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作者:(英)约瑟芬·铁伊    更新时间:2013-09-11 11:37:34

在卡拉定再度出现在病房的那天下午,葛兰特一直走到窗户那边再走回来,他是如此意气风发,使矮冬瓜不得不提醒他这是任何一岁半的小孩都会做的事。但今天没什么可以减低葛兰特的兴致。

“你以为我会在这里待上几个月,是不是?”他洋洋得意地说。

“看到你迅速康复我们也非常高兴,”她拘谨地说,“我们当然也非常高兴,你的床位空出来了。”

然后她跶跶的脚步声,她的金发,和浆得笔挺的制服,都慢慢地消失在走廊上。

葛兰特躺在床上,以近乎慈悲的心情看着他这小小的牢房。一个站在北极或一个站在埃弗勒斯峰顶的人,都不会拥有一个在床上躺了几星期的人站在窗边时的那种心情。葛兰特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

明天他就要回家了,日家去接受汀可太太的服侍。每天有一半的时间他必须躺在床上,走路时也必须撑着拐杖,但至少他再度拥有了自主权,不必听从别人的命令。不必受限于半吊子的效率,也终于摆脱了来自别人泛滥的怜悯。

未来一片光明。

威廉斯警官在艾塞克斯办完杂事后顺道来访,他已经把他的兴奋之情毫无保留地向威廉斯倾吐了一遍,现在他渴望玛塔的到来,好让他在她面前展露他重新寻回的英姿。

“史书看得怎样了?”威廉斯问。

“好极了。我已证明它们全是错的。”

威廉斯咧开嘴笑着。“我想有法律禁止这样做的,”他说。“情报局一定不喜欢这样。最后会变成叛乱罪或有辱女王什么的。现在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小心一点。”

“我再也不相信我在史书里读到的东西了,在我有生之年,帮帮我吧。”

“你必须找出一些例外,”威廉斯固执地指出,“维多利亚女王是真的,我想凯撒也真的侵略过英国。还有一0六六年(译注:诺曼底人于一0六六年入侵英国)。”

“我开始对一O六六年的事深深地感到怀疑。我看你最近一直在忙艾塞克斯的事,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混蛋。自他九岁开始偷妈妈的零钱之后一直没有人对他凶一点。如果有人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好好给他一顿鞭子或许可以救他的命。现在在杏花开之前他就得被处死了。今年春天会来得比较早,过去这几天傍晚我都在花园工作,既然白天已经变长了。对于再度呼吸到新鲜空气你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然后他离开,乐观、清醒而且冷静,就像一个在年幼时好好挨过一顿鞭子的人应该表现的那样。

葛兰特非常渴望见到来自外面世界的其它访客,他即将再度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份子。于是当他听到门口那熟悉的局促不前的脚步声时,他高兴极了。

“进来,布兰特!”他兴奋地叫着。

布兰特进来了。

不过进来的布兰特却不是上次走出去的那个。

上次走出去的时候兴高采烈,有着刚被激起的满腔壮志。

现在他再也不是拓荒者卡拉定,那开路的先锋了。

他只是个清瘦的男孩穿了件非常长,非常大的外套。看起来年轻、受了惊吓,而且怅然若失。

当他踏着无精打采的步伐走过来时,葛兰特也不禁失措。今天他那像邮袋一样大的口袋里也没插着一迭笔记纸。

喔,葛兰特豁达地想:至少这档子事儿的过程是有趣的。一定中间有了什么障碍。人们不可能以愉快的业余心情去做严肃的学术研究,同时希望藉此证明些什么。我们不会期望一个业余的家伙走进警察局就破了个案,打败一票职业警察;所以他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比史学家还聪明。他想要证明他看画像所下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想要洗刷自己误将该坐在被告席的放到法官席的耻辱。但他得接受自己的错误,并且喜欢它。也许是他自找的。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他对他自己视人的眼光已经越来越沾沾自喜了。

“哈啰,葛兰特先生。”

“哈啰,布兰特。”

事实上这件事对这个大男孩的打击更大。他还在期盼奇迹发生的年纪,他还在会对气球爆炸感到惊讶的年纪。

“你看起来很忧伤,”他喜孜孜地对男孩说,“有什么事情不顺利吗?”

“每一件事。”

卡拉定坐在椅子上瞪着窗外。

“这些该死的麻雀不会让你心情不好吗?”他焦躁不安地问。

“怎么回事?你发现早在理查死前,就有关于男孩失踪的传言了吗?”

“喔,比那糟多了。”

“喔,有文字记载?一封信?”

“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更糟的事情,更更根本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他生气地瞪着嘈杂的麻雀。“这些该死的鸟。我现在永远也没办法写那本书了,葛兰特先生。”

“为什么不能,布兰特?”

“因为那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每个人都一直知道那些事情。”

“知道?知道什么?”

“知道理查根本没有杀那两个男孩,还有其它所有的事。”

“他们已经知道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喔,好几百年了。”

“振作点,小家伙。事情发生到现在也不过四百年。”

“我知道,不过没什么不同。人们知道理查是清白的已经好几百年了──”

“你可不可以停止那样尖酸刻薄的口气而理智点。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有人为他翻案?”

“开始?喔,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就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是什么时候?”

“都铎王朝一结束就可以安全地谈论这事儿了。”

“你是说史都华特时代吗?”

“是的,我想──是的。有一个叫巴克的人在十七世纪的时候写东西为他辩白,十八世纪的时候是贺瑞斯.瓦波,十九世纪是个叫马克汉的人。”

“二十世纪是谁呢?”

