,即便是沃太太上厨房的楼梯,她也用不着过那儿呀。”
“或许她上床时是举着蜡穿过那儿的。”索默斯说。
中尉可不愿受冷落。这几个年轻人细声细气地闲聊,把他排除在外了,似乎他无足轻重——他们就想干这个。
“您家面对大海的窗户没挂窗帘,对吧,夏普先生?”他用军人的口气说。
“你明天得给它挂上个帘子了。”索默斯对夏普说。
“你叫什么?”中尉淡淡地问。
“索默斯,不过我没跟你说话。”索默斯冷冷道,随后轻蔑地对夏普说,“就这么回事。肯定是沃太太举着蜡烛一晃而过。”
人们沉默了。那些好奇的旁观者们也未表示异议。
“是,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夏普气愤地说。
“我们明天就挂上窗帘儿。’索默斯说。
那中尉真想把这屋子搜一遍,摧毁它的隐私,但没这么做。他上下打量着音乐室。哈丽叶尽管招人恨,但总算是个贵妇;脸色苍白的索默斯则一脸的嘲弄表情;夏普则叼着烟斗无动于衷;那几个站在背影里的小木拉子随从明知原委,几乎要“倒戈”反对这个军官了,他们对中尉来说可是太重要了。
“哼,反正漏光了,夏普先生。从海上看得清清楚楚嘛。”说着他转身向随从们寻求证实。
“哦,是的,灯光挺清楚的。”掉进沟里的那位说,以此出口气。
“是蜡烛!”夏普操着他那富有乐感又恼又损的特殊语调说,“是蜡烛碰巧掠过——”
“你有一面窗户没挂窗帘,灯光从中泄出去了。我得向总部报告这事。也许,如果您能给卡隆少校写份检讨书,这事儿就算过了,只要别再出类似事件——”
他们走了,这三人回到屋里,怒气冲冲,嗤之以鼻。他们嘲弄那中尉的相貌和声调,嘲弄那几个随从的长相,哈丽叶觉得那个掉沟里的人最教她开心。他们这样说笑,其实他们知道窗下的荆豆丛中埋伏着人在偷听,已经埋伏一宿了,随它去。
“你会写检讨吗?”索默斯问。
“检讨?不!”夏普火了,不屑一顾地说。
哈丽叶和索默斯星期一回家了。可星期二夏普就来了,说警察到过他家,留下一纸传票,要他去城里走一趟,按照《王国国防法》,他被起诉了。
“我看你必须走一趟了。”索默斯说。
“哦,去就去。”他说。
夫妇俩等了一整天。下午,夏普回来了,脸色苍白,泪水盈盈,目光中透着屈辱。长官要他为他的国家服务而不是躲在与世隔绝的角落里搞恶作剧,还要罚他二十英镑。
“我就不交钱。”夏普叫道。
“你母亲会交去的。”索默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