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更新时间:2013-11-07 15:47:22

她纤长的食指按着嘴唇,然后小心地用舌尖舔了舔手指头。“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就不必到这儿找你了。你要收多少钱才能帮我找到他?”

我好一阵子没答话,然后说:“你要我单干,不告诉别人?”

“对,我就是要你单独去查,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那就得看情况而定,我才跟你说过我的收费标准。”

她两手握在一起,捏成一团,放在桌沿上使劲往下压。她的手势是我见过的最单调乏味的。“我以为你是侦探,一定可以马上找到他,”她说,“我出的钱不可能超过二十块,我在这儿得买三餐,得付旅馆的钱,还有回家的火车票钱,而且你知道旅馆都贵得要死,火车上的食物又——”

“你住在哪家旅馆?”

“我——我还是不说的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为什么?”

“我不想说。我害怕奥林的脾气。而且,嗯,反正我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你,对吗?”

“嗯。不过你到底在怕什么——除了奥林的火暴脾气以外——奎斯特小姐?”烟斗已经熄灭了,我点根火柴,一边点烟一边盯着她。

“抽烟不是很坏的习惯吗?”她问。

“或许,”我说,“不过要我戒掉恐怕不是二十块就能办到的,而且请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不许这样跟我讲话。”她非常恼火,“抽烟是坏习惯,我妈从来不准爸爸在家里抽烟,他中风以后那最后两年也一样。他有时候习惯嘴里衔个空烟斗,一个人坐着,不过她其实连那样也不喜欢。我们欠了很多钱,她说她没闲钱让他买像烟草这种没用的东西。教堂比他更需要钱用。”

“我开始有点儿懂了,”我慢悠悠地说,“像你们那样的家庭,总得有个人当害群之马。”

她豁地站起来,把那急救箱的背带往肩上一扯。“我不喜欢你,”她说,“我想我是不会雇你了。如果你是在暗示奥林做了什么错事的话,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们家的害群之马不是奥林。”

我眼睛都没眨一下。她一下子转过身,大步往门口走去,把手按到门把手上,然后又忽然转身大步走回来,突然开始哭了。我就像吃饱了的鱼看到断了线的鱼饵一样无动于衷。她抽出小手帕,轻按眼角。

“现在我猜你是打算打电话给警——警察了,”她哽着声音说,“然后曼哈顿的报——报纸听到这个消息,就会登我们的坏——坏话。”

“别乱猜吧。好了,别再搅乱我的情绪,让我瞧瞧他的照片。”

她匆匆收起手帕,从包里掏出另一样东西,然后隔着书桌递给我。那是一个信封,很薄,里头是可能是几张照片。我没打开看。

“把你印象中的他说给我听听。”我说。

她凝神细想,这可给了她的眉毛展露风情的机会。“他今年三月满二十八岁,头发是浅棕色的,比我的还浅,眼睛是淡蓝色,很淡,头发习惯往后梳。他个子很高,有六英尺多,不过体重只有大概一百四十磅,算得上骨瘦如柴。以前他习惯留小八字胡,可是妈妈硬要他剪掉,她说——”

“不说我也知道,教堂的牧师需要胡子来填椅垫。”

“不许你这样说我妈妈。”她尖声说道,气得脸色发白。

“少装模作样了。你是有很多事情我不清楚,不过请你不用再假装自己是什么复活节的百合花。奥林身上有什么特殊标记没有,譬如痣或者疤?胸部有没有《诗篇》第二十三篇的刺青?你不用浪费时间脸红。”

“你犯不着对我大吼大叫的,你干吗不直接看照片?”

“他也许穿了衣服。毕竟你是他的妹妹,你应该什么都知道。”

“他没什么标记,”她的声音紧绷,“只是左手有个小疤,是切除粉瘤后留下来的。”

“他的习惯呢?他有些什么兴趣爱好——除了不抽烟不喝酒不跟女孩约会以外?”

“怎么——你怎么知道的?”

“你妈妈告诉我的。”

她微笑起来。但我却怀疑那个笑容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她的牙齿很白,而且不会刻意把嘴咧得很大,这点可不容易。

“你说话可真逗。”她说,“他兴趣很广,有一架很贵的相机,喜欢乘人不注意的时候给人拍照,这有时候会得罪人,不过奥林说大家都应该看看自己的真实面目。”

“我们只有祷告他别看到他自己。”我说,“他用的是什么样的相机?”

“那种有很高级镜头的小型相机,几乎什么光线下都能拍。是莱卡牌的。”

我把信封打开,拿出两张小照片,影像非常清晰。“这肯定不是用那种相机拍的。”我说。

“噢,不,这几张是菲利普拍的,菲利普·安德森,我跟他约会过一段时间。”她停顿一下,叹了口气,“我来这儿真正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马洛先生。就因为你也叫菲利普。”

我只“嗯”了一声,但心里模模糊糊地还真有点儿受感动。“菲利普·安德森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在谈奥林——”

“我知道,”我打断她,“菲利普·安德森后来怎么样了?”

