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天有人提到哈默和克莉丝汀。克雷之间的关系超乎友谊时,玛塔的反应是断然予以驳斥。那代表什么意思?她自己喜欢他吗?喜欢到什么程度?玛塔‘哈洛德这种人能喜欢一个人到什么程度?到了将情敌除之而后快吗?他发现自己开始在想着玛塔的游泳技术好不好,连忙重整自己的思绪。十五分钟前他还嘲笑过自己居然会把玛塔想成那种性情激烈到会去杀人的女人。当时那个念头显得再荒唐不过呢。
不过那是在他发现到她对哈默有兴趣——某种奇怪的,近乎执着的兴趣——之前的事。假设——纯粹是假设,好打发那个女人没完没了穷聊星座的这段枯燥的时间——玛塔爱上了这个叫哈默的家伙,如此一来,克莉丝汀就是她的双重对手了,不是吗?克莉丝汀所得到的地位:攀上艺界最高枝,必然是玛塔——尽管她那浮夸而漠然的时髦外壳——甚至愿意自断右臂去换取的。太多次玛塔眼见顶端已然在望,无奈所倚靠的树枝却应声折断,让她掉落下来。无疑地,玛塔要的是演艺事业上的成功。
她也的确苦恼地嫉妒过——尽管话说得很好听——那个内地来的小女工惊人而且似乎得来太过容易的成就。五年前玛塔就已经非常接近她现在的地位了:名望、成功、财富,样样不缺,最高枝——那个叫人捉摸不定、眼花缭乱的最高枝——也已然在望。但这种在望的状况却持续了五年。就在这时候,某出百老汇音乐剧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舞者,却一路又唱又跳又演地登上了巅峰。
如果说,玛塔提到克莉丝汀时的那些好话只不过是应付的辞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假如克莉丝汀不仅拥有她觊觎已久的地位,还拥有她想要的男人,会怎么样?足以让玛塔。哈洛德怨恨得想杀人吗?克莉丝汀溺水的时候,玛塔人在哪里?想来应该是在葛洛维纳广场吧。反正她常常在圣吉姆斯那个广场上演出。不对,等一下!星期六那天晚上不是有人提到什么她出远门的事吗?那时说的是什么来着?想一想,想一想。她说到什么女演员的工作很辛苦,克莱门斯不是奚落她说:“是啊,真是辛苦得很。还有一个礼拜的假可以忙着玩遍欧洲大陆呢!”然后她说:“哪有一个礼拜,克莱门斯!才四天而已。而且女演员就算摔断了背脊说不定都还要上台,但有牙龈脓肿的话就万万不行了。”克莱门斯说牙龈脓肿也没有妨碍她到杜维尔痛快地玩一趟。她一听,说道:“不是杜维尔,是勒托奎。”
勒托奎。她就是去了那个地方。她还及时回来参加了周六日场的演出。他们谈到她受到的接待,那个“房子”的大小,以及那个生气得要命的替角。她回来之前是在勒托奎待了四天!克莉丝汀遇害时,她就在勒托奎,英伦海峡的对岸。“如果天下父母对儿女的星象,都能像注意他们的饮食一样用心的话,”莉蒂雅说着,声音像麻雀一样刺耳,也同样在耳边挥之不去:“这个世界就会比现在美好多了。”
“勒托奎!勒托奎! ”吉米内心欢腾不已。现在他终于得到一些眉目了! 在那个不祥的早晨,玛塔。哈洛德不但与克莉丝汀近在咫尺,而且她还拥有能轻松越过那段距离的工具。
勒托奎敲开了他的回忆之门。当时克莱门斯和她还有吉米在一个角落里的鸡尾酒柜旁边,她回答着克莱门斯提出的一堆无聊的问题。听起来她是和某人一起乘坐私人飞机去的,回来也是同样的方法。而那飞机是水陆两用的!在雾蒙蒙的早晨,一架飞机停在沙丘上,或者停在海面上,一会儿就离开了,它的出现未曾为任何人所察觉,除了一个孤独的泳客之外。吉米非常肯定,仿佛能看见那架飞机像大鸟一般从雾中现身,然后降落在水面上。
驾驶飞机的人是谁?不是哈默。哈默一直没有离开英国。所以警方才会对他那么有兴趣。哈默出现在现场的机会太多了。他有不在场证据,但是吉米不知道那个证据究竟有力与否。警方实在是太他妈的神秘兮兮的。总之,他已经找到一条警方没有想到过的线索,尽管他们老是吹牛自己多有效率。玛塔是格兰特的朋友,所以他会忽略她是很自然的。他没看见她盯着哈默看的样子,就像吉米现在所看到的;他也不知道飞机的事,吉米敢赌咒发誓。那架飞机让一切都改观了。
而如果这个案子和飞机有关的话,那涉案的就有两个人了。那个驾驶员,就算不是共犯,也必定算是参与的从犯。
此刻吉米的心智活动停了下来,以便歇一口气。他讶然沿着那几排盛装出席的安静听众看下去,最后将眼光放在中排上那个时髦的黑白色身影上。到底这个熟悉的影像和他刚才脑海中想像的情节有何关联?这才是真正的玛塔。哈洛德,时髦、高尚而沉静。何以他会任令自己的心智将她贬入如此苦闷、绝望的境地?但是她依然不时注视着杰森,她的眼光落在他身上的时间比落在莉蒂雅身上还久。在那张毫不设防的脸上,有一种东西将真正的玛塔,与他的想像力所创造出来的幽灵般的玛塔结合为一。不管她有可能是什么样的人,毕竟玛塔。哈洛德是能够进发强烈情感的。
