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站在原地的人都惊恐地感到,又有另外的人出现了。梅尔顿抬眼看到:布朗神父的身后出现了阿姆斯特朗的女儿的那张苍白的脸,脸部表情没有吃惊,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如银器一般。但她的头发是那种无色泽的褐色,仿佛总是沾满了灰尘,致使在阴暗处看起来几乎完全灰白了。
“说话小心点,”罗伊斯粗暴地吼道,“你会吓着阿姆斯特朗小姐的。”
“求之不得,我倒正希望如此。”仆人清晰地答道。
当那个女子有些畏缩,其他人还在感觉疑惑时,仆人继续说道:“阿姆斯特朗小姐的颤抖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断断续续的颤抖已经有好几年了。有些人说她是冷得发抖,有些人说她是害怕得发抖,但我知道,她是因为憎恨和恶意的愤怒而发抖——恶魔今天早上终于使得她如愿以偿了。要不是我,她早就和她的情人带着钱财私奔了,自从我那可怜的主人阻止她和那个自我陶醉、自命不凡的恶棍结婚——”
“住口!”吉尔德非常严厉地打断了他,“我们犯不着去管你们家里的这样那样的怀疑、猜测,除非你有真凭实据,说明你的意见——”
“哦,我会给你们真凭实据的,”马格鲁斯用尖锐的声音说道,“但你们得传我出庭,警官先生,那时我会告诉你们真相的。其实真相是这样的:当老人流着血被扔出窗口之后,我立即跑上阁楼,发现他的女儿仆在地板上,手里还紧攥着一把血糊糊的匕首。请允许我把这东西交给警察当局。”他从燕尾服口袋掏出一把长长的、角质把柄的沾满血渍的匕首,恭敬礼貌地交给了警官,接着退后几步,两只小眼睛因为冷笑而几乎从脸上消失。
梅尔顿一看见他那样子就感到周身不舒服。他对吉尔德低声咕哝道:“你相信他指控阿姆斯特朗小姐的这番话吗?”
布朗神父突然神采奕奕地抬起头来,看上去好像刚洗过脸一样。“是的,”他说道,显出一脸的天真无邪,“阿姆斯特朗小姐会反驳他吗?”
姑娘发出轻声的惊叫,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盯着她看。她的身体像注入了麻醉剂一样十分僵直,只有藏在淡褐色头发中的面孔显出十分吃惊的神色。她站在那儿,像被突然冻结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吉尔德庄重地说道:“这个人说你在谋杀之后手里拿着匕首不省人事。”
“他说的是真的。”艾丽斯·阿姆斯特朗答道。
人们觉察到,帕特里克·罗伊斯低垂着头,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他们的圈子之中,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一定得去的话,我很乐意先走一步。”
他那宽大的肩膀抬了起来,挥动着有力的拳头,突然朝马格鲁斯那张卑鄙的脸上打去,打得他直直地躺在地上。两三名警察立即上前抓住了他的手。但在其他人看来,好像所有的理智都被打碎了,世界变成了一出毫无理智的丑角剧表演。
“罗伊斯先生,你不该这样做,”吉尔德威严地大声说道,“我将以攻击罪逮捕你。”
“不对,您不会的,”秘书回答道,声音如同铜锣一般响亮,“您将会以谋杀罪逮捕我。”
吉尔德警觉地看了看打倒在地的仆人。但见那个愤怒的仆人已经坐了起来,擦掉几乎算不上真正受伤的脸上的一点血迹。吉尔德简捷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家伙说的一点都不错,”罗伊斯解释道,“阿姆斯特朗小姐手执匕首晕倒在地,但她拿刀不是要杀害她的父亲,而是为了保护他。”
“保护他,”吉尔德严肃地重复道,“谁要杀他?”
