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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G·K·切斯特顿    更新时间:2013-09-09 15:52:01

马斯加里就坐在可爱的爱瑟尔身边,那是他上车时“抢”到的位置。他的另一侧则坐着那位布朗神父。不过还好,一路上他不大多嘴,这使得马斯加里有的是机会和她说话。伊若和哈诺嘉父子则坐在马车里相对的另一张椅子上。马斯加里情绪高涨,他坚定地相信危险的存在。他那一路过浓的谈兴,很可能给爱瑟尔小姐疑为疯子了吧。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在那些岩石的后面或者树林子里,爱瑟尔似乎真地觉察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这使得她和马斯加里一样兴奋起来,像是掉进了紫色的荒谬的天国,看见六神骖驾的太阳飞奔。山路奇形怪状,时而像白猫似地不断爬升,时而像绷紧的绳索架在深渊之上,时而又像套马索蜿蜒在莽莽山间。

但是不管他们爬得多高,山下的荒漠始终看来像玫瑰花绽放着。田野在阳光下、在微风里闪着光芒,到处是翠鸟、鹦鹉和蜂鸟的颜色,像是白花的聚会似的。然而爱瑟尔觉得,要说草地和树林,英国的最可爱。要说山峰和峡谷,史诺登和格林科的最壮观。倒是这里的奇特的风景,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像是南方的园林长在北方的山坡上,如同格林科的峡谷结着肯特郡的果实一样奇特。这里没有寒冷,没有萧瑟,连英国人也不会联想到高原或者荒野。这里倒像是座被地震肢解了的宫殿,或像是郁金香的园子,给炸药轰上了天。

“真像是比基山上的那些园子啊!”爱瑟尔感叹道。

“这是我们的奇迹,”马斯加里说道,“是火山的杰作。也是自然演化的杰作,暴烈而孕育成果。”

“你就是一个暴烈的人。”她冲着他笑了笑。

“但是没有成果,”他说,“如果我今晚死去,我就将一辈子光棍,真傻呀。”

“是你自己来的,不是我的错。”爱瑟尔似乎很艰难地沉默了一阵,说道。

“当然不是你的错,”马斯加里答道,“特洛伊城陷落了,那也不是你的错。”

他们说着,不知不觉已来到一处峻峭的悬崖。悬崖像飞鸟展开的翅膀,罩着下面阴森的窄道,从上投下恐怖的阴影。马儿给吓坏了,踯躅不前。车夫跳下车,于是牵着它们走,但是它们已经吓得不听使唤了。突然,一匹受惊的马“呼啦”一声前脚腾空而起,马车一下子失去平衡,向一侧猛烈倾斜,转眼间“轰”地一声往灌木丛里掉下去了。马斯加里赶紧伸过手去把爱瑟尔抱住。她尖叫着,也紧紧地把他抱住了。马斯加里触电似的,不觉一阵眩晕,他想,活着也就为了这一刻。

就在马车倾斜,四壁翻转的瞬间,发生了更为惊险的一幕。老哈诺嘉,此前一直萎靡不振,突然腾了起来,往崖壁上一处空地跳去。在那瞬间,人们还以为他是企图自杀呢,随后便惊叹他的明智之极了。马斯加里原先一直觉得哈诺嘉先生不过如此而已,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果断、敏捷和锐利的洞察力了。老哈诺嘉不偏不倚,正好跳到了一块铺有泥炭和三叶草的松软空地上,甚至让人疑心有人事先故意铺设好了的。但是一车人也还幸运,除了看起来有点狼狈而外。他们掉下去的地方是一口大坑,长满了鲜花和野草,像是一大块凹下去的草地。或是像山峦的长袍上一个绿色的绒布口袋似的。所以除了一些小行李或者口袋里的一些小东西四处散落而外,他们几乎都没有受什么伤。马车还陷在茂密的灌木林子里,而那些马则痛苦地悬在斜坡边。矮个子神父最先坐了起来,他木然地搔着脑袋,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弗兰克·哈诺嘉听见他自言自语:“怎么偏偏掉在这儿?”

