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皇上的生日 1

作者:德龄公主    更新时间:2013-09-10 09:49:52

父亲四个月假期届满,六月初一这天他接受了太后的召见。那会儿他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但仍为风湿病所困扰。尤其是当他登上大殿的阶陛时,就更为明显,太后于是吩咐两个太监去搀扶他。

首先,父亲要叩谢太后对我们姐妹的慈恩,照例,他摘下顶戴,跪倒在地,将头在地面上磕得嘭嘭作响。这套仪式,一直是任何官员在接受圣上特恩时,都要尽力表演一番的。

叩谢毕,他戴上顶戴,仍旧跪在御座前。太后接着询问了他在巴黎生活的情形,时不时地对他的忠君尽职赞扬两句。见他这样跪着,似乎很是吃力,便命太监拿来一个垫子给他垫在膝下。这又是极大的恩典,因为这样的垫子,平常只有军机大臣,才可以使用。

太后告诉父亲,说她不打算再派他出国了,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年事已高,另一方面,她希望我和我妹妹能留在宫里,如果再派我父亲到外国去,则势必要带着我们姐妹同行。她说她很高兴,因为我们虽然离开中国这么多年,还能这样熟知满清的规矩礼仪。我父亲回说,这是因为他一直很注意遵照本国礼俗来教育我们的缘故。

这时,太后问皇上有什么要说的没有,皇上就问我父亲是否会讲法语,当听说我父亲不会时,他似乎很惊讶。我父亲向他解释,这是因为他没时间学,而且对于学外语,他这个年纪怕是也太老了。

皇上又问法国对中国的感情如何。父亲回说,一直以来都很友好,不过自庚子拳乱之后,使臣的位置是越来越不好坐了。太后说,那不过是一次不幸的事件,所幸现在一切都已圆满解决了。她又叮嘱我父亲好生养病,尽快好起来。朝见仪式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太后说我父亲打自法国回来以后,看上去老了许多,须得悉心调养,诸事看得轻些才好。她对刚才父亲向她叩谢圣恩感到很满意。

眼下,宫里正在忙着筹备庆贺皇上的诞辰,时间是这个月的廿八日。真正的日期其实是六月廿六日,但这一天恰好是先帝的忌日,自然不能举行任何庆典,所以就改在廿八日。官方庆典将持续七天,包括此前的三天和之后的四天。在此期间,官员们一律身着朝服,各业一律休息。这一年是皇上32岁生辰,所以庆典并不十分盛大,因为只有逢十年整寿(比如20岁、30岁等等)才可以举行大典。虽说如此,但也足以扰动百业了。这七天期间,往常的早朝一概停止。只有太后一人例外,庆典期间不必穿特别的礼服,也不会在庆典上扮演重要角色。这回没有大肆铺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太后还活着。依照满清习俗,她应该居于皇帝之前,事实上,她才是国家真正的统治者,皇帝反倒在其次。皇上当然也清楚这个事实,所以当太后谕令筹备庆祝事宜时,他总是推说这种零碎生日,又不是整寿,完全不必铺张,最后才极不情愿地同意庆贺一下。为了尊重旧俗,皇上这样的举动自然是合乎礼仪的,但这个寿辰毕竟是国家认可的庆祝日,大家要热闹一番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在这段时期内,画像的工作也停了下来。

廿五日一大早,皇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上面绣着金龙,外罩枣红色的外套。自然,作为皇上,他的顶戴上不是通常的纽扣,而是一粒很大的珠子。也只有皇帝才能这样。他和平日一样,先到太后的宫里请了圣安,然后再到庙里,在祖宗的神位前磕头祭拜。仪式结束后,皇上再回到太后的宫里,又磕了一通响头。所有的中国人,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先人的尊崇和敬畏,也就是在生日这天向先人们大磕其头。这之后皇上来到大殿,升上御座,在那儿接受百官的拜贺。这种典礼常常成为一种很有趣的娱乐活动,看到文武百官在地上参差不齐、此起彼落地拜倒一片,真是妙趣横生。就连皇上自己,观赏了这样非凡的奇观,也忍俊不禁,不觉失笑。

