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1月澳大利亚悉尼
爱丽娜伯爵夫人沿海洋大街悠闲漫步,时而看看街道两旁的妇女时装用品商店,并在心里把它们与自己的那家服装店加以比较。她总是有一种满足感,它们跟爱丽娜服装店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爱丽娜的一举一动,穿着打扮都显示出悉尼贵夫人所特有的高贵典雅的气质,手上戴的粗大的戒指、黄色柔软的发髻以及镶满金银珠宝的时装,走在大街上足以造成交通堵塞。
在一九二六年匈牙利爆发大规模群众运动之后,爱丽娜在布达佩斯的商店遭到抢劫,被暴民捣毁。但是,在阳光明媚、富饶美丽的澳大利亚,她又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自由王国。店外写有自己名字的条幅迎风飘扬,每看到它,她总是想起自己的创业史。在这人地两疏的国度,她活下来了,而且在繁华的都市悉尼已事业有成。爱丽娜推开自己的服装店那重重的玻璃门,走进充满欧洲情调的时装屋。她的时装已经成为女式时新服装的最新款式,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满足悉尼那些最时髦、最讲究的贵夫人们的想象,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那些来自意大利的豪华商品上--鳄鱼皮的小手袋、象丝绸一般柔软的小孩手套、时装鞋还有在巴洛克式金色橱窗内摆设的所有展品。
在一只水晶花瓶里盛开的白色百合花前,爱丽娜停止了纷乱的遐思。这朵迎风怒放的百合花使她想到了她的时装的商标--富丽花,这样的商标,如此的装璜仿佛在昭示人们爱丽娜的这个时装屋并不象是一个真正的商店,却象巴黎林荫大道上的画廊。这个椭圆形的房屋用帝国椅、水晶枝型吊灯以及罕见的非洲地毯装饰得富丽堂皇,色调的柔和使人想起法兰西查理时代的精美和典雅,房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恬静、美妙而秩序井然。
高贵的伯爵夫人用审视的眼光查看着店中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个细节,她相信,她的助手会象她自己一样细心而能干。她拿起白色的记事本,扫了一眼自己这一天的计划安排,就走进了位于商店后面的办公室。
爱丽娜对她的助手说:“亲爱的,别忘了,到拉考斯饭店去订一桌两人用餐,选一个安静的角落,我要和琼·奎尔在那儿谈话。”
她的助手正在挂一件长衫,这件长衫一下子吸引了爱丽娜的注意,她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它,这是一件镶着金色花边饰带的纱制的长衫,非常雅致华贵。
“你觉不觉得这是你看过的最漂亮的衣服呢?”助手一边抚弄着衣衫上精美的金色花边一边轻轻地说。
“是的,真是精美绝伦!”
爱丽娜赞赏地看着莎伦,这个姑娘是一个很令人满意的助手,她聪颖,能干,而且总是给人一种梦一般充满诗意的感觉。伯爵夫人以前曾经雇用过至少十几个姑娘,她们不是在一年之内就离开结婚去了,就是不愿意在星期六工作而辞工。然而,莎伦却好象没有个人生活,如果工作需要,她可以一直干到半夜而毫无怨言。令爱丽娜惊讶的是,莎伦看起来没有她自己的生活,而她又是那样一个非常美丽动人的姑娘,在悉尼整座城市里都难以见到如此迷人的女孩。无疑,莎伦还具有推销最新女式时装的天赋和对时装丰富的想象力和理解力。与悉尼的姑娘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莎伦在这个喧哗的城市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幽香,显示出不同凡响的典雅气质,她茂密的秀发象黑色的翅膀环绕着她的脖颈和面颊,富有表现力的大眼睛闪着东方女性一般的柔光,她那苗条的身材把展示出的时装衬托得更加完美无缺。
对于爱丽娜来说,自己是如何被莎伦所感动以致给了她这个工作,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从莎伦走进她的商店的那一刻起,爱丽娜就直觉地感到她是刚从僻远的内地来的姑娘。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莎伦的美貌,而是她的大胆而镇定沉着的性格,正是这种沉稳的特质使她赢得了这份工作。爱丽娜很清楚莎伦敢于走进商店这扇森严可畏的大门需要多么大的勇气。经过几天的试用,这个未经训练过的姑娘已经变成了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她那被埋没多年的天赋之光正在一点一点地闪耀出迷人的光彩来。
“莎伦!”爱丽娜大声地叫着,“我知道谁一定会买那件弗朗蒂尼--查里尼·麦克唐娜时装!那件镶花边的舞会裙装!”
