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土匪、山贼,现在已很难听说,历史终已进步而社会也更文明。然而在十九世纪的亚平宁山脉,其势之盛令人谈之而色变。不过假强盗、假土匪、假山贼也应运而生,行着贪污、诈骗之实……
马斯加里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那家常去的餐馆。作为托斯卡纳青年中一位颇有独创见解的诗人,马斯加里享有相当的名气。这是一家海边的餐馆,窗外是碧波荡漾的地中海。餐馆门前的空地上撑着帆布篷,以遮挡日光或者雨水。餐馆的四周是柠檬以及柑橘的小树,犹如围起了一道树的篱墙。系着白色围裙的服务生已在收拾桌子,为讲究的早午餐做准备了,不过看起来多少有点虚张声势。马斯加里天生一副鹰钩鼻,这一点很像文艺复兴的先驱但丁。他那黑色的头发和那同样黑色的颈上的围巾,柔亮而光滑。他的头上也是一顶黑色的斗篷,而且很可能随身也带着一面黑面具吧。在他的身上,你可以感觉到某种威尼斯通俗闹剧的气息。他表现得如同四处游荡的行吟诗人,所不同的是还有较为固定的活动场所,就像主教也有他固定的活动场所一样。然而在那个保守而闭塞的时代,马斯加里却尽可能地做到像唐璜一样地游历世界。
因为,每次旅行他总要带上那两口箱子:一只装有各种短剑,另外一只则放着曼陀林琴。用这些短剑,他曾多次在决斗中打败对手赢得胜利。而在某个假日里倚在爱瑟尔·哈诺嘉小姐——一位约克郡银行家的极典雅的女儿——的窗前弹奏小夜曲,用的也正是这把曼陀林。然而他并不是无病呻吟的行吟诗人,也不是幼稚无知的小孩。他有自己独特的爱好和追求,他有理智,是个热情洋溢的拉丁语青年。他的诗歌和任何人的散文一样通俗易懂。他渴望功名,喜好酒色。这一点在他那些朦胧的理想里或是对北方的模糊的诋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冥冥不可知的人生,他的关注之切似乎暗含险恶甚至杀机。他太单纯了,以至于不可轻信。就像火焰或者大海,看似平静、简单,却孕育着暴烈。
约克郡银行家和他美貌的女儿此刻正住在餐馆隔壁的旅店里。这就是马斯加里常来这儿来用餐的真正原因。他朝银行家住的屋子望了一眼,——他们的舞会还在进行着。餐馆里到处闪着餐具的金属的光泽,但是马斯加里觉得,这一切竟是那么空虚、无聊。在一侧角落里,两个教士边吃边谈着什么。马斯加里(这个狂热的天主教徒)竟也觉得,他们和嚷嚷的乌鸦没什么两样。然而稍远的地方,从那挂满果实的矮橘子树后面,一个人站了起来,正朝着他走来。这个人截然不同的衣着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来者穿着花呢,颈系粉红领结,衣领挺而失,脚上那双黄色的长简靴,显得特别耀眼。马斯加里努力朝他望了望,心里一紧,然而很快镇静下来。这个貌似伦敦佬的人渐渐走近,马斯加里一看,吃了一惊:这个英国式打扮的来者原来有着一个意大利脑袋。毛茸茸的,黝黑而活泼。他的衣领像硬纸板一样挺着,而他那颗脑袋就从“纸板”以及滑稽的粉红色领结中突兀地伸了出来。原来这脑袋他曾认识。从那笔挺的英国式节日装上,马斯加里认出了:他就是伊若。要不是今日一见,马斯加里恐怕还真想不起来这位旧日朋友了。伊若,大学时曾是众所周知的奇才,那时还不到十五岁,而人们已习惯地认为他将在整个欧洲赢得荣誉了。但是后来进入社会,他却是失败了。他先是搞了一阵剧本创作,间或发表一些煽动性言论。后来几年里当过演员、旅行家、委托代理人以及记者什么的。马斯加里记得最后一次听人提起他时,他还是个演员,不过依然没有名气。然而他太喜欢在演艺圈出风头,据说后来有件什么丑闻把他卷了进去,此后就一直湮没无闻了。
“伊若!”马斯加里站起来,握着他的手,惊讶地说道,“我以前经常见你在休息室里,穿着各种不同的戏服的,但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你穿着英国人的服饰呵。”
“这可不是英国人的服饰,”伊若一脸正经地说道,“这是意大利人未来的服饰。”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马斯加里顿了顿,“我得承认我更偏爱意大利人过去的服饰。”
“这就是你的老毛病了,马斯加里。”伊若说道,摇摇头,显出不敢恭维的样子,“——这也是意大利人的毛病。早在十六世纪,我们拖斯卡纳人就创造了这个国家的现代文明:现代的钢材、雕塑,以及现代化学。为什么现在我们不该有现代化的工厂,现代化的汽车,现代化的财政学,以及……现代化的服饰?”