典礼上使用的乐器,也值得一提。最主要的一种,用硬木制成,平底,圆顶,径约三英尺,高约三英尺,中空。一根同样材料制成的长棒,用作鼓锤。有人专司此职,用尽全力锤击鼓面,这种声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皇帝升座的时候,常擂此鼓,以正视听。除此之外,还有—个老虎,尺寸与真的老虎相仿,也是用硬木制成的,背部有24片木鳞,置于大院。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敲击,司之者只需刮擦背部的鳞片,便发出一种类似无数爆竹同时炸响的声音。这两种乐器的声音贯穿典礼的始终,经久不息,震耳欲聋。典礼举行期间,有一赞礼官时常高呼口令,比如跪下、鞠躬、起立、磕头等等,但在这嘈杂的声音中,要想听清楚他一个字,也绝无可能。另一种乐器,是由一个木制框架编排而成,高约8英尺,宽约3英尺,3根木栅横跨木架,木栅上悬挂着12个纯金的铃铛。当用木棒敲击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颇似洋琴,当然要高得多。这个架子被置于大殿的右侧。左侧也放着一架与此类似的乐器,只不过铃铛是白玉所雕成的。它产生的音乐倒是清新悦耳。

礼毕,皇上便回自己的宫里去了。这回该轮到皇后、嫔妃以及众女官一干人等,向他磕头拜寿。磕完头,皇后又率领所有女官,跪在皇上面前,向他进献上一柄如意。这是一种笏板,有的用纯玉做成,有的则是木制而中间嵌玉。如意是一种吉祥之物,把它送人,意味着能给人带来幸福和兴旺。这回的仪式,从头至尾伴随着丝竹之音,非常悦耳动听。

接下来,该轮到太监们向皇上磕头拜寿了,他们照样也要向皇上表示庆贺,只不过不奏乐而已。太监们行过礼,紧接着又是宫女们,这样,拜寿的仪式才算结束。皇上再次来到太后的宫里,跪在太后的面前,磕头谢恩。完了以后,太后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去听戏。到了戏院,我们所有人都得到了太后所赏赐的蜜饯,这自然也是规矩。没多久,太后就回宫午睡去了,庆典就算全部结束。

庆典结束两天之后,七月就开始了。七月七又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传说天上有牛郎、织女两颗星,分别是农业和纺织的保护神,二人原本是夫妻。一次口角之争导致了命定的结果,他们分居了,银河将他们彼此隔开。但每年的七月初七,他们被允许见一次面,传说是喜鹊为他们在银河上架了一座桥,使他们得以相会。

这个节日的纪念仪式有点特别。几个盛满了水的铜盆,被放置在院子里,阳光能够完全照着它们。太后拿过一些很小的松针,投入各个盆中。漂浮在水面上的松针,便在盆底投下一个影子。依据针叶的位置不同,影子的形状也就参差各异,据说以此可以测定一个人的运气和前程。另外,太后还要焚香祭拜上面提到的两位神仙。

对于太后来说,这是最悲伤的一个月份,因为这个月的十七正是咸丰皇帝(她的丈夫)的忌日,而每年的的七月十五又正是一个纪念死者的节日。

这天一大早,全宫人马就移师西苑,预备祭祀。中国人认为,人死后灵魂仍留在现世。于是,在死者的忌日,人们就要焚烧纸钱,他们相信,死去的亡灵将因这些冥币而受益。这天太后召来数百名和尚,超度那些无人祭奠的孤魂。夜里,太后领着全体女官泛舟湖上,放漂荷花灯,灯的中央插着点亮的蜡烛,灯影浮动,波光粼粼,冀望这一年死去的亡灵能循着这水光灯影,来接受生者对他们的祝福。太后吩咐我们也点亮蜡烛,把荷花灯放到水面上,并说亡灵将因此而感恩。有些太监告诉太后,说他们果真见到了亡灵。对于这些声言,许多人坚信不疑。太后自己虽然从未看过什么,但她说这实在是因为她的地位过于显贵,连鬼魂都怕她的缘故。她叫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多加留意,一旦看见什么,就马上告诉她。自然,我们什么也没有见到,而许多女官却吓得不敢睁开眼睛,担心真的看见什么神神怪怪的东西。