一阵噼哩叭啦如骤雨般的声音打断了吉米的思潮,是手套相击所发出的礼貌性掌声。显然莉蒂雅已经完成她的结束语了。吉米如释重负地叹口气,伸手去摸他的帽子。他想赶快到外面去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做。自从老魏林顿把他如何将老婆打成肉酱的故事让他独家采访以来,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兴奋过了。
但是接下来似乎是回答提问的时间。济慈小姐一边啜着开水,一边露出和蔼的笑容,等待听众捡取她的智慧。某个大胆的家伙起了头之后,各种问题迅即蜂拥而至。有些是轻松逗趣的问题,对会场里温暖的空气、莉蒂雅的声调和稍嫌沉闷的演讲内容感到有点厌倦的听众,此时轻松地笑了起来。不久问题愈来愈尖锐,后来半数以上的听众都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那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出现了:济慈小姐是不是真的精确预言过克莉丝汀。克雷的死因?接着是一段错愕而焦急的寂静。莉蒂雅简洁地说,比她平常说话的方式更有威严,是真的如此,她确实经常根据星象而准确地料中未来。她还举了几个例子。
受到气氛愈趋融洽的激励,有人问到她在算命的时候是否有第六感帮助。她准备回答之前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听众浮动的脑袋和手脚恢复平静,每双眼睛都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是的,”她终于开口:“是的。这不是我想讨论的重点。不过有好几次,没有理由的,我知道事情就是那样。”
她说到这里,似乎在犹豫着,然后突然往前走三步来到讲台边,那动作之突兀急躁,让人误以为她还要再走到台前的空气中。“而且有一件事是从我一踏上这个讲台开始就知道的。杀害克莉丝汀。克雷的凶手,现在就在我们这个演讲厅里。”
有人说,如果你拍一封“事迹已经败露,快走”的电报给一百个人,九十九个人看了会立刻抓起牙刷往车库跑。
莉蒂雅这句话实在太出人意料,而其真正的含意又是如此骇人,以至于一时间出现了一阵茫然的寂静。接着骚动开始,像乍起的飓风开始席卷棕榈树林一样。座椅被推开后发出的尖叫般悲鸣,在全场迅速高涨的喧哗声中仍清晰可辨。随着愈来愈多的椅子被推向两旁,场面也跟着愈发混乱,焦急着要抢到门边去的人也就愈加惊慌。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在逃什么,大部分人的出发点只是要逃离一个紧张的情势。他们所属的阶级,痛恨“举止笨拙”,但是眼看要穿越东倒西歪的椅子和挤成一团的人群才能到达门口,使他们亟欲逃离的本能不断升高,到了类似恐慌的地步。
主持人说着一些安抚人心的话,试图缓和局面,但是根本没有人听得见。有人走到莉蒂雅跟前,吉米听到她说:“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噢,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他走上前去打算爬上讲台,浑身上下的记者细胞都在期待中兴奋不已。但是他才刚将手扶在讲台边准备跳上去,就认出了陪同莉蒂雅出席的那个男伴。他是《信使报》的人。这时他才想起,她现在还是《信使报》的财产。她会对他开口的机会是百万分之一,在这样的胜算下,实在不值得这么费力。毕竟还有更好的猎物。莉蒂雅爆出那句惊人之语时,吉米嘴巴张得老大,等他把下巴归位后,急忙转头去看看那两个人如何自处。
玛塔面色颇为惨白,笼罩着某种激愤之情。她是最先站起来的几个人之一,走得十分唐突,使得勒庸先是惊呆了,然后不得不狼狈地找出帽子来跟着她离开。她没有多看讲台或是莉蒂雅一眼,一个劲往门口走,不过因为她的座位是在前排,因此当会场在某人歇斯底里之下演变得不可收拾之际,她就卡在离门口的半途中。
另一方面,杰森。哈默则是纹丝不动。在那句撼人的宣言发布之际和之后,他依然保持原本兴味盎然的表情,继续注视着莉蒂雅。直到有人开始爬到他身上之前,他一直没有任何起身的动作。后来他从容地站了起来,帮一个女人爬过一张挡住她去路的椅子,拍拍口袋确定里面的某件东西还在(也许是他的手套什么的),然后才转向门口。
吉米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靠着熟练的技术一路挤到玛塔身边,这时她正卡在两部暖气机中间。
“这些无聊的笨蛋!”吉米提醒她他是谁之后,她刻薄地说道。她怒目瞪视着周围那群人,完全失去了哈洛德小姐沉着的本色。
“有个乐队席在中间的话会比较好,不是吗?”
