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行吗?让袋鼠和他的退伍兵们悄悄地加人赤色分子的行列,在此闹一场革命,这主意最聪明了。在城市中,你很快就可以这样做。可在农村就难了。你让赤色分子冲在前面,你沾光。你控制他们,让他们自称苏维埃之类他们想要的名称,让他们乱作一团。这时,袋鼠带着基列人和新耶路撒冷的慰问品走进这些人当中。让他们先去跟资本啦、国有工业啦、新闻出版自由和宗教异端教派之类的去斗吧,然后袋鼠来了,像一个救世天使,提醒我们:这是主的国家,我们是主的臣民,从而我们感觉好起来。他那样儿,就像大卫干了坏事,所罗门来救赎他一样。”
“有一点要强调的是,”索默斯笑道,“这场混战中会出现一个澳大利亚的列宁或托洛茨基,那样的话,袋鼠就得重归森林了。”
杰兹摇摇头说:“不会出现这样的人。没人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你会发现,这个国家的人很快就会重新安居乐业,因为这样做不费什么事。”
“或许袋鼠是对的,这儿的人不想别的,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
杰兹又摇摇头道:“眼下他们要的不是好日子。他们现在要的是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全破坏掉。他们还不想蜷缩在袋鼠那爱的羽翼下。与其那样,还不如离开这儿去投向乔治国王呢。他们很容易露出真实面目来的。依我之见,这压根儿是人们心头的怨气在作祟,他们必须把怨气都发泄出来才能让一切变好。”
至此,索默斯真感到很疲倦了。
“可是杰兹,”他问,“说到底,这一切与我何干?”
“你可以告诉袋鼠,让他清楚。只要你答应看住他,你就能让他坚持下去。”
“我?我会当御座的幕后力量?”理查德十分怀疑地表示异议。
“我知道,你自己是不想登上御座的,”杰兹笑道,“而袋鼠则更可能这样。你说呢?”
索默斯沉默不语,只会莫名其妙地露出嘲讽的笑容。而杰兹则正以锐利的目光直逼着他,像要得到什么似的。杰兹在等待。
“恐怕,杰兹,”索默斯说,“我像尼采一样,不再相信大的事件会怎么样。战争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它使一切变得更好。我怀疑我是否还关注大多数人,杰兹。你的话让我觉得他们更加讨厌了。”
“哦,你用不着献身于什么。你只须与袋鼠友好相处,把他说动了就行。你该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说要不惜一切代价在世界上做一回清洗工作。”
“记得。有时我觉得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付出灵与肉,在这个我们身陷于斯的社会——产业世界上——来一次粉碎。然后,一想到群众——他们在这之前和之后都还是老样子——杰兹,我再也不关注他们了,我感到我该求助于神了。”
“你认为有神可以帮你吗?”杰兹因为失望而出口讽刺道。
“我觉得这就像地震前后的麦西拿。地震前,它还是座挺不错的城,就是有点商业味,不那么高雅,招人厌。你感到,如果把它从地球上抹掉,那会教人惬意。地震后,到处是成堆成堆的灰浆、瓦砾,很可怕。现在则遍布一排排的木屋和铁皮顶小屋,满街都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商业化、更下作、更丑陋。可能,你的革命闹成了,世界就会变成这副样子。不,杰兹,让人类自己瞎闹去吧,我去投靠神。”
“可你总得对袋鼠有个交待吧?”杰兹毫不放过他。
“会的,只要我感到有必要就会对他说。”理查德说。
夜色袭了上来,索默斯打个寒战,起身进屋了。
翌日清晨,索默斯煮好咖啡后和哈丽叶坐在雨廊上用早餐。夜里下过雨,海面白茫茫一片,波缓浪柔。最后一排泡沫看上去很是奇特:它直直地冲过,飞溅着,就像一条钢缆,在拖船猛然起锚时,钢缆从水下绷紧弹出水面,扯起一道雪浪来。
“威廉·詹姆斯尽唠叨些什么?”哈丽叶气哼哼地问。
