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更新时间:2013-11-07 10:03:56

坐落在哈维街和欧克街转角处的警察局,是一幢长形现代化建筑的一部分。我停下车走进局里,心里盘算着要如何说明整件事,毕竟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了。

办公室很狭小,但相当干净。桌前的值勤警官穿着一件熨线笔直的衬衫,看起来像十分钟前才熨过。墙壁上六只扩音器不时播放着本郡各警长及警官的报告。桌上的名牌写着值勤警官的名字:格里德尔。他正用所有值勤警官都有的等待的神情盯着我。

“这位先生,您有什么问题吗?”他的声音冷静而愉快,简直是最佳纪律的典范。

“我来报案,格兰街波顿巷一家五金行后面的小屋,有个男人在一个像公厕的地方上吊了,已经送命了,我想已经没救了。”

“您的大名是?”他已按钮通报。

“菲利普·马洛。洛杉矶私家侦探。”

“您还记得那地方的门牌号码吗?”

“我没看到门牌,但是它就在埃斯梅拉达五金行的正后方。”

“紧急事件,呼叫救护车。”他对着麦克风说道,“疑似自杀事件。地点埃斯梅拉达五金行正后方公厕,一名男子在里面上吊。”

他转而看我,“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摇头,“不过他是卡萨旅馆停车场的夜间雇员。”

他拿起一本册子翻了几页,“我们有他的资料。他有吸食大麻的前科。不知道他怎么保住了差事。也许他把毒瘾戒了,在这里像他这种工人不容易找。”

一位身材高大面容严峻的警官走进办公室,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就离开了。外头有车子发动的声音。

值勤警官按下对讲机的键,“组长,我是格里德尔。有位菲利普·马洛先生刚来呈报一件波顿巷的命案,救护车已经上路。格林警官也出发了。有两部警车在现场附近。”

他听着对方的指示,然后望向我,“亚历山德罗组长想跟您谈谈,马洛先生,请沿走廊下去,走到右边最后一个门。”

我穿过旋转门时,他又对着麦克风忙起来。

右边最后那扇门上写着两个名字。亚历山德罗组长的名牌紧钉在木门上,格林警官的则插在一个可替换的夹板上。门半掩着,我敲敲门便走进去。

桌后的男人跟门口的值勤官那副正经八百的样子相比毫不逊色。他正拿着放大镜在端详一张卡片。一旁的录音机传来模糊不悦的声音,讲述着恐怖的故事。这个组长身高约六英尺三英寸,有一头浓厚的深色头发,一身纯橄榄的肤色。他的警帽就放在办公桌上。他抬头瞧见了我,便关掉录音机,然后把卡片及放大镜摆在一边。

“请坐,马洛先生。”

我坐下。他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好一会儿。他的双眼看上去相当温柔,不过他的唇形线条可不是如此。

“我知道你认识卡萨的雅翁侬少校。”

“我是见过他,组长。可是我们并不熟。”

他轻轻扬了嘴角一笑,“这我倒可以想见。他可不会喜欢让个私家侦探在饭店里盘问他。他以前是军中反间谍小组的成员,所以到现在我们还称他少校。这里是他妈的我待过最友善的城市,我们这些人也他妈的温和得很。不过我们再怎么说仍是警察,现在你告诉我,这个西法诺·张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那家伙叫这个名字。我还不知道。”

“没错,我们挺清楚那小子的。你能告诉我你到埃斯梅拉达来做什么吗?”

“我受雇于洛杉矶一位律师,克莱德·乌姆内,他要我搭火车跟踪一个目标直到对方在某处落脚。他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乌姆内说他代表华盛顿某家律师事务所出面,他也不清楚整件事的缘由。我接下案子是因为反正跟踪不犯法,只要不打扰对方。后来对方在埃斯梅拉达这里落脚,我回到洛杉矶想把整件事搞清楚,但是毫无结果,所以我拿走了我认为合理的一笔酬劳——两百五十美元,拿去结算我所有花费,但乌姆内对此非常不高兴。”

亚历山德罗组长点点头,“不过这还不足以说明为什么你现在会出现在这里,或者你和这个西法诺是怎么牵扯上的。此外既然你已经不替乌姆内工作了,除非你受雇于别的律师,否则你并没有特权。”

“少跟我来这套了吧,组长。我是因为发现了我的跟踪对象被人勒索,或者我这么说,有个叫拉里·米切尔的男人企图勒索我跟踪的人。他似乎住在卡萨,至少是待过一阵子。我一直想找到这个家伙。而我唯一的线索来源就是雅翁侬少校以及这个叫西法诺的。雅翁侬告诉我这个人早退房了,还预付了一个星期的房钱。西法诺的说法是这家伙今天早晨七点带着九件行李离开。不过西法诺当时的行为很诡异,所以我才想再找他谈谈。”

“你怎么知道他住哪儿?”