这段时期,太后的一门心思全用在了已故的咸丰皇帝的身上,整天愁绪满怀,郁郁寡欢。我们所有的人都倍加小心,生怕惹她生气。她更加爱挑剔、易发怒,对谁都不说话,终日独自饮泣,不能自已。我有些不懂,为什么咸丰皇帝死了这么多年,太后还要如此悲痛不已。七月整整一个月中,所有女官都不准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我们大家穿的不是深蓝就是浅蓝,太后自己则一直穿着黑颜色的衣服,就连手帕也是黑色的。通常每月朔望要开演的戏院,在七月也一概关张。没有音乐,每件事情都在庄严肃穆中默默进行。事实上,整个宫廷都笼罩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七月十七的早晨,太后来到先帝的神位前,跪在那儿哀哭良久。为了显示对先帝的尊敬,宫中斋戒三天。这是我进宫的头一年,眼下的情势让我很有些不适应,尤其是在刚刚结束欢乐和喧闹之后。我自然也很为太后感到难过,因为我能看出她的悲伤完全是真情流露,没有丝毫做作。那时,我是太后所喜欢的人,在这些悲痛的日子里,她常常留我在她的身边做伴。一天,皇后对我说:“太后很依恋你,这些日子你最好多陪陪她。”我照她说的去做了,老实说这不是一件愉快的差使。当太后开始哀泣时,我也跟着她哭。而当她看见我也哭的时候,就马上制止,叫我不要哭。她说我太年轻,不能哭,因为我至今还没尝到过悲痛的真正滋味。这期间她常常跟我谈到她自己。有一次,她对我说:

“你晓得么,打从我小的时候开始,我这辈子就一直很苦。我从父母那儿没有得到过丝毫快乐,因为我不讨人喜欢。我妹妹总是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而我,则常常不被理睬。我刚进宫的那会儿,很多人嫉妒我,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认为我长得好看。但比起漂亮,我更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的人,我接受了挑战,并且赢了她们。我进宫以后,先帝很宠爱我,对其他人几乎不看一眼。很幸运,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使我在先帝心目中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然而我倒霉的日子也从此开始了。咸丰十一年,先帝忽然病倒了。加之洋兵又攻进了北京城,放火烧了圆明园,我们于是避到了热河。当时发生的这些事情,大家自然都很熟悉。那会儿我还年轻,跟着一个病危的丈夫,带着一个年幼的儿子。东宫的侄子是一个觊觎大位的险恶之人,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个权利,因为他不是皇室直系。我不希望再有谁去经历我那时候的危难。当皇帝进入最后的弥留之际,几乎不省人事。我领了太子来到他的身边,问他后嗣将如何决定。他没有回答,然而事情紧迫,我急中生智,对他说:‘你儿子在这里。’听到这话,他随即睁开眼睛,说:‘自然是他继承大统。’此事一定,我这才放了心。这句话几乎是先帝最后的遗言,不久他就归天了。如今,虽说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想起他弥留时的情形,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那会儿我寻思先帝虽然走了,但毕竟还有同治可以依靠,以后的日子总该会好起来。然而不幸的是他竟在不到20岁的时候就死了。打这以后我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同治死后我受到人们关注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幸福都结束了。东太后又给我制造了许多的麻烦,我发现很难和她友好相处。不管怎样,她到底在五年之后也死了。光绪皇帝被带到我这儿的时候,还是个三岁的孩子,体弱多病,几乎不会走路。他的父母似乎不敢给他吃任何东西。你应该知道他父亲就是醇亲王,他的母亲就是我妹妹,他几乎就如同我的儿子一般。事实上,我也一直把他视为己出,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心力,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有副好身体。除此以外,正像你所知道的,我还有许多其他的烦恼,但如今说也无益。总之是没有一件事是我所希望的样子,事事叫我失望。”说到这里她再次哀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接着说:

“好像每个人都认为,因为我是太后,所以必定非常快乐,但为什么我对你讲的这些却全然不是这样呢。其实还远远不止这些,比这更糟的事我都经历过。事情一旦出了差错,我总是那个最该死的家伙。有些时候,御史甚至敢指责我。然而我总算还是个达观的人,一些小事也就不去计较,否则的话我早就进坟墓了。想想看,这些人多么小心眼。在炎热的夏天,我搬到颐和园,他们也要反对,我这样做又没有伤害到谁,那么多大事小事他们不管,偏偏要管这事。虽然你进宫的时间不长,但你也能看得出:什么事我都不能单独作主,都是由大臣们互相商量好了,再上折子给我,而只要不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我从不拒绝他们。”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