“你就不能不问吗?”他说,“你最好别问,我不想泄密。”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脸都气白了。沉默片刻后,她开始发作了。
“呸,你还以为我愿意知道呢!他们的革命压根儿跟我无关!我觉得现在的革命太多了,一场比一场愚蠢,够了。这儿的革命要算顶顶愚蠢的了。你这种渺小可又自以为是的家伙跟革命有什么关系?!你不大气,不招人喜欢,能干什么实事儿?我把我的精力和生命都给了你,而你却把我甩在一边儿,好像我是个老妈子。告诉你吧,你能干成点什么,首先得感谢我才对。”说完她一口喝干咖啡,起身走开了。
他随后也吃完了,起身端走杯子,干他那一份儿小小的家务活儿。他总是一早起来生火,清扫屋子,粗粗整理一下。然后取来煤和木块,做了早餐,再到室外干点活儿。早餐后他会帮着洗涮、封火。干完这些,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干自己的事了。别的事由哈丽叶来干。
他的事并不多。他要写点什么,这是他的工作。可这些日子,只要一动脑子,他就会发现自己怒火中烧。他倒不是针对某一个人发火,甚至不是针对某个阶级或团体。他讨厌政客,而出身良好的富裕中产阶级骄子们也让他看着碍眼。不过,他并不为此特别恼火。那些大大咧咧自以为是的澳洲工人有时让他觉得有几分像恶魔。可一般来说,个别现象并不说明什么,真正的东西都潜伏着。因此,他发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只是心中恨恨的,尽力克制自己,保持清醒,别让这股无名火指向某个特定的事物。
“你认为你是善良、美德和奇才的化身,”哈丽叶这样指责他,“可你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你是怎样一个渺小、下作和丑陋的人。”
“在她眼中我哪点渺小、下作、丑陋了?”他自忖道,“全是因为我对她感恩戴德闹的。去她的吧,去她的感恩戴德!每回她挫伤我。惹我发火时,我就会恨。去她的吧。”
可是哈丽叶这个人可不愿忽视。她不想让自己降低到打杂的位置上。她并不是要人明确地表示感激或爱,那样会令她困惑。她只是想要他与她心心相映。他必须保持两人之间的交流,虚心对待它。这种事,男人是不能只凭理智去做的,靠的不是记忆。女人也无法解释或理解它,因为这是非理性的东西。但这是生活中最深刻的东西。一个男人和女人真正相遇,结成秦晋,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却至关重要的关系,如同活泼泼的血液循环流动一样。一个男人尽可以把一个女人全然忘在脑后,全副身心地投入某项工作,只要他不割断那种内在的生命联系,就一切了无问题。这就是婚姻的神秘。而一旦让他从这种联系中摆脱出来,让他从心里摆脱之,堕入男性的罪恶渊薮中——抽象与机械——并满足于独自工作,他就等于毁了婚姻。他既毁了女人也毁了他自己,尽管双方都不清楚缘由。最了不起的英雄是那些与某种事物如上帝、祖国或女人保持活生生内在联系的人。而最直率的联系人是女人,即妻子。但是,那些对妻子最最奴颜婢膝、五体投地的男人则是这种内在联系的叛逆。男人必须向前奋争,出发点则是与上帝、妻子和人类的联系。这是他的根。树有根才能生长开花,一个血运旺盛、精力充沛的男人也得有这样的根。一旦他迷失了方向,他整个的器官、根子等等都会倍受折磨。女人会因男人误入歧途而莫名其妙地受苦,因此会盲目地反抗。
现在,索默斯对革命发生兴趣,坚持这是“男性的”活动,从而将这个根拔掉了。于是在他眼里哈丽叶成了魔鬼——是的,他感到自己也是一个魔鬼。哈丽叶试图保持住自己的善心与快乐,可这纯属装样,因为那种内在的联系已遭到背叛。随之,她的无名火越积越盛,再要心眼儿试图把火压下去是没什么用的。甚至索默斯,他被迫承认了自己心中的魔鬼。他感到了这一点。哈丽叶试图显得心平气和、快快乐乐时,他知道他这种。心地阴暗的人最好不要在场。不过他也在尽力使自己变好。按理说他该对她感激。可是他怎么也无法驱走内心黑暗的魔鬼。他的确感到自己像一个怀胎女人那样怀上了一个恶魔。他此时有着一肚子的怒气和鬼气,意欲爆发。想装出别种样子来是不可能的,别想装善人,他胸中有上千个魔鬼!