“因为意大利人不配有这些东西。”马斯加里答道,“要让意大利人真正变得进步起来,太难了,他们聪明过了头。如果有什么捷径,他们就绝不会走坎坷的新路。”
“是啊,在我看来,马可尼或者……才是意大利的骄傲,他们的光辉至今犹存。”伊若说道,“所以我现在成了未来主义者以及……导游服务生。”
“导游服务生!”马斯加里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一连串职业中最近的一个?给谁作导游呢?”
“哦,是一个叫哈诺嘉的,还有他一家子。”
“不就是隔壁旅店里那位银行家吗?”马斯加里问道,急不可耐似的。
“正是他。”伊若回答。
“报酬不错吧?”看来马斯加里对这个行情知之甚少。
“有报酬。”伊若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显然答非所问,“不过我这个导游服务生对什么都很好奇。”接着,他好像是要转变话题似的,突然说道,“那个银行家有个女儿和儿子。”
“那姑娘真是仙女下凡啊。”马斯加里由衷地赞叹道,“至于那位父亲和儿子,我想不过是俗人罢了。哈诺嘉……就算他没什么害人之心吧,难道你不觉得他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俗人?他的保险箱里放着数百万,而我,就只有空空的口袋。但你绝不敢说——你没法说——他就比我聪明,比我勇敢,比我更有生气。他其实并不聪明,他那两只蓝眼睛胆怯得只有纽扣那么大。精力充沛?你看他走起路来像是患了麻痹症似的。他不过是还算有点良心的和气的老傻瓜。他有钱,那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像小孩子收集邮票那样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哪有伊若你那样有经商的头脑?你不会就这样凑合着过下去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要挣他那么多钱,还真的要聪明。不过首先还得有‘想要’钱的那股子傻劲。”
“我够傻的。”伊若忧郁地说道,“不过,我看你还是暂时不要评价他的好。银行家他已经进来了。”
确实,哈诺嘉先生这位金融寡头真地进来了。可没有人看他。哈诺嘉先生个子高大,然而由于年纪的缘故,他那蓝色的眼睛已变得混浊,灰沙色的胡须也已渐渐褪色。可看他那举手投足,起码也曾做过上校吧。他的手里此刻握着几封还未开启的信。他的儿子,弗兰克,真算得上一位帅小伙子,一头漂亮的鬈发,成熟的黝黑的皮肤,血气方刚。但是也没有人瞧他。和往常一样,所有的眼光都落在了爱瑟尔·哈诺嘉的身上,就像全都给钉住了——至少有一会儿是这样。她的希腊式的金黄色头发和那晨曦般柔和的肤色映衬在深蓝色的大海里,活像一位女神。马斯加里不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啜饮着什么。他确实在啜饮,啜饮着祖先所创造的古典美。伊若也在打量她,似乎更为迷惑不解。哈诺嘉小姐光彩照人,而且,在这种场合也乐意与人交谈。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她和她的家人已经养成了欧洲大陆才有的那种随和的习惯。这使得马斯加里这个陌生人甚至像伊若那样的导游服务生也能够和他们坐到一张桌子边交谈。在爱瑟尔·哈诺嘉的身上,古典美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她为父亲的财富自豪,为她那些时尚的乐趣自豪,乐于现状,爱打情骂俏,她就是这一切的组合。而且她有温厚善良的性情,这使得她非常讨人喜爱,也使得她那世俗的高贵成为一种让人感觉新鲜而亲近的东西。
此刻,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这样一个话题:他们周末准备去游玩的那条山路是否真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危险?当然,危险不是来自岩石,也不是山崩,而是来自某种更富传奇色彩的——盗匪。爱瑟尔一直在煞有介事地想要说服众人,现代传说里的那些真正的凶手、强盗,仍然经常在那些山梁上出没,并占据着亚平宁山脉的那个关口。
“听他们讲,”她带着十足的学生气说道,“统治这个国家的不是国民之王,而是强盗之王。但那位强盗之王究竟是谁呢?”
