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侯爵在几十年前的一场决斗中杀死了兄弟。为此他终生忏悔,终日不出城堡一步,不见世人,以致引发世人对他的怜悯,宽恕了他的过错。但是侯爵却万万不能原谅自己,他已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因为当年的死者仍活在人世间……
一道电光使浑暗树林里的每片树叶变得煞白,每样东西像是要即将熔化,又像被镀上了一层银色。那电光仿佛要在刹那间记下世间万物,它照亮了野餐的人扔下的废弃残物和那条蜿蜒的小路以及小路尽头停着的那辆白色汽车。远处有一幢建有四个尖塔的大房子,像座城堡。在阴暗的夜晚,它那膝胧的墙垣像一片不规则的乌云,跃入人们的眼睑。那屋顶像在严阵以待,空白的窗户密切注视着外界。聚在树下的人早已把它淡忘,可闪电确实有种神奇的力量,又把它展现在他们面前。
闪电的银光还照在一个人的身上,他正像那座塔楼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那是个高个子男人,正站在一个土堆上,其他人不是坐在草地上,就是弯腰收拾着杯碟、篮子。他披着一件别致的、有着银链钩的斗篷。在闪电光的照射下,链钩像星星一样闪着光。他那头黄色短鬈发富有光泽,简直可算是金色。这使他看上去更年轻。他有一张鹰脸,很帅气。可是在强光下看,已经起了皱纹,失去了弹性,这可能是长期化妆的缘故。因为雨果·罗曼是当今最有名气的演员。在闪电照亮的一刹那,他那金色的鬈发、苍白的面容和银色的饰物都闪着光,使他看起来像穿了一套盔甲。接着,他的身影就暗下来,直到变成一张阴暗天空下的剪影。
当闪电突然发亮时,罗曼与其他人不同,他只静静地站着,像尊雕像,而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惊了一下。虽然天空乌云密布,人们知道大雨即将来临,可这毕竟是第一道闪电。在场的唯一一位女士,她的灰白头发梳成很优雅的样式,似乎为此很得意,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美国女人。她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尖叫一声。她丈夫就是奥特兰将军,一位笨手笨脚的盎格鲁—印度人,秃顶,留着老式的连鬓胡。他也猛地一抬头,可接着,又去忙着捆他的东西去了。有个小伙子,叫马罗。他身材高大,却十分腼腆,长着一双狗一样的棕色眼睛。他摔坏了一个杯子,赶忙尴尬地道歉。第三个男人的衣着更讲究,脑袋棱角分明总是向上翘起,像个好奇的小猎犬,粗硬的灰白头发梳向后面。他就是报业巨子约翰·柯克斯本爵士。他嘴里毫无顾忌地骂着,但不是用标准的英国口音,因为他是多伦多人。那披斗篷的高个儿男人简直像座雕像一样站在黄昏的暮霭里。在闪电下面,他的鹰睑就像罗马皇帝的半身塑像,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过了一会儿,苍穹下响起一声惊雷,雕像复活了。他转过头,漫不经心地说:
“闪电和雷声之间相差一分钟。我看暴雨就要来了。在树底下躲避闪电可不明智,但过会儿下雨我们还得靠它遮雨。我看会是场倾盆大雨。”
小伙子有点紧张,他看了一眼女士,说:“难道就没有地方可以躲一下吗?那边好像有幢房子。”
“那儿是有幢房子,”将军没好气地说,“但那可不是好客的酒店。”
“真是怪,”他妻子不高兴地说,“我们会遇上暴雨。周围除了那幢房子就再也没地方可去了。”
她的口气使小伙子不敢再说下去,他十分**,很会体察人意。可是,什么也挡不住那位多伦多人。
“那房子怎么啦?”他问,“看上去像座废墟。”
将军干巴巴地说:“那房子是马恩侯爵的。”
约翰·柯克斯本说:“呀,我听说过他。一个怪人。去年还上了《流星》杂志的头版,文章的名字叫‘无人知晓的贵族’。”
“对,我也听说过他。”小伙子低声说,“他这样把自己藏起来,外面有好多奇怪的传说。听说他戴着面具,因为他有麻风病。还有人正经地告诉我说,这家人被咒语咒住了,有个可怕的畸形儿被关在一间黑屋里。”
罗曼一本正经地说:“马恩侯爵有三个头。每隔三百年,侯爵家就要生出一个三头人。没人敢走近被诅咒的房子,除了一队默默行走的帽商。他们是来送帽子的,但是——”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阴森恐怖,“我的朋友们,那些帽子的形状都不是人戴的。”
美国女人皱着眉头,讨厌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的声音真把她给吓住了。
“我讨厌你的恐怖玩笑。”她说,“希望你别再这样。”
“遵命。”演员回答说,“您也不准我说明原因吗?”