“噢,夫人,你说的对!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鼓舞的事啊!”莎伦也惊喜地叫道。
“我敢肯定她就是今天中午要在拉考斯饭店与我共进午餐的那位。怎么才能把这顿午餐安排得更舒适、更便利呢?我要好好想一想。我要在饭桌上先吹吹风,给她一点暗示,把她吸引来。”
爱丽娜旋风般地离开了办公室去拉考斯饭店了。莎伦打开从欧洲空运来的大箱子,她想到爱丽娜总是把快乐和利润结合在一起,她不禁暗笑起来。莎伦正在考虑现在是不是向这位伯爵夫人申请长工资的时候,她知道她欠爱丽娜的很多。她想如果她能攒下钱来移居欧洲,那么她就会挣更多的钱,她的前途将更加辉煌灿烂。
听到清脆的门铃声,莎伦知道一定是有顾客来了。此时,莎伦已经决定,如果是伯爵夫人回来了,她就要跟她谈工资的事情。
爱丽娜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朋友--佛提斯夫人。
“我亲爱的”爱丽娜轻柔的脚步已经踏进了门,“佛提斯夫人非常想买一件舞会裙装,她今晚要去参加一个舞会。我告诉她我敢肯定我们会让她满意而归的。”
“你好,莎伦。噢,我的上帝,你真象画中人一样漂亮。”佛提斯夫人说。
几周前,在莎伦刚刚踏进这个时装店的时候,她就见到了佛提斯夫人,她被这位贵夫人所吸引,因为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象她这样的女人。她穿着入时、体态丰满、皮肤白哲,总是喜欢穿那种几乎不令一般人接受的,色彩和式样与众不同的衣服。今天,她身裹一件白色有皱的衣服,使人马上感到她是一个过分注重修饰的女人。她的圆圆的、蓝宝石似的眼睛闪着孩子般的好奇,她的向上翘起的鼻子给她的睑带来些许喜气。她是一个尽情享受生活的女人,如果见到她而不很快喜欢起她来恐怕是不可能的。她与爱丽娜迥然不同,正象猎鹰不同于白鹦一样,但是这两个女人却都有着戏剧性的生活经历,吸引着人们不可抗拒地走进她们的生活之中。
“这个店总是引起人们梦一样的遐想。”佛提斯夫人说。
佛提斯夫人跳跃式的目光搜寻着漂亮的时装,她对时装业一直倾注着极大的热情。莎伦看到爱丽娜在佛提斯夫人面前极力炫耀那并不适合于她的衣服,莎伦心里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件,我亲爱的,它可以给一个女人增添足够的信心。”伯爵夫人指着一件黑色雪纺绸长衫说。
“不,不。”佛提斯夫人的脸露出了不满意的神情。“你知道我厌恶黑色,我是可以成为一个寡妇,但是我却永远不会穿丧服。如果我丈夫看到我穿这件衣服,他可能就是在坟墓中也不得安宁。”
“但是,这件衣服是很时髦的!”
“时髦?”她哼了一声,顺手拨弄着一个又一个衣架,“不,爱丽娜,我只想穿最上等的衣服,我要的是高贵的时髦。”
爱丽娜有点不高兴,转着眼睛望望莎伦。
“我想要的衣服,是能表现出我的内在气质的,”正在爱丽娜急于向她讲授线条的重要性时,佛提斯夫人打断她说。
“线条在我这个圆圆的体型上是一种浪费。我想要奇特的。”
莎伦看到一件又一件衣服都不能使夫人满意,于是插话道:“弗朗蒂尼的那件怎么样,夫人?”