玛塔想起这些大都是她的观众,于是设法让自己镇静下来,这些吉米都看在眼里。不过她依然是,套句吉米的话,“在火头上”。
“了不起的事。”他试探着说道。然后又进一步解释:“我是说济慈小姐。”
“简直是恶心到极点的表演!”
“恶心?”吉米不解地说道。
“她何不干脆到斯特兰德大街去表演翻筋斗算了?”
“你认为这只是宣传上的噱头而已吗?”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天上来的神迹吗?”
“可是,哈洛德小姐,那天晚上你那么宽大地容我在府上叨扰的时候,你自己也说过她不是江湖郎中。你说她真的——”
“她当然不是江湖郎中!她算过不少了不起的命。但是这跟一次收一先令帮人家找凶手完全是两码子事。如果莉蒂雅再不注意,”她缓了一缓,然后语带恶毒地说:“最后她会变成爱咪。麦佛森之流!”
吉米发现玛塔说出来的话根本不是他原先所期待的。他也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不过不是这些就是了。他正在迟疑的时候,玛塔用一种前所未闻的决绝的口吻说道:“这不会是一次访谈吧,对吗,霍普金斯先生?因为如果是的话,请务必要了解得非常清楚,我什么话也没说过。”
“好吧,哈洛德小姐,你什么也没说。当然了,除非是警方问我。”他笑着加上一句。
“我不认为警方和你有什么好谈的。”她说:“现在,是不是可以请你行行好稍微往左边移一下,这样我才能绕过你到前面去。”
她对他点个头,简单微笑了一下,挪动香喷喷的身躯从他身边走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然后被吞没在人群中。
“半点消息也没有!”吉米对自己说道。然后懊恼地开始往回挤,要挤回他刚才最后一次看见杰森。哈默的地方。老贵妇咒骂他,初入社交界的少女气呼呼地瞪着他,不过吉米的大半生都是在人堆里杀进杀出。他对这个拿手得很。
“你对这样的场面有什么看法,哈默先生?”
杰森用一种轻松愉快的态度静静地看着他。“多少?”
最后他终于说道。
“什么多少?”
“你要付多少来听我的金玉良言?”
“一份免费的报纸。”
杰森笑了,随后表情严肃起来:“嗯,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教育性的下午。
你相信星座这玩意吗?“
“说不上相信。”
“是我的话,我可没这么肯定。在那些言谈里面包含了很多天地之间不寻常的事。在我出生的村子里,我就看过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巫术之类的事。完全是常理无法解释的。直叫你想不通。”“那是在哪里?”
霎时杰森面露吃惊之色,这是今天下午首见的。“东欧。”他猝然答道。随即接下去说:“那个济慈小姐,她是个奇葩。不过请到家里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绝对不是,先生!能预知未来多少会破坏婚姻生活。更不用说能看穿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每个男人对自己的不在场证据都有权保密。”吉米气愤地想着,看来这个下午真的没有人在按牌理出牌!不过如果他再挤过去找莉蒂雅,说不定她的言谈还会符合他脑子已经为她设定好的模式。
“济慈小姐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相信她是真的感受到邪恶在场吗?”他抱着希望继续追问。“当然,当然!”
杰森感到有点惊讶。“她当然是已经考虑得够清楚,否则没有人会说那种话来让自己下不了台的。”
“我注意到刚才你对那句话并不太惊讶的样子。”
“我在美国待了十五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叫我惊讶了。你见过摇喊教派吗?见过康尼岛吗? 见过有一座金矿要卖的流浪汉吗? 到西边去看看吧,年轻人,到西边去! ”
“我要回家去睡觉了。”吉米说道,挤进人群里去。
等他到达门厅之后,精神稍稍恢复了一点。他整理一下衣领,等着看人群出去。
众人一走出内门,呼吸到魏格摩街上安全的空气之后,惊魂甫定,随即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不过吉米从他们不设防的交谈中也没收集到多少情报。
接着越过众人的头顶他看到一张脸,令他不由得停下脚步。那是一张白晰的脸,两道清淡的睫毛,面相如同一只和蔼的小猎犬。他认识这个人。他叫做辛格。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苏格兰场的一张办公桌后面。
这么说格兰特毕竟还是有一点想像力嘛!吉米厌恶地一把将帽子甩上头顶,走了出去,打算好好把事情想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