她回答道:“原因是,他不是无人知晓的贵族。我就知道他。至少,三十年前,当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他在华盛顿的英国使馆工作,我跟他相当熟。他没戴面具,至少和我在一起时没戴。他不是麻风病。他只有一个脑袋和一颗心,一颗破碎的心。”
“肯定又是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柯克斯本说,“不过,我的《流星》仍然可以用它。”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总以为,男人的心都是给女人弄碎的。这真是对我们女人的极大恭维。世间还有许多珍贵的感情。你们难道没读过《悼念》①吗?难道没听说过大卫和乔纳森②吗?使马恩心碎的是他弟弟的死。那是他表弟,同他一块儿长大,俩人比亲兄弟还亲。我认识马恩侯爵时,他还叫詹姆斯·梅尔,年龄稍长,总把他表弟莫里斯·梅尔当神一样崇拜。在他眼里,莫里斯·梅尔就简直是个奇才。不过,詹姆斯其实也毫不逊色,他在政界干得很不错。可是,假如莫里斯愿意,他同样能取得詹姆斯那种成绩。除此之外,莫里斯还是出色的艺术家、业余演员、音乐家等等。詹姆斯长得很帅,高高的个子,强壮、热情,高鼻梁。他把浓密的连鬓胡子梳理成维多利亚时代的流行样式,现代的年轻人见了,一定觉得很古怪。而莫里斯的脸却刮得干干净净。从照片上看,他打扮得像个男高音歌手,非常英俊。詹姆斯老是问我,说他朋友难道不是个奇才吗,难道会没有姑娘爱他吗,等等。到后来,我对他的问题都感到厌烦了。可有一天,一切都成了悲剧。他的整个生命就是为这偶像而活的,而这偶像却像瓷娃娃一样在一天突然倒下,彻底破碎了。在海边着凉使一切都完了。”
注:①《悼念》:是英国诗人了尼生(Alfred Tehnyson1809—1902)的组诗。(1850)为悼念他的朋友阿瑟·哈莱姆。——译者
注:②大卫和乔纳森:David and Jonathan见《圣经》“旧约”撒恭尔纪下1章25—26节。大卫王和阿玛肋克人作战,他的爱将撒恭尔和儿子乔纳森阵亡。大卫作衷歌悼念他们。——译者
小伙子问:“从那以后,他就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吗?”
“开始,他躲到了国外,”她回答道,“在亚洲,在加勒比岛,还有天晓得什么地方。致命打击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影响。对于他,就是把自己与一切,甚至传统和所有的记忆,彻底斩断。对往事哪怕是稍稍有点触及,一张照片、一段旧事,甚至是一个旧友,都会使他受不了。他甚至不能为他举办一个像样的葬礼。他渴望逃离。他在海外待了十年。我听说,他后来有了一些好转,可一回到老家,又旧病复发,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可以说是完全疯了。”
“有人说,神父们控制了他。”老将军嘀咕道,“我知道,他曾拿出几千镑来建一个修道院,自己也像个修道士——或者说像隐士一样生活。真不明白,那样有啥好处。”
“该死的迷信。”柯克斯本愤愤地说,“应该把这种事曝光出去。瞧,这儿有个人,也许在帝国和世上会大有作为,可那些吸血鬼却控制了他,吸干了他的血。我敢打赌,依照他们毫无人性的观点,是不会让他结婚的。”
女人说道:“他从未结过婚。我认识他时,他实际上已经订婚。我看这对他无关紧要。当一切烟消云散时,他的婚事也不了了之。像汉姆雷特和奥菲莉亚①——他抓不住生命,当然也就抓不住爱情。我认识那姑娘,实际上,我现在还跟她有来往。请不要说出去,她叫奥维拉·葛雷荪,老海军上将的女儿。她也至今未嫁。”
注:①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的男女主角。——译者
“真丢脸,太不像话了。”约翰爵士跳起身来大声说道,“这不仅仅是场悲剧,这简直是在犯罪。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居然还有这等荒谬的事情,我有责任要让世人知道。”
由于说得太激动,他几乎把自己呛住了。过了一阵,老将军开口说道:“噢,我可不敢说对那些事很了解。可我看那些神父应该懂得一句话——让死去的人死去吧。”
“可是,不幸得很,这件事就是这样的。”将军夫人叹口气说,“这就像个恐怖故事,死人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掩埋着另一个死人。”
“暴雨好像放过我们了。”罗曼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你们用不着去那幢房子了。”
将军夫人忽然一惊,大声说:“噢,我可再也不去了。”
马罗看着她大声问:“再也不去了?难道您以前去过?”
“嗯,我去过一次。”她不无自豪地说,“可我们不用再去了。现在雨还没下,咱们快上车去吧。”
他们一行朝汽车走去。马罗和将军走在后面,将军很快地小声说道:“我不想让那讨厌的柯克斯本听到。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吧。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原谅马恩。不过,我看是那些修道士把他弄成这样的。我夫人是他在美国时的好友。她到他家时,他正在园子里散步。他像修道士一样把脸掩在一块头巾下面,看着地上。看上去他就像戴了块古怪的面罩。她已经递进了自己的名片,正好就站在他走的小路上。他连话都没说一句,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这么走过去,好像她是块石头。他简直不是个人,而是一架可怕的机器。我夫人称他为死人。”
“这太奇怪了。”小伙子一脸不解的样子,“这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小伙子马罗从那沉闷扫兴的野餐回来后,就开始考虑要去找一个人。他不认识什么修道士,可他认识一位神父。他很想把那天下午听到的事情讲给他听听。他想,神父一定会乐意去揭开马恩家的神秘外衣,这件神秘外衣就像今天下午笼罩在他家房子上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