伯爵夫人摇摇手,“不,不行,那件太小了,无论如何不行,我已经答应把这件衣服卖给别人了。”爱丽娜故意这样说。
佛提斯夫人转过身来,“噢,让我看看,可以吗?”她带着乞求的声调说。
爱丽娜点了点头,莎伦取来了那件镶嵌着金色花边的衣服。
佛提斯夫人一看到这件华丽的时装,顿时发出了惊喜的叫声:“它是我的!我要的就是它!”她兴奋的大叫着,向莎伦身边冲过来,抓过衣服。
“不,它不适合你,”爱丽娜说:“你会象一条金鱼缸里的金鱼。”
“但是它确实是我想要的,”佛提斯夫人抗议道。
接着便发生了一场关于这件衣服的小小的、有礼貌的争论,两位夫人都不退让,莎伦等待着争论的结果。伯爵夫人从来没有改变过她对顾客的建议,她坚持她的判断不会错。所以,那些来爱丽娜时装店买衣眼的妇女总是信赖她的判断,而她的那种近乎专横的态度又给了她们莫大的心理保证。
“我要试一试它!”佛提斯夫人大声地宣称,她不是那种耳软心活、缺乏主见的女人。
“好吧--随你的便吧,”爱丽娜说着,发出了演戏似的叹息。
莎伦带佛提斯夫人走进装有大镜子的试衣间,帮助她穿上了那件衣服。这时,佛提斯夫人才发现拉链怎么也拉不上,她咬着嘴唇,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愁眉苦脸地、遗憾地看着莎伦,说:“爱丽娜是对的。我以为我可以穿上它,可是……”
“您别担心--在这儿可以把边儿放出来。我已经看好了怎么改。”
“真的吗?你简直是一个天使。”她跟着莎伦走出试衣间。
“莎伦说可以把衣边放出来,但是问题是今晚能改好吗?”她问,眼神里带着恳求。
爱丽娜说:“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改它。我一般至少需要二十四个小时来改这样一件衣服。你给的时间太短了。”
“我可以做这件事,如果你愿意。”莎伦插嘴说。
“噢,你可以吗?不可多得的天才,你!”佛提斯夫人大叫着,转身看看爱丽娜。
“好吧,我想可以这么办,”爱丽娜装得很勉强地回答。“你知道,今天莎伦有很多事要做。如果她把其它所有的事都推掉,我们能在七点钟时把衣服送到。她可以坐出租车送过去。”
那天晚上,莎伦离开爱丽娜的时装店,手提一只很大的衣服盒子,坐到了出租车上,手里拿着佛提斯夫人家的地址。“威特雷斯”她嘴里重复着她家的地名。
车从悉尼城中最豪华的府邸的门前驶过,莎伦望着窗外,不禁思绪万千。她想,在这近一年半的时光里,自己走过了一条多么长的路程啊!从上一次到这里至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环境,已经发生了迎异的变化。那时,她就象一个孤儿一样,在斑斑驳驳的树影中漫无目的地游逛,但是现在,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她这个持有出入威特雷斯大门的通行证的沉稳的女人从来都没有梦想到会有今天,以前,对于她来说,能在规则有序的漂亮别墅边瞄上一眼都是一种奢望。在她刚来到悉尼的那些日子里,她根本没有想到悉尼有着惊人的美丽,同时也有着惊人的冷漠,她许多天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话,生活在无边的寂寞里。那时,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被自己的不善言辞而弄得窘迫不堪,过了许久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那个荒僻的内地已经在她的外貌、她的衣饰以至她的发式和她讲话的鼻音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无可避免地带着内地的气息。她逐渐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的职业,诸如技术精到的美发师、女式时装设计师和推销商、研究雄辩术的教师。在知识方面她的最大收获便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她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如何生存下去的想法的时候,把凯丽带过去跟她一起生活是很不实际的,完全无望的,甚至连想都不能想。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桑·弗兰茨的到来上,为此她曾充满信心。
现在,出租车已经开到了大宝湾。她意识到自己的心里还留着一块痛苦的疤痕,这疤痕是那天她在《悉尼早报》上看到桑·弗兰茨的照片时留下的。她当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报上寻找着招聘广告,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照片--他正站在露天剧场的大厅里,戴着一条白色领带。报纸以醒目的专题报道描述了他--这个英国最英俊潇洒的单身汉中的一员正和他的朋友们住在大宝湾。莎伦看到这消息,顿时愣住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无神地盯着那张照片,难以遏制的痛苦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苦涩的悲哀撞击着她的心房。
第二天,她绝望地走在大宝湾的街道上。街道两旁,富人们的豪华公寓和别墅仿佛都在向她证实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和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现在的结局。那些在库尔华达时的美妙的梦想现在看来是那么荒唐可笑、天真幼稚。她和桑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经历了这次强烈的感情刺激以后,她才清醒地认识到:对于桑·弗兰茨来说,当他踏进悉尼这块顶礼膜拜英国贵族的沃土上时,莎伦跟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莎伦对他付出的全部的爱会变得多么微不足道啊。
清晨的阳光把海湾染成了一片红色,莎伦还在想着她的心事。她真想知道桑为何如此冷酷无情,她在心里下定决心,她迟早会跟他完全平等并且让他爱得发狂。想到这儿,她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她想桑一定是在库尔华达过得很无聊才来到悉尼,他也需要娱乐。于是,她不是那么气愤和痛苦了,她只是希望自己变得越来越明智。强烈的打击惊醒了她,给予她获取成功的惊人动力。她在悉尼附近的沃尔沃斯干了三个月后,果断地辞去了那儿的工作,勇敢地投向爱丽娜时装店,她心里抱定了这样的信念:如果你从底层开始做起,机会就会在那儿等待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