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绿色骰子滚过绿色桌面,同时撞上了突起的桌缘,弹回来。一颗很快停住,亮出排成两行的六个同色小点。另一颗跌跌撞撞的挣扎到桌面中央才歇脚,上头只有一点。
奈德·波蒙特轻轻闷哼了一声——“哎!”——同时赢家把桌面的钱扫光。
哈瑞·史洛斯拿起骰子,在苍白多毛的大手里搓着。“押二十五块钱。”扔了一张二十元和一张五元纸钞在桌上。
奈德·波蒙特后退着说:“赌徒们,宰掉他。我得去补充赌本了!”他穿过撞球室走向门边,正好碰上进门的沃特·伊凡斯。他说,“沃特,好,”正打算继续走,但伊凡斯趁他经过一把攫住他手肘,转脸看他。
“你—你—你跟保—保—保罗谈过吗?”伊凡斯说“保—保—保罗”时,双唇间喷出一阵细小的水雾。
“我正要上去看他。”伊凡斯那张宽阔的方脸上中国蓝的眼珠一亮,奈德·波蒙特瞇起眼睛又说:“你得稍等一会儿,别抱太大期望。”
伊凡斯的下巴抽动起来。“但—但—但是她下个月就要生小孩了。”
奈德·波蒙特的暗色眼睛掠过一丝惊讶,手从较矮的伊凡斯怀里抽出来,往后退着走,暗色小胡子下头的嘴角歪向一边说:“沃特,现在时机不对。你顶好别指望十一月前能解决,免得失望。”眼睛再度警戒的瞇起来。
“但—但—但是如果你告诉他——”
“我会尽量催他,可是你应该晓得,他会尽力的,只是他现在的确很为难。”他肩膀一垮,脸色一沉,只剩下那对警戒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伊凡斯拚命眨着眼睛,又舔了舔嘴唇。然后深吸了口气,双手拍拍奈德·波蒙特的胸膛。“你快上—上—上去吧。”他的声音中带着恳求的催促。“我—我—我在这里等—等你。”
奈德·波蒙特边上楼边点燃一根绿色斑点的细雪茄。在二楼楼梯顶悬挂州长画像之处,他转向建筑的前方,敲敲门廊上紧闭的那扇厚重橡木房门。
一听到保罗·麦维格说“门没锁”,他就打开门走进去。
房里只有保罗·麦维格一个人,他站在窗前,双手插裤口袋里,背对着门,透过窗帘往下看着黑暗的唐人街。
他缓缓的转过身来说:“喔,你来了。”他四十五岁,和奈德·波蒙特一般高,可是多了四十磅结实的肌肉。淡色头发中分,梳得服服贴贴。红润而轮廓坚定的脸别有一种英俊。身上的衣服质料朴素,他穿起来也毫无奢华之气。
奈德·波蒙特关上门说:“借我一点钱。”
麦维格从大衣内袋摸出一个棕色的大皮夹,“要多少?”
“两百。”
麦维格给了他一张一百和五张二十,问道:“赌输了?”
“谢了,”奈德·波蒙特把钱收好。“对。”
“你好久没嬴钱了,对吧?”麦维格把手插回裤口袋里问道。
“没那么久——一个月或六星期而已。”
麦维格笑了。“输钱的话,就算久了。”
“对我来说不算。”奈德·波蒙特的声音里隐隐有一丝烦躁。
麦维格翻揽着口袋里的一堆铜板。“今天晚上赌得大吗?”他坐在桌子一角,低头看着脚上亮晶晶的棕色皮鞋。
奈德·波蒙特好奇的看着金发男子,然后摇摇头说:“小意思。”他走到窗边。对街建筑上方的天空又黑又沉。他走到麦维格后面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喂,柏尼。我是奈德。佩姬·欧图现在赔率是多少?就这么多?……好吧,每个替我押五百……好……我猜会下雨,这样的话,她就能击败焚化炉了……好,到时候再把赔率告诉我……好。”他把听筒挂回电话座上,走回麦维格面前。
麦维格问:“既然手气这么背,干么不试着歇一阵子呢?”
奈德·波蒙特皱起眉头。“那样不好,只会继续背下去。我应该把一千五百块全押在一匹马上头,不要分开来。说不定衰运就此结束。”
麦维格低笑着抬起头来,“只要你受得了再衰一次。”
奈德·波蒙特嘴角一垂,小胡子也跟着垂下去。“该来的我就受得了,”他说着走向门。
他手正放在门钮上,麦维格真诚的说:“我想你可以的,奈德。”
奈德·波蒙特转身不耐的问,“可以怎样?”
麦维格调转眼光凝视着窗外。“可以受得了任何事。”(标点啊标点——批注)
奈德·波蒙特审视着麦维格回避的脸。金发男子再度不安的翻揽着口袋里的铜板。奈德·波蒙特故意扮出茫然的眼神,用一种完全不解的口气问:“谁?”