他看到一辆汽车停在“咕咕宅”旁的荒地上,两个女人身着十几个基尼一套的衣裙,蹒跚行过草地朝远处的平房走去,可能是想租房吧。此情此景令他心中魔鬼又生。她们从起伏不平的地面上走过,样子是那样普通,尽管她们的衣着昂贵,可她们看上去还是那么普通;尽管她们有汽车,可她们看上去仍然是那么低下。于是,他心中的魔鬼像猫一样摆起尾巴来。当然,他明白,她们或许是两个很不错的女人。不错,甚至他心中的恶魔都不想伤害她们。一旦她们摔倒或遇上麻烦,他会马上冲出去尽全力帮助她们的。可是一看到她们身着华贵的礼服穿过灌木丛的背影,他心中的魔鬼就甩动起尾巴来,令他痛苦不安。
这就是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他试图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自忖:我不仅仅是一颗体内装满黑炸药,天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爆炸的炸弹。我现在似乎就是这个样子。可我当然不仅如此。当我安静下来时,心里十分宁静,就像昨晚那样,那也是我。哈丽叶似乎不喜欢我如此自我感觉良好。有此种感觉并非我之错。我的确感觉如此。她到底需要什么?她就是不让人独处。昨晚我感到十分惬意——我感到我可以把澳大利亚渡向未来。那位杰兹很不错,而我则是某个起主要作用的天使。现在我必须承认,今天早晨我发现魔鬼像一只黑猫乐滋滋地蜷缩在我腹中时,我为此瞠目结舌。它为我昨晚的“善良”而更加大声喊叫起来,看到那身着黑色盛装的女人,便更加恶毒地摇尾。这个魔鬼是否就是我主?我是否努力抗议失败,成了魔鬼的崇拜者?
这个早晨我的确如此,我承认。我身不由己这样做,由它去吧。我会再次改变的,我知道。我又会感到纯洁,像牡物肚里的一颗珍珠那样娴静温顺。我会再次感到:我体内那黑色的毒蕾会绽放出新的美丽花朵。那花蕾肯定毒性十足,但那花朵是开在生命之树上的。如果哈丽叶允许我孤独,杰兹这样的人真的相信我该多好!当我状态最佳时,他们应该相信我。或许,我状态不佳时他才相信我,而我状态最好时袋鼠会喜欢我。可我并不怎么喜欢袋鼠。我心中的魔鬼颇为仇视他,不光是他,而且仇视每个人。好吧,如果最终证明我是个人类炸弹,装满了黑色炸药,那就当一颗炸弹吧。我希望爆炸的时间会到来,地点也已确定,让我的爆炸引起最大的破坏。专有一些人注定要当炸弹,去炸开禁锢生命的大墙。盲目、破坏性的炸弹。就当这样的炸弹吧。
那天早晨,索默斯碰巧读到了一张旧《悉尼每日电讯报》,上面有一篇A.麦斯顿的文章,题目是:
地震
澳洲安然无恙?
沉睡的火山群
澳大利亚至今未遇火山或地震灾害,似为世上最无 此患之国家,因此国民全然漠视此类话题。但这个问题 的某些方面却值得那些肯于思考、善于观察、对铁的不祥 现象决不坐视的人们来严肃对待。处在新西兰和爪哇之 间,一边火山爆发剧烈,另一边更为剧烈,澳大利亚则一 片祥和宁静。我们居住在两片野林之间舒缓松软、开满 鲜花的草地上,一边是狮子,另一边是老虎。但至今这两 头动物既不追杀也不咬食我们,它们心满意足,安安静静 地睡着,因此它们毫无害处。 现在,火山活动的范围已经明确得到界定。沿澳大 利亚东海岸,从依拉瓦拉处的玄武岩始向北直至约克角 三英里长的玄武岩止。主要地带包括:里士满河沿岸的 大斯科拉普,达令草地和凯恩斯后面的阿瑟顿高原。 这是澳大利亚几个最大的玄武岩区域。达令草地和 阿瑟顿各有两百万英亩玄武岩,前者主要是黑色玄武岩, 后者则为红色。其他明显的玄武岩区有伊瑟斯红色玄武 岩区和文贾拉灌木丛。阿瑟顿北部的另一个玄武岩区则 位于密沃河和摩根河畔,在库克敦以北四十英里处。在 半岛海岸沿线我再未发现玄武岩。可令人大为惊诧的 是,在萨默塞特以西十英里处的锡福西亚茂密的棕桐林 中我发现了层层叠叠的黑色玄武岩石,恰似采下的矿石 堆。
火山迹象