神父瞥了瞥四周,一片狼藉。他找到了他那把笨重的雨伞。雨伞旁边躺着顶宽边斗篷,显然那是从马斯加里头上掉下来的。神父在雨伞旁边找到了一封信,他看了一眼收信人的地址,就把信交给老哈诺嘉了。在神父的另一边,爱瑟尔小姐的遮阳帽半掩在草丛里,而在它的旁边是一个奇怪的小瓶子;将近有两英寸长。神父把它捡了起来,趁人不注意时迅速拧开瓶盖,凑到鼻子边嗅了一下,他的脸即刻转为土灰色了。

“天哪!”他喃喃自语道,“这难道是她的?莫非她的悲痛已经降临了?”他顺势把它放进了背心口袋里去了。“原谅我吧,天主!”他呢喃着,“我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父面带痛苦地看着爱瑟尔。此刻马斯加里正把她从花丛中扶起来。他听见马斯加里略带调皮地说道:“呵哈,我们掉进天国里来了,看,这就是天宫。但是只有神灵才能像我们这样竖着掉下去的。”

爱瑟尔从那些花丛中站起来时分明显得如此漂亮,如此高兴。神父的疑虑开始动摇了。“说不定这瓶毒药不是她的呢,”他想,“可能是马斯加里的恶作剧吧。”

马斯加里轻轻地把她扶起来,滑稽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拔出刀来,把绷紧的缰绳砍断了。那些马儿于是挣扎着站了起来,不住地颤抖着。这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晒得黝黑的人——那个车夫,从灌木丛里不声不响地钻了出来,手里牵着那几匹马的缰绳。在他的腰间,系着一把又宽又弯的怪刀。其余就没有什么特别了,除了他那悄然的出现而外。马斯加里问:“你想干什么?”他没有回答。

马斯加里转过脸来,看着坑里的这群困惑的惊讶的脸。他突然觉察到另一个腰别短枪、同样黝黑的衣衫褴褛的人正倚在坑下方的一块岩石上,望着他们。马斯加里一抬头,便看见他们刚才摔下来的地方,四支卡宾枪的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还有四张棕色的脸以及四对一动不动的眼睛。

“是强盗!”马斯加里叫起来,既兴奋又害怕,“这个坑原来是个陷阱,伊若。你如果答应我先把那个车夫干掉,我想我们或许能杀出去。他们只有六个人。”

“可是,”伊若冷峻地站在那儿,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说道,“可是他是哈诺嘉先生的仆人呀。”

“还管那么多干嘛!把他干掉!”马斯加里催促道,“他准是得了黑钱,想陷害他的主人。我们把爱瑟尔小姐夹在中间,冲过去!”

面对头上的卡宾枪口,马斯加里毫不畏惧,在野花草丛中艰难行进着。但是他继而发现,除了小哈诺嘉外没有人跟上来。他转过身去,挥舞了一下短剑,示意其他人跟上。他看到伊若还叉着腿站在那儿没动,两只手依然放在口袋里。他的带着挖苦神情的瘦脸在暮色里变得越来越长。

“马斯加里!你觉得我是同学中的失败者,是不是?”伊若说道,“你认为你才是成功者。可是我要说,我比你更成功,我在历史上的地位比你的大。我一直在饰演着史诗,而你,只不过老在写而已。”

“你疯了!瞎说些什么!还不快点!”马斯加里在前面吼道,“我们这位姑娘需要照顾,你却在那儿发牢骚,是不是还要我们三个大男人来帮你一把呀?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蒙塔诺。”伊若大声而平静地说道,“我就是那个强盗之王。欢迎来到我的避暑山庄,诸位!”