麦维格脸一红,从桌边站起来走向奈德·波蒙特。“你去死吧。”他说。
奈德·波蒙特笑了。
麦维格也羞赧的笑起来,用一条镶绿边的手帕揩揩脸。“你怎么都没去我家?”他说:“妈妈昨天晚上还说她一个月没看到你了。”
“也许这星期我会找一天晚上过去。”
“你应该去的。你知道妈妈有多么喜欢你。过去吃个晚饭。”麦维格收起他的手帕。
奈德·波蒙特缓缓的再度走向房门,眼角看着金发男子。手放在门钮上问:“你想见我就是为这件事?”
麦维格锁紧眉头。“对,那是——”他清了清喉咙。“嗯——嗯——还有另外一件事。”忽然间他的羞赧不见了,看起来平静而沉着。“这种事你比我懂得多。星期四是亨利小姐的生日。你看我该送她什么?”
奈德·波蒙特的手离开门钮,等到脸转回来正对着麦维格时,眼睛中的惊异神色已然消失。他吐出雪茄烟雾说:“他们要搞生日活动,对吧?”
“对。”
“邀了你吗?”
麦维格摇摇头。“不过明天晚上我会过去吃晚饭。”
奈德·波蒙特朝下看看雪茄,然后再度抬眼看着麦维格的脸,问道:“保罗,你打算支持参议员吗?”
“我想我们会。”
奈德·波蒙特浅浅一笑,轻声问了下一个问题:“为什么?”
麦维格笑了。“因为有了我们的支持,他就可以击垮若恩;而有了他的帮助,我们就可以席卷所有的选票,没有人对抗得了。”
奈德·波蒙特把雪茄塞回嘴里,依然轻声问道:“没有你”——他特别强调“你”这个字——“支持,参议员这次选得上吗?”
麦维格冷静、肯定的说。“一点机会都没有。”
奈德·波蒙特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他明白这点吗?”
“他应该比谁都明白。如果他不明白——这又关你什么事?”
奈德·波蒙特的笑容带着嘲弄的意味。“如果他不明白,”他暗示道,“你明天晚上就不过去吃晚饭了吗?”
麦维格皱起眉头再度问道:“这又关你什么事。”
奈德·波蒙特取出嘴里的雪茄。雪茄头已经被他咬碎了。他说:“完全不关我的事。”他脸上一副慎重的表情:“你不认为其它的票需要他的支持吗?”
“支持不见得能拉到选票,”麦维格小心翼翼的回答,“不过没有他的帮助,我们这边还是没问题。”
“你承诺他任何事情了吗?”
麦维格嘴唇皱起来。“差不多敲定了。”
奈德·波蒙特头略略一低,抬起眼来看着金发男子。他的脸转为苍白。“撇下他别管了,保罗,”他低哑着嗓子说:“让他输吧。”
麦维格双手握拳放在臀上,怀疑的轻声嚷道:“那我就该死了!”
奈德·波蒙特走过麦维格身边,颤抖的细瘦手指将雪茄拧熄在桌上的铜铸烟灰缸里。
麦维格凝视着比他年轻的波蒙特的背影,直到他直起身子转过来。然后金发男子充满感情又带着恼怒的朝他笑。“你着了什么魔,奈德?”他抱怨道:“这么久以来你都没事,然后忽然毫无理由就丢出这个炸弹来。如果我能搞懂才有鬼呢!”
奈德·波蒙特嫌恶的扮了个鬼脸。他说,“好吧,别管我说什么了,”然后又马上再度攻击,丢出一个多疑的问题:“你想他连任成功后,还会跟你打球吗?”
麦维格一点也不担心。“我治得了他。”
“也许吧,不过别忘了,他这辈子从没输过。”
麦维格完全同意的点点头。“没错,这是我跟他合作最好的理由之一。”
“不,保罗,不是这个,”奈德·波蒙特认真的说:“还是最糟糕的原因。就算想了会伤脑你也该好好想一想,他那个没大脑的金发女儿是怎么勾引你的?”
麦维格说:“我要娶亨利小姐。”
奈德·波蒙特嘬起嘴唇,不过却没吹出口哨。他瞇着眼睛问:“这点包括在你们的协议中吗?”
麦维格稚气的笑了。“除了你和我之外,”他回答,“这件事还没有人知道。”
奈德·波蒙特瘦削的脸颊上现出点点圆斑。他笑得极其和善:“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到处去给你打广告,不过我得劝劝你,如果这是你要的,就让他们写下来,找个公证人宣誓,而且得付押金,甚至更好的话,坚持在选举前举行婚礼。这么一来,至少你不会有损失,或者她就是你的人了,是吧。”
麦维格把脸转开,回避奈德·波蒙特的眼光说:“我不懂你干么老把参议员当骗子。他是个绅士,而且——”
“那当然,我在《邮报》上看到过这类形容——美国政治界残存的少数贵族之一。他女儿也是贵族。这就是为什么我警告你得开好条件去找他,否则到头来你会什么都没捞到,因为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个低等生物,不适用于一般游戏规则。”
麦维格叹了口气说:“噢,奈德,别这么讨厌——”
但奈德·波蒙特想起了什么。他的双眼因恶意而发亮。他说:“而且我们不该忘记,小泰勒·亨利也是个贵族,这或许就是你不准欧珀再跟他混的原因。要是你跟他的姊姊结婚,他成了你女儿的舅舅什么的,那会怎么样?这样他就可以跟她恢复交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