“据我所知没有。”

“那你去写又有什么不对吗?”

“那不一样,你不明白吗?那就不是一个大发现了!”他用力的说大发现这三个字。

葛兰特笑着看他。“喔,少来!大发现岂是随手可得的。如果你不能当一个拓荒者,何不领一支十字军?”

“十字军?”

“当然。”

“对抗什么?”

“汤尼潘帝。”

男孩的脸上的空虚消失了。他蓦地露出笑容,像刚刚看了一个笑话。

“这是这是最该死的蠢名字,不是吗?”他说。

“如果人们在三百五十年前就知道理查没有谋杀他的侄子,而今天的教科书却还这么白纸黑字丝毫不加考证的说是他杀的,那么我看汤尼潘帝的情况实在太严重,该是你出手的时候了。”

“但我能做些什么,既然像瓦波那样的人都失败了?”

“有句成语说水滴石穿。”

“葛兰特先生,现在我觉得我仅是一滴微弱得不得了的水滴。”

“看看你,我不得不说你。我从来没见过这样自卑的人。这样是没办法激起英国大众的注意的。你一定会拥有它该有的份量的。”

“因为我以前从未出过书,你是指这个吗?”

“不,那一点关系也没有。毕竟很多人的第一本书就是他们写过最好的书;那是他们最想写的一本书。不,我是指所有那些在离开学校之后没有再读过一本史书的人,会觉得自己有资格去抨击你的著作。他们会指责你为理查漂白:“漂白”是个具有贬抑性的字眼而“翻案”却不是,所以他们会称之为漂白。有些人会查《大英百科全书》,然后觉得自己更有资格介入这件事情。这些人会杀了你而不光是骂骂你而已。不过真正认真的历史学家却懒得看你一眼。”

“老天,我会让人们注意到我!”卡拉定说。

“帅啊!听起来好象你已有了建立帝国的士气。”

“我们没有一个帝国。”卡拉定提醒他。

“喔,有,你们有的,”葛兰特平心静气地说。“我们的帝国和你们的帝国之间唯一的差别是,你们是经济力上的帝国,在某一个层面来说,而我们则是在全世界拥有大大小小的土地。在你得知自己并非原创的可怕消息出现之前,你已经写了一部分了吗?”

“是的,我写了两章。”

“你把它们怎么了?你没把它们丢掉吧,丢了吗?”

“没有,差一点儿。我差一点把它们丢进火炉里。”

“为什么没丢?”

“那是个电炉。”卡拉定轻松地伸展他的长腿开始笑着。“老兄,我已经觉得好多了。我等不及要把一些事实塞进英国老乡的嘴里。卡拉定一世的血正在我体内澎湃。”

“听起来你已经热血沸腾了。”

“他是伐木工人里最无情的老恶棍。一开始他只是个工人,最后却拥有一幢文艺复兴时的城堡、两艘游艇和一部车。列车的私人车厢,你知道的。有着绿色的丝质窗帘,上面还有污渍。里面的木雕更是你若不亲眼见到根本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大家都认为,至少要到卡拉定三世之后,卡拉定的血才会渐渐变得稀薄。不过现在我可是全然的卡拉定一世。我现在知道当我那老爹想买一座森林而有人不让他买的时候,他的感受是什么。老兄,我要进城了。”

“很好,”葛兰特温和地说。“期待你的作品。”他把他的记事簿从桌上拿起来,举到布兰特面前。“我在做警察做的那种案情总整理,也许会帮助你达成结论。”

卡拉定接过来,必恭必敬地看着它。

“撕下来带走,我已经写完了。”

“我想再过一两个星期,你就会太忙于调查真实的案子而没时间搞这个──学术性的了。”卡拉定有点儿怅然地说。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案子比这一个更令我着迷的,”葛兰特老实说。他斜睨着仍然靠在那堆书上的画像。“你一定不相信当你那么消沉地走进来时,我所受的打击比你还大,我以为一切都破灭了。”他把眼光转日画像上说,“玛塔认为他有点像伟大的罗伦左。她的朋友詹姆斯认为那是一张圣人的脸。我的外科医师认为这是一张跛子的脸。威廉斯警官认为他看来像一个伟大的法官。但我认为,也许玛顿的说法最接近事实真相。”

“她说什么?”

“她说这是张正在承受极度痛苦的脸。”

“是的,是的,我也这么认为。难道你有任何怀疑吗?”

“不,没有。他几乎是接二连三地受创。在他生命中的最后那两年必然发生了既突然又沉重的打击。原本每一件事都那么顺利:英国终于稳定了下来,内战的记忆已在人们的脑海中淡去,一个良好稳固的政府让一切风平浪静,兴盛的贸易活动让大家丰衣足食。外表看起来好得不得了,从米德汉到温斯莱戴尔都那么好。而在短短两年之间──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和平。”

“我知道有一件创伤他当时并未承受。”

“哪一件?”

“至少他不知道他会成为千古罪人,背负洗不清的骂名。”

“的确,那将会是最致命的一击。你知道根据我个人发现,最能证明理查没有涉入任何夺权阴谋的是哪一点吗?”

“不知道,是什么?”

“事实是当史提灵顿发布消息时,他必须派兵南下。如果他事先知道史提灵顿要说什么,或计画让史提灵顿帮他捏造什么事实的话,他应该会带着军队。即使不带到伦敦也会带回较熟悉的自家封地。结果他紧急地先派军队去约克又派兵去他的纳维尔表兄弟那儿,证明他对史提灵顿的自白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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