他正说着,灌木丛中又钻出五个默不做声的持枪歹徒,望着伊若,等候他的差遣。其中一个歹徒的手里拿着一大张纸样的东西。

“这个美丽的小巢,是我们野餐的地方。”这位强盗导游说道,语气依然那样轻松,脸上还挂着阴险的微笑,“这个小巢和下面几个洞穴一起,就是人们所说的强盗乐园。这是我在这些山上的主要据点。因为,——你们无疑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地方不论是从上面的马路或是下面的山谷都无法看见。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而且不容易被发现。我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时光,当然也会在这里死去——如果警察居然跟到这里来了的话。我可不是那种至死抵抗的囚徒,我比他们明智,我会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大家都静静地惊愕地看着他,惟独布朗神父例外。他的手指抚弄着口袋里那个毒药瓶,重重地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喃喃地说道,“这还差不多——这瓶毒药当然是这个盗贼的。有了它,他就永远不会被俘虏了,就像加图一样。”

此刻,这位强盗之王正以他那种礼貌的然而让人不寒而栗的口吻继续着他的演讲。“现在只能由我来,”他说,“向你们——我的尊贵的客人——介绍一下我的条件。赎金,自然不用说了。实际上,这是我借以生存的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即使是赎金也只适用于你们中的部分人。对于尊敬的布朗神父以及有名的希格诺·马斯加里,我将在明天清早予以释放,并亲自护送出山。因为,——恕我直言——,诗人和教士从来就没有什么钱。因此(既然不可能从他们身上捞到什么),让我们借此机会向古典文学和神圣的教会表示我们诚挚的敬意吧!”

他暂时停了停,脸上带着让人恐怖的微笑。布朗神父神秘地向他眨巴了一阵眼睛,就又装作仔细倾听的样子了。强盗之王从旁边一喽罗手里接过那张大纸,上下打量了一番,继续说道,“我的其它意图都已清楚地写在这份布告上了。待会儿我就把它分发下去,然后在山谷里的每个村庄和十字路口张贴。在这里我就不再赘述了,待会儿你们自己会看到的。我的布告的主要内容就是:我首先宣布我已俘获了英国百万富翁和金融寡头塞缪尔·哈诺嘉先生。其次我宣布在他身上发现了价值两千英镑的钞票和证券,并说他已经把它们交给了我。那……现在我可不能在这事还未发生之前就向轻信的公众宣布它已经发生了,因为这实在是不道义的事。我提议这事儿马上就兑现。我提议老哈诺嘉先生现在就把口袋里那两千英镑给我。”

银行家低垂着眼帘,看了看他。从他满脸通红看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但是看来是被吓住了。马车掉落时他那腾空一跳似乎已耗尽了他的精力。当马斯加里和弗兰克企图大胆突破盗匪的包围时,他垂头丧气的没有动。现在,他那只颤抖的红色的手极不情愿地朝胸前口袋里摸去,接着就把一叠纸和信封什么的都递给了盗贼之王伊若。

“很好!”伊若说道,显得很高兴,“到目前为止,我们大家都很合作。为了尽早让全意大利都知道这份布告,我还是继续谈我的条件吧。第三是关于赎金。我现在要求哈诺嘉的朋友们支付三千英镑作为赎金。我想这肯定不算多,实际上,把他们的价值估计得这样低实在是有点侮辱人家了。为了日后与这个富贵之家哪怕是一天的交往,谁不愿意付出三倍的价钱?对了,我还得告诉你们这张布告的末尾是一些法律术语,即如果届时拿不到钱会发生什么后果之类的话。不过,女士们先生们,我在这儿生活得很好,有的吃有的喝有的抽有的住,非常舒适。再次欢迎各位光临强盗乐园。”

这期间,又有喽罗不断加入进来,全都拿着卡宾枪,戴着脏兮兮的软边帽,满脸狐疑。他们的数量之大,连马斯加里也不得不承认,要想挥舞着刀剑就冲得出去几乎不可能。他四下张望了一阵,见爱瑟尔已经跑到父亲身边,这会儿正在安慰他呢。她曾为父亲的成就强烈地自豪过,现在她一样强烈地爱着她的父亲,甚至更强烈。或许是出于恋爱中人的爱屋及乌吧,马斯加里对她的孝顺充满敬意了,但即刻被这些诸如此类的不抗争给激怒了。他“嘭”地把剑插回剑鞘,生气地走到堤坎边,重重地坐了下来。布朗神父坐在离他一两码的地方。马斯加里看着他,无名之火就涌上来了。

“这下可好了,”马斯加里苦笑道,“他们该不会还以为我罗曼蒂克了吧?——我说,山上还会有强盗吗?”