“他还在曼哈顿。”把目光移开,“妈妈不太喜欢他,我想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对,”我说,“我知道。你想哭就尽管哭好了,我不会看不起你的。我的心肠其实也很软。”

我看着那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拍的是一个人在低着头往下看,没多大帮助;另一张拍的是个瘦瘦的高个子,他两眼之间的距离很近,嘴唇薄薄的,下巴很尖。他的表情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如果你忘了把鞋子上的泥擦掉,他会是第一个告诉你的人。

我放下照片,看着欧法梅·奎斯特,想在她的脸上找出一些他的影子。但是找不到,半点儿所谓的“血缘相像”都没有。当然,这种说法本来就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从来都是如此。

“好吧,”我说,“我会去那儿看看。不过你应该可以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跑到陌生的城市,赚了一笔钱,也许比他这辈子赚过的加起来还要多。他接触到了他从没接触过的人,而湾城可不是像堪萨斯的曼哈顿那样的小镇——相信我的话,我知道这个城市。于是他干脆放弃正业不干,但不想让家人知道,以后他会回头的。”

她没说话,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不对,奥林不会那么做事的,马洛先生。”

“每个人都可能这么做,”我说,“尤其是奥林那种人。他是那种小镇里自以为虔诚的的家伙,从小到大都让妈妈搂着脖子,让牧师牵着手。离开家来到这里他觉得很寂寞。他赚了些钱,他想买点儿甜蜜和温暖,但不是映在教堂窗户上的那种甜蜜和温暖。我并不是对教堂有成见,我是说那个他已经有过很多了,不是吗?”

她默默地点点头。

“所以他就开始浪荡,”我继续说,“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浪荡也是需要经验的。他在荡妇身上和烈酒里找到满足,他觉得自己好像偷了主教的裤子。毕竟,这小子也快二十九岁了,如果他愿意在烂泥里打滚,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过不多久他就可以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我很不愿意相信你的话,马洛先生,”她缓缓地说,“我很不希望妈妈——”

“刚才你说过二十块。”我插嘴道。

她似乎大吃一惊:“我现在就得付吗?”

“在堪萨斯州的曼哈顿是怎么付的?”

“曼哈顿没有私家侦探,我们只有警察。至少,我认为没有。”

她又在她的工具包里摸索起来,掏出一只红色的小钱包,从那里头翻出几张纸币——全都整整齐齐地分开折好,三张五块和五张一块,除此之外钱包里好像所剩无几了。她把钱包敞开着,让我看到钱包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了,然后把纸币平摊在书桌上,一张张地叠起来,很慢,很悲伤,仿佛她正在淹死一只心爱的小猫。

“我会开收据给你。”我说。

“我不需要收据,马洛先生。”

“我需要。你不肯给我你的名字和地址,因此,我需要一张留有你的名字的单据。”

“为什么?”

“表示我是你的代理人。”我把收据簿拿出来,开了张收据,然后让她在副本上签名。开始她不愿意。但过一会儿她还是很不情愿地拿起铅笔来,以工整的秘书体在副本上横着写下“欧法梅·奎斯特”。

“还是没有地址?”我问。

“不太想写。”

“你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家里的电话在电话簿上找得到,布里斯托尔公寓,四二八号房间。”

“我不太可能登门拜访。”她冷冷地说。

“我也还没邀请你呢。”我说,“如果你愿意,四点左右打电话给我。我可能会有什么消息,不过也可能没有。”

她站起来。“希望妈妈不会怪我,”她一边说,一边用苍白的指甲捏着嘴唇,“我是说我到你这儿来。”

“请你不要再告诉我你的妈妈不喜欢什么了,”我说,“你忘了这些吧。”

“哦,真是的!”

“也不要再说‘哦,真是的’了。”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讨厌。”她说。

“不,不对。你觉得我很风趣,而我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小骗子。你该不会以为谁出二十块我都会帮忙的吧?”

她盯着我,眼神突然变得很冷淡。“那请问又是为了什么呢?”看我没搭腔她又补了一句,“因为空气里有春天的气息吗?”

我还是没回答。她有点儿脸红,然后格格地笑起来。

我没有勇气告诉她,我只是因为无所事事、闲得慌罢了。或许跟春天也有些关系。还有,因为她的眼睛里有比堪萨斯州的曼哈顿更加古老的东西。

“我觉得你人很好——真的。”她柔声说,然后便急速转身,几乎是一阵小跑地出了我的办公室。外头走廊里传来她清脆细碎的脚步声,就像爸爸想吃第二块苹果馅饼时,妈妈敲桌沿儿的声音。而他已经没钱了,一无所有,只能坐在堪萨斯州曼哈顿老家门廊的一张摇椅上,嘴上挂着一个空空的烟斗。他在门廊上摇晃着,很慢、很悠闲——因为中风以后你干什么都得慢慢来——同时等着下一次发作。他嘴里衔着空烟斗,没有烟草,除了等待什么事情也不能做。

我把欧法梅·奎斯特那二十块辛苦钱放进一个信封,写下她的名字,然后扔进书桌抽屉里。我可不想身怀巨款四处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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