“他告诉我的。他愤世嫉俗地告诉我他住在有钱人的土地上。好像那个地方并没有维护得很好,为此他颇为不满。”

“不止这样吧?马洛。”

“好吧!但是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吸大麻你们知道的,我假装自己是个毒贩,干我这行的常要有点乔装的伎俩。”

“差不多了,现在还缺的是你跟踪的当事人的大名,如果你知道的话。”

“有没有必要呢?”

“也许吧,不过除非要上法庭,我们不会泄露被勒索人的姓名,除非这个人曾犯过罪或被控告有罪,或者是他畏罪潜逃越过州界。这样的话,我这个执法人员才有义务禀报这个女人的下落及她用的名字。”

“女人?那表示你早就知道了,又何必问我呢?我不知道她为了什么逃,她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她惹上一身麻烦而且非常害怕。米切尔似乎知道她的底细并且借此威胁着她。”

组长从抽屉中熟练地掏出一根烟来叼在口中,但没有点上火。

他又沉着地望了我一眼。

“好吧!马洛。今天就到此为止。不过你一有什么消息,得过来通报一声。”

我站起来,他也起身并伸出手来。

“我们并不想来硬的,只是想把工作完成而已。别跟雅翁侬杠上了。那家伙的饭店可替这个地方添了不少生机。”

“谢谢你,组长。我会尽可能收敛,即使是对雅翁侬。”

我走回大厅,原先那位警官还在位置上。他向我点头示意。我步入夜色中,返回车内。我并不习惯警方以这么尊敬的态度待我,我双手握紧方向盘呆坐着,直到那位值勤警官探出头来叫我,他说亚历山德罗组长要再和我谈谈。

我走回组长办公室时,他正在打电话,并示意要我坐下,然后继续他的电话,他用一只手迅速地以媒体人常用的速记法做笔记,过了一会儿他说:“谢谢你了,我们再联络。”

他往椅背上一靠,手轻敲桌面,皱起眉头。

“刚才埃斯康派出所打电话来。米切尔的车子找到了,是被人丢弃的。我想你也许有兴趣知道。”

“是的,组长。车子在哪儿?”

“离这里大约三十英里,在一条通往三九五公路的乡间道路上。不过一般人不会从那条路上经过。那个地方叫贝尼亚基多峡谷。除了一块干净的河床,几处不毛之地外,什么都没有。我知道那地方。今天早上一个叫盖兹的牧场主人驾着小卡车经过那儿,他本来要去找些石头砌墙,他经过一辆硬顶的褪色别克车,当时他并没有多留意,只觉得它不是一部废车,认为也许是别人恰好停放在那里的,今天稍晚,大约四点钟时,盖兹又回那里去运另一堆石头,看见别克车还在原地。这次他下车查看了一下:没有钥匙,车门没锁,也看不出车子有任何损毁。盖兹抄下车号及车子识别证号码,回到牧场打电话通知埃斯康派出所。警方当然知道贝尼亚基多峡谷,派了一个人到那查看车子,那辆车干干净净的,那位警官还设法撬开行李箱,里面除了一个备用轮胎、几件工具之外,什么也没有。接着他返回派出所打了电话到这儿来,我刚才就是在和他通话。”

我点燃一根烟,又递了一根给亚历山德罗组长。他摇摇头。

“有什么头绪吗,马洛?”

“不会比你多。”

“说来听听吧!”

“如果说米切尔真有什么理由得蓄意失踪,并且找了个朋友接他的话——我们假设这个朋友对事情一无所知——他大可以把车子藏在车库里。如此一来没人会对整件事起疑心。车库里也不会有什么引人好奇的,充其量就是停放着那辆车,米切尔的行李也会移到他朋友的车厢里。”

“所以说?”

“所以说根本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说米切尔就这么遁无踪影了——并且带走他的九件行李——在一条杳无人烟的马路上消失了。”

“再说下去。”他的语调变得冷硬,掺杂着怂恿的口气。我随即站起身来。

“别恐吓我了,亚历山德罗组长。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到目前为止,你对我还算讲道理,但请不要把我和米切尔的失踪扯在一起。我一直都还——目前仍是——搞不清楚他和我的当事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我只知道那女孩又寂寞、又害怕,过得非常不快乐。如果我知道其中的原因或明白了他们的关系,我会让你知道的。如果我没做到,你尽管对我扔书或者别的什么吧!反正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发生在我身上。我可不会随意出卖人——就算是对那些好心的警察也一样。”

“最好我们不要落得那么难堪,马洛。我们衷心期望吧!”

“我也这么认为,组长。还有多谢你对我这么友善。”

我走回前廊,向值勤官点头再回我的车子上,觉得自己仿佛老了二十岁。

我知道——而且我还他妈的确定亚历山德罗也知道——米切尔早死了。他并没有把车开到贝尼亚基多峡谷。而是有人把他载到那里,并在车子后座干掉他。

整件事只有这个可能性了,有些东西你可以称为“事实”,它们根据统计数字、媒体报道、录音机等证据来形成,但有些东西你之所以称为“事实”是因为它们实在不证自明,非这样不可,因为其他说法都不通,也没有其他说法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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