“是我!”秘书答道。
艾丽斯瞪眼看着他,流露出复杂而迷惑的眼神。接着她低声说道:“无论怎么说,我很高兴你表现得那么勇敢。”
“上楼来,”帕特里克·罗伊斯沉重地说道,“我将把这次罪恶事件的全过程展示给你们看。”
阁楼是秘书的私人居室(地方很小,却住着这样一位高大的隐士),屋子里确实有暴力事件发生过的痕迹。在屋中央的地板上,扔着一支大号的左轮手枪,左侧滚倒着一个威士忌酒瓶,瓶口开着但酒还没有倒光。小桌子的桌布给人揉成了一团,还有一截绳子,跟死者身上的很像,绕上窗户挂在外面。壁炉架上的两个花瓶都已打成碎片,地毯上也有一个碎花瓶。
“我当时喝醉了。”罗伊斯说道。这个先前痛击仆人的人现在有些像一个初次犯罪的小孩那样,显得十分痛苦。
“你们都认识我,”他喉咙发干,继续说道,“每个人都知道我的故事是怎样开始的,那就还是像开始那样结束好了。我曾经被称为一个聪明人,也许还是一个幸福的人。阿姆斯特朗先生从一个小酒馆里挽救了我残余的头脑和身体。他一直对我很好,可怜的家伙!但他就是不肯让我和艾丽斯结婚。人们总是以为他这人够仁至义尽的了,你们可以得出你们自己的结论,这方面我就不必细细讲述了。角落里是我喝了半瓶的威士忌,地毯上是我的没有子弹的手枪。尸体上发现的绳子是从我的箱子里拿出来的,也是从我的窗子里扔出去的。你们不必叫侦探来查询我的悲剧下场,它在这世界上只不过是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杂草而已。我把自己送上了绞刑架。上帝啊,我受够了。”
警官做了一个十分细微的手势,警察们分头向这个高大的秘书包围上去,想把他拷上带走。但在他们正要毫不引人注目地开始行动时,他们或多或少地被布朗神父的动作给吓坏了。神父趴在门道口的地毯上,似乎在进行一种不甚庄重的祈祷。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对其所能造成的社会形象毫不在意。当他抬起他那张明亮的圆脸,朝人群望去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四足动物,长着一颗戏剧化了的人头。
“我说,”神父温和地说道,“事实上并非完全如此,你们都知道,一开始你们说找不到武器。但是现在我们找到了很多,有杀人的刀子,有捆绑用的绳子,有射杀致命的手枪,等等,然而,死者却是跌出窗外,摔断脖子而亡的!这不划算,很不经济。”神父说着在地上摇起了头,像马吃草一样。
吉尔德警官十分严肃地张开了嘴,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地板上这个古怪的人又抬起头来说道:
“现在有三件极其不可能成立的事情:首先是地板上的子弹洞,六粒子弹射了进去。为什么有人会朝地毯上开枪?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会向敌人的头部开枪,打死那个向他咧嘴笑的家伙。他不会跟自己的脚过不去,不会给自己套上不合逻辑的拖鞋。还有就是绳子。”他的手指点完了地毯之后,又重新放回了口袋。但他人还是继续不为所动地跪在地上。“一个人要在醉到什么样的程度下,才会在试图把绳子套到别人脖子上时,结果却又绕到了别人的腿上?无论如何,罗伊斯不会醉成那个样子。不然他现在应该睡得跟死猪一样。还有,最最明显的是威士忌酒瓶。你们认为,一个饮酒狂会去抢威士忌瓶子,抢到后却又把它轻轻滚到墙角落里,让酒洒泼一半剩下一半,会吗?我看任何一个饮酒狂都不可能这样做。”
布朗神父笨拙地爬了起来,语重心长地对自称罪犯的罗伊斯说道:“我很抱歉,亲爱的先生,你讲的故事实在是分文不值。”
“先生,”艾丽斯·阿姆斯特朗低声对神父说道,“我能单独跟您谈一会儿吗?”
这一要求迫使神父走了出去。在另一个房间里,他还没开口说话,艾丽斯便以奇特的尖锐声音说道:“您是个聪明人,您在尽量帮助帕特里克。但我知道,这没用。这整个的事件内部十分黑暗。您发现得越多,对我所爱的那个可怜人就越是不利。”
“为什么?”神父问道,两眼镇静地盯着她。
“因为,”她同样以镇静的口吻回答说,“我亲眼看见他杀了人。”
“哦!”布朗毫不动容地说道,“他是怎么杀的?”
“我当时在他们隔壁的房间里,”她解释道,“两扇门都关着。突然我听到一种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一种声音。说的是‘天呐,天呐,天呐,’一遍又一遍的,然后门被枪声震动起来。我把两扇门打开,发现满屋子弥漫着硝烟,这时枪又响了第三声,就见疯狂的帕特里克手里握着冒烟的枪,而且是亲眼看见他开的最后一枪。然后他跳过去,和我那害怕死而紧紧抓住窗台的父亲扭打起来。帕特里克想把绕在父亲头上的绳子捆起来,但绳子在搏斗中从肩头滑到了脚上,最后系紧在一条腿上。帕特里克像疯子一样拖绳子。我从地板上抓起一把刀子,冲到他们中间,设法割断了绳子,随后我便人事不醒了。”
“我明白了,”布朗神父答道,说话声音十分沉着,“谢谢你!”