“也许有吧。”布朗神父没有把握。

“什么?”马斯加里生气地问道。

“我是说——我搞不懂。”神父答道,“搞不懂伊若或蒙塔诺或——管他叫什么名字呢。导游服务生?这已让我费解。要说是强盗吧,我就更搞不懂了。”

“此话怎讲?”马斯加里急切地问道,“圣母玛利亚!我也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地方令人费解呀。”

“有三个地方我不明白。”布朗神父说道,“不过还是你自己来评判吧。首先我必须告诉你,几天前我也在那家海边餐馆吃过饭。当时你们离开时,你和哈诺嘉小姐走在前面,有说有笑的。银行家和导游服务生伊若走在后面,他们很少说话,即使有也是很小声。没想到我碰巧听到了一句话。那是伊若说的,——‘是啊,让她再高兴一会儿吧。你知道那个打击随时都可能把她击溃的。’老哈诺嘉听了之后没有回答。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我当时因为冲动,就警告了她哥哥,说她可能有危险。我也说不清楚这危险到底是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但是,如果伊若指的是这次被劫的事,那显然说不通。因为,既然他一心想引老哈诺嘉入圈套,那他又何必警告他甚至明显地暗示他会有危险?所以肯定不是指的这个。但如果不是,那又会是什么呢?这只有服务生和银行家才知道了。唉!哈诺嘉小姐就会大难临头了。”

“哈诺嘉小姐?”马斯加里腾地坐了起来,愤怒地说道,“你继续讲,继续。”

“我所有的疑问都集中在这位强盗之王身上,”布朗神父沉思着继续说道,“我的第二个疑问乃是:既然他本意是想勒索赎金,为什么老是强调他当场从这位银行家的身上拿走了两千英镑?一点都看不出想要赎金的样子,倒像是只为了他身上那点钱似的。但如果哈诺嘉的朋友们知道这些强盗贫穷而暴虐的话,他们就更有可能对他的生还不抱希望。然而在这里,‘掠夺’却得到了强调甚至在布告中也被摆在了首要的位置。为什么伊若·蒙塔诺如此想要告诉整个欧洲:在他勒索这位银行家之前已强行扒了他的腰包?”

“我想不出来,”马斯加里挠了挠浓黑的头发,似乎没有弄明白,“或许你觉得在引导我,可实际上我越听越糊涂了。但这位盗贼之王的第三个疑点会是什么呢?”

“第三个疑点,”布朗神父说道,仍然沉思着,“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堤坎。为什么这位盗贼之王把这里叫做他的主要据点,并称之为强盗乐园呢?当然,这里确实软绵绵的,掉下来也摔不坏,看起来也的确赏心说目的,有乐园的味道。然而正如他所说,这里不论从山顶上还是山谷里都看不见,因而是个藏身的好场所。但这里不是什么据点。这不可能是什么据点。如果说是,那也只能算是这里最容易攻破的据点。因为,实际上,这所谓的据点的上面就是一条穿越整个山脉的大路——警察最有可能经过的就是这条大路。真弄不明白,半个小时前,五条蹩脚的短枪居然就选择在这儿把我们截获了。可是只需四分之一个连的兵力就足以从悬崖上把他们击溃的。不管这个奇怪的长满花草的大坑到底是什么,但它绝不可能是什么据点。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有别的什么奇怪的用途和价格。不过这一点我就不明白了。这里倒更像是个天然的剧场或者演员休息室,或者什么浪漫喜剧演出台,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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