沿着两千多英里的东海岸线明确地划出了一条间歇 性火山活动线。但时至今日,在那整个地区不仅没出现 活火山,甚至连一处明确的死火山也未发现。没有任何 根据表明达令草地。大斯科拉普或阿瑟顿高原玄武岩缘 何生成,除非巴林和伊查姆这两个深淡水湖即土著人所 谓的巴伦和吉查姆,是死火山的山口。 那么,我们东海岸两千多英里狭长地带的玄武岩又 缘何生成?还有分界山脉以东的全部玄武岩?这为理论 探讨提供了余地…… 已故奥德利·库特上尉在铺设从新喀里多尼亚至弗 雷泽岛北端桑迪角的电缆时,在南昆士兰海岸,他穿过一 座没在水中六千英尺的山脉时,发现了一条奇深的断层, 深不见底,电缆只好沿山边绕行。到达弗雷泽岛岸边时, 他测得的海洋深度与库克、弗林德斯及六十年代英 国海军部的探测结果相同,即六至八英寻。几年后电 缆断裂,事故发生地即是那片六至八英寻的水域。可是 人们却发现断开的电缆悬挂在水下八百英尺高的悬崖畔。 我是在库特上尉自己的日志手稿中读到这些的。这 一事实也得到了布里斯班港务长约翰·麦肯上尉的证 实,他确认:一条八百英尺深的断层是突然在那片海域下 生成的! 而在日本海沿岸,海底一处突然下沉四五英寻至四 千英尺。 弗雷泽岛上的老土著居民告诉我说,离白色悬崖两 英里处的那泓深蓝湖泊曾经是一片平展高地,他们的父 辈曾在那高地上打仗,打了胜仗就在那里狂欢。可几乎 是一夜之间那高地下陷了。在北昆士兰海岸,从岸边到 南极冰面边缘本是一片浅水水域。可这片水域处的海洋 却有两三千英尺深,如果海水退去,你尽可以站在冰面边 缘俯视脚下巨大的峡谷和花岗岩峭壁。 一六九二年六月七日,一场地震摧毁了牙买加的皇 港城,城里的房屋全部沉陷到一条三百英尺深的海洋 断层中去了。而一七七五年的里斯本大地震则毁了一千 座房屋,造成五千人死亡,码头和桥墩甚至停靠一旁的轮 船全沉入深渊中,未留下蛛丝马迹。 奇异的事实证明:世上最高的山峰有多高,最深的海 就有多深,两者相映成趣。埃菲尔士峰高两万九千英 尺,而美国的塔斯卡罗拉号探测船测得的“塔斯卡罗拉海 沟”的深度正与之相同。
消失的岛屿
从塞内加人始,有记载说常常发生岛屿在水手们 面前赫然出现或突然消失的事,令水手们大惊失色。一 八八三年八月在克拉卡图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山爆 炸,爆炸中一座山峰炸成了碎片,又有不少山峰从此耸出 海面。这场爆炸造成的大潮毁灭了四万人,其震动产生 的气浪绕地球波动了三次。克拉卡图和爪哇的火山离澳 大利亚海岸并不遥远! 毫无疑问,不少片甲不留、神秘消失的船只是被卷入 海底地震的漩涡中了,或者是被海底突然收缩造成的断 层吞没了。以上事实叫人有理由相信目前的澳大利亚只 是早期一片大陆的一部分。很早以前,它曾向东伸延了 几百上千英里,包括豪勋爵岛和诺福克岛、新西兰,或许 还有新喀里多尼亚。古代白垩纪海洋是如何形成的?它 曾覆盖整个澳大利亚腹地,大大小小的港湾全被它覆盖。 它又是缘何退出了这片土地,只在砂石荒漠中留下了海 底化石? 这片大陆上的白垩纪海洋曾经很浅吗?它是否因为 海底地壳收缩突然产生断层才突然沉下的?随后内陆海 水自然流入填补空白? 看起来唯一真正威胁澳大利亚的并非突生的火山或 某些一般性的地震,而是像日本海岸、弗雷泽岛附近的那 种海底收缩,这类灾难同样发生在包括里斯本和皇港在 内的许多地方。 假设这样的陷落发生在悉尼、墨尔本、阿德莱德或布 里斯班,灾难将是巨大的:全城陷入海底,无影无踪。 我们对地壳下面正在运动中的可怕力量一无所知, 对地心之火一无所知,对雪莱称作“培育年轻灾祸的地震 老魔王”之可怕的海底居所一无所知。火山和地震的历 史是一部可怕的记录,记录着成百上千万条生命的毁灭 和恐怖的灾祸。 北京的一次地震毁了三十万条性命,那不勒斯的一 次地震中死了七万,另一次死了四万。而离我们并不遥 远的一九0二年佩雷火山爆发,把马蒂尼克岛上的圣 皮埃尔城及其三万居民全部抹掉了。 更近期的是一九0六年四月十八日的旧金山地震, 震中死亡愈千,六千万人受灾。 迄今为止的澳大利亚历史上则连一次震翻热甜饮料 杯子的地震也没有。
为什么是热甜饮料,索默斯思忖,而不是热苦啤酒或苏打冰淇淋?这后两样更有澳大利亚特色,因此也更说明问题。但是,读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闻很令他满意。如果大地母亲自身都是那么不稳定,随。心所欲颠翻苹果车,那么,一个人碰巧心怀鬼胎,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着躁动不安的海水,思忖着:不定什么时候它会从水下愤怒地耸出一条膀子,给世界来一次震动。或者,不定什么时候,它心中的魔鬼会踢腾一下,到世界上来插一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