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更新时间:2013-11-08 13:44:31

我置身在这发狂的吼叫声中,冷得像岩壁浸在咆哮的海里。那一刻我体验到的东西,今天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讲述出来。首先是对各种丑态感到可笑,对这种市井气的起哄感到鄙视,当然还有其他我不乐意直说出来的东西,像对这种兴奋、这种冲动、这种陷入狂热的生命的某种稍许的妒羡。我想着,使得我这样兴奋,紧张得这样地温度上升,以致我浑身滚烫,不由自主地脱口叫出声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想不出有任何一笔钱能这样惹动我去占有它,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这样迷住我,有任何东西,任何东西,能从我感情的迟钝中把我刺激得这样亢奋!就是对着一支突然扳上抢机的手枪,我的心所受到的冲击,哪怕是被惊动一秒钟吧,其猛烈的程度,也比不上我周围千千万万的人为一捧金钱打赌。而现在——定有一匹马快接近目的地了,因为叫一个人名字的喊声,现在正从骚乱中腾起,由千万个声音汇成越来越尖厉的一致的喊叫,像从绷得紧紧的弦上发出来,随后就尖厉地一下断了。开始奏乐了,人群一下分散开来、一轮结束,比赛揭晓了,紧张化成了头晕目眩、疲乏了而还没有尽兴的激动。刚刚还情绪一团火热的观众,分散成许多单个的人,跑着,笑着,说着,激动成疯女人似的脸相底下,又露出了平静的脸。曾经有一阵,比赛的混乱把千万人熔成一个通红的整体,如今又从中分解出聚拢来,散开去的社会群组,分解出一个个的人——我认识的人,向我打招呼的人,以及互相冷淡客气地打量而我不认识的人。女人们互相鉴赏着她们的新服饰,男人们投出贪婪的目光。于是那种鄙俗的好奇心——对于这些冷漠的人,好奇心就成了一项特有的活动了——就开始扩展了,于是人们搜寻、计算、察看谁不在场,谁最高雅。所有这些人,刚刚从眩晕中清醒过来,他们社交活动的目的,究竟是这种闲逛的插曲,还是竞赛本身,他们已经搞不清楚了。

我走过这嘈杂的人群中间,问好,答谢,舒适地呼吸着香水和高雅的气味——笼罩着这五光十色、~片混杂的气味。这正是我生活的气氛。更可喜的是,来自游艺场草地那边,来自熏透了夏季温暖的林间,那清爽的微风,有时一阵阵吹进这些人中间,像很亵调戏一样地摸触女人们洁白的薄纱。几个熟人想和我攀谈,美丽的女演员狄雅娜从一个包厢里点头邀请我,但我没有走近谁。今天,我没兴趣跟这些鄙俗的人交谈;以他们为鉴来照见我自己,这使我感到无聊。我只想去把握那一场戏,去把握飘飘然的一个钟头以来那使人感官陶醉的兴奋(因为对于心灰意懒的人来说,旁人处于兴奋状态就是最扣人心弦的戏剧)。几个漂亮女人走过去,我肆无忌惮地看着她们,但对掩在薄薄的衣衫下面一走一颤的乳房,我并没有动心。 

当她们感觉到,被人从肉感方面来估量,被人肆无忌惮地透过衣服者时,那种哭笑不得的窘相,使我隐隐地发笑,事实上,没有谁迷住我,在她们跟前这样做,只不过使我感到某种满足。怀有这种念头的游戏,揣度她们内心的这种游戏,使我感到快乐,使我得到那种用目光去抚摸她们的们体而产生麻酥酥颤动的快感,因为像每个内心冷漠的人一样,这是我对**的最独特的享受:激起别人的热情和焦躁,而不使自己热火起来。我喜欢去感受的,不是真正的热火,而只是由于女人的在场而蒙上一层肉感的那种毛茸茸的温暖,木是激动,而只是挑逗。这一回散步,我也就是这样行事的:把引目光,再把这些目光像羽毛球一样轻轻地碰回去;欣赏,但不去把定;触摸女人,但不动感情,只从这种游戏的不凉不热的快感中稍沾点热气。 
  但这也很快就使我厌烦了。总是同样一些人从跟前走过,她们的面貌,她们的姿态,我都能默想出来。近分放着一把扶手椅,我过去坐下来。周围一群一伙的人又开始昏头昏脑地活动,不安的骚动起来,从旁边走过的人乱糟糟地互相推搡着。显然一场新的赛马又开始了。 
  我不管这些,软绵绵地坐着,只是埋头在烟圈底下。烟圈朝天上升成白色的小团,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像一丝云彩一样消失在春天的蓝空中。那个闻所未闻的事件,那次唯一的经历,今天还左右着我的生活的经历,在这一刻开始了。我能非常准确地记得那个时间,因为我正好看了看表:两针交叉;我带着那种无所事事的好奇心,看着它们重合了一秒钟之久。这是一九一三年六月七号下午三点十六分。我手里握着烟卷,就这样看着白色表盘上的数字。我正孩子气地可笑地忙着看的时候,听见紧挨在我背后的一个女人大声笑起来,一种尖厉、兴奋的笑声。这种笑声是我喜欢在女人中间听到的。这种笑很温暖,很怕人,是从火热的肉感的林莽中迸发出来的。我恨不得想回过头去,细看一下这女人,她那不加掩饰的肉感无所顾忌地撞进我无忧无虑的梦幻,就像一块闪光的白石撞进泥浆浑浊的池塘。我硬克制着自己。 
  一种搞智力游戏的奇特的兴致,一种搞无害的心理实验的兴致,像常常袭来的那样,使我止住了。我还不想去看这大笑的女人,只想先用我的幻想去跟这女人周旋一番,先快乐一番,我去想象她,一张脸、一张嘴、一个喉咙、一个脖子、一面胸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发出笑声的女人。 
  她现在显然紧挨在我后面站着,连笑带说。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说话带点匈牙利口音,说得很快,很悦耳,元音都大幅度地波动,像唱歌一样。用她的说话来描绘她的形象,来尽可能丰满地勾画这个幻想的影子,这使我感到好笑。我赋予她褐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宽厚而肉感的嘴巴,长得很洁白坚实的牙齿,相当窄的小鼻子,但长着陡然撅起的翁动的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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