艾丽斯回忆完之后,顿时便垮了下来。神父僵直着身子走进隔壁房间,见吉尔德、梅尔顿正单独同罗伊斯在一起,罗伊斯戴着手铐坐在椅子上。布朗神父神色谦恭地对警官说:“我可以在您面前对犯人讲几句话吗?还有,能不能把这可笑的手铐去掉一会儿?”
“他是个很有力气的人,”梅尔顿降低声音说,“为什么你想把他的手铐脱掉?”
“为什么?我想,”神父颇为谦卑地说,“也许我会很荣幸地跟他握握手。”
两名侦探对视了一下,布朗神父又对罗伊斯说道:“您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先生?”坐在椅子上的人摇了摇蓬乱的头,神父很不耐烦地转过身来。
“那么就由我来告诉他们,”他说道,“一个人的个人生活比他在公众环境中的声誉更重要。我现在准备挽救活人,让死人自己去料理自己吧!”
他走到毁灭命运的窗户边,眨着眼朝外面望去,同时继续说道:“我曾经说过,在这个案子里,有很多凶器,但死亡却只有一次。我现在来告诉你们,它们并不都是凶器,并未用来造成死亡。所有这些可怕的凶器,这绳索、这带血的刀子、还有这手枪,都只是奇怪的,充满同情的工具。它们不是要用来杀死他,而是要拯救他。”
“拯救他?”吉尔德重复道,“从谁的手里拯救他?”
“从他自己的手里,”布朗神父说道,“因为他是一个自杀狂。”
“什么?”梅尔顿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快乐的信仰——”
“这是一种残酷的信仰,”神父说道,眼睛继续向窗外望去,“为什么没有让他像他先前的父辈一样哭一下?他的计划形成了,他的伟大观点变得冷酷起来。隐藏在那快乐的面具之后的是一个无神论者的空洞的头脑。最后,为了保持他的兴奋度,他又开始像很久以前那样酗酒。但是,对于一个绝对禁酒者来说,酒仍然是十分恐怖的。他幻想并期待着出现他警告别人时的精神恐怖情景。这种期待长期占据着阿姆斯特朗的心灵,终于,今天早上,他又陷入了这样的精神境况。他坐在这里,大叫大嚷,说他在地狱里,声音十分狂乱,以致连他的女儿都弄不清楚他是疯狂地想死。由于疯狂,他在他身边布置下了各种死亡的方式——一根绞绳、朋友的左轮手枪、一把匕首。这样的场景正好遇上罗伊斯从旁经过,于是这位秘书马上扑过去挽救他。他把刀子扔到了身后的地毯上,抓起手枪,由于没有时间去卸掉子弹,他便一枪又一枪地把子弹射在了地板上。但自杀者又发现了另一种死亡方式,于是便向窗户外冲了过去。这时挽救者只有一件事可做——拿着绳子跑到他的身后并系住他的手脚。然而正当这个时节,那个不幸的姑娘跑了进来,误会了这场争斗,只是一个劲地要把她的父亲放开。首先她用刀子割伤了罗伊斯的指关节,造成这件事情中的血就是从这人身上流出来的。当然,你们应该注意到了,他击中仆人的脸时,留下了血印,可为什么只是留下了血印,却没有伤痕?可怜的姑娘在自己昏厥之前,却成功地放开了自己的父亲,于是那疯狂的父亲便越过窗户,纵身投入了一个永恒的世界。”
长长的一段沉默。最后,吉尔德给秘书打开手铐的金属声仿佛从十分遥远深邃的地方传来,慢慢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吉尔德对罗伊斯说道:“我认为您早就应该告诉我们真相,先生。您和年轻女士的生命比阿姆斯特朗的死亡通知来得更加重要。”
“令人瞠目结舌的死亡通知,”罗伊斯粗暴地叫道,“难道您不明白,根本就不应该告诉她这些真相?”
“不让她知道什么?”梅尔顿问道。
“嗨,是她杀了她的父亲,你这傻瓜!”对方吼道,“要不是她,他可能现在还活着。她知道了这点一定会疯的!”
“不,我认为不会这样,”布朗神父拿起自己的帽子说道,“我认为我应当告诉她真相。即使是最狠心的恶棍也不会像罪恶感那样摧残生命。无论怎样,我认为你们两个现在都应当快活起来。好了,我得回去了。”
当神父快走到刮风的草地上时,一位从海格特来的仆人拦住他说:“验尸官来了,讯问这就要开始了呢。”
“我得回去,”布朗神父说道,“很抱歉不能留下来听审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