“一个大人物,小姐。”马斯加里答道,“一个可以和你们英国的罗宾汉并驾齐驱的大人物。蒙塔诺,他就是那个强盗之王。大约十年以前,正当人们传闻强盗已绝迹的时候,蒙塔诺开始出现在那些山上。而且很快名声大振,威力远播。人们经常发现他的措辞激昂的布告钉在各个山村里。据说在那些山谷里,到处都有他的武装哨兵。曾经有六次,意大利政府军向他发起进攻,想把他驱逐出去,但是每次都被打的落荒而逃,神奇之至犹如拿破仑转世。”
“像这种事情,”银行家哈诺嘉现在郑重其事地说话了,“在英国是绝对不允许的。当然,我们最好还是另选路线。——但是我们的导游服务生说那儿非常安全。”
“确实是这样,”伊若傲慢地说道,“那地方我已去过二十次了。在我们祖父那个年代也许真有所谓‘强盗之王’的,但那已属于历史,倘若不是属于寓言的话。那些强盗现在已经被彻底铲除了。”
“根本不可能被彻底铲除掉,”马斯加里接过话来,“因为对于南方人来说,武装叛乱是常有的事情。我们的农民像大山一样仁慈宽厚,生机勃勃,但是藏着火的暗流。失意、绝望时怎么办?北方人习惯于借酒浇愁,我们南方的穷人就不同了。匕首就是他们最习以为常的回应。”
“诗人的见解就是与众不同,”伊若冷笑着说道,“要是希格诺·马斯加里是英国人的话,他大概现在还在万兹沃斯山上寻找他的强盗吧。相信我,在意大利没有什么被抢劫的危险,就像在波士顿没有什么被剥掉头皮的危险一样。”
“那你是主张去了?”哈诺嘉先生皱着眉头说道。
“天啊,听起来真让人害怕!”爱瑟尔叫了起来。她转过头来看着马斯加里,眼里闪着炯炯目光,“你还认为那关口很危险吗?”
马斯加里甩了甩耷拉下来的头发。“我知道那儿很危险,”他说,“我明天就要去看看。”
一阵争执之后,爱瑟尔、老哈诺嘉、伊若和马斯加里都起身离开了,暂时留下小哈诺嘉一人,一边抽烟一边喝着酒。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餐馆角落里的那两位教士站起身来。个子稍高的那位白头发意大利教士离开了。个子稍矮的那位转过身,朝银行家的儿子走了过来。小哈诺嘉惊奇地发现:这位罗马教士原来是个英国人。他隐约记得见过这位教士。在他那些天主教朋友的聚会上?他还没想得清楚,教士说话了。
“弗兰克·哈诺嘉先生,”他说道,“我想我已经作过自我介绍了,但或许你已记不起来了。其实,假如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对你讲这件听来奇怪的事,可能还会好些。哈诺嘉先生,我只想说一句话就走——照顾好你的妹妹,在她悲痛的时候!”
作为哥哥,弗兰克平时是没怎么在意妹妹的悲喜的。然而妹妹那神采飞扬的形象分明还活现在眼前,她那快活的带着轻蔑的笑声似乎还清晰地回荡在耳畔。他甚至还能听见她愉快的笑声此刻正从旅店的花园里传过来。她怎么会悲痛?弗兰克困惑不解地注视着这位神情忧郁的好心人。
“你是说那些强盗?”他问道,突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是模模糊糊地感到害怕的,“还是你想起了马斯加里那些令人恐惧的话?”
“别想那么多,”教士说道,“该来的都会来,平心静气,万事随缘。”
教士说完,匆匆离开了。弗兰克呆在那儿,愕然地张着嘴。
一两天以后,满载着这群人的马车就摇摇晃晃行进在森然的山嘴上了。不论伊若如何语气轻松地否认危险的存在,也不论马斯加里如何猛烈地反对他的看法,哈诺嘉一家却只管他们的游玩了,因为那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马斯加里也等到他们出发的时候一起来了。更为奇怪的是,那位矮个子教士也在马车经过一个海边小镇的车站时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声称因为出差的缘故,他也正好要路经这些中部的大山。然而小哈诺嘉不得不把他的出现与昨天他那莫名其妙的忧虑和警告联系起来。
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是伊若发明的,由四匹马牵引,内部空间宽敞。事实上,这位导游服务生凭着自己的积极、活跃和聪明一手负责了这次旅行的大小事务。现在,他们不再谈也不再想强盗的事了,好像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然而实际上,他们已暗暗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伊若和弗兰克都准备了左轮手枪,而且已经上膛。马斯加里(此时快活得像个孩子似的)在他那顶黑色斗篷下也已放上了一把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