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波大步走近来,他迫不及待地想听个水落石出。但布朗神父还用同样的语气往下讲。
“亚瑟·圣·克莱尔爵士,我早就说过,是个读他的《圣经》的人。他的毛病就出在这里。一个人读他的《圣经》是没有用处的,除非他象所有的人那样读《圣经》,这个道理,到什么时候人们才会懂得呢,印刷工人读《圣经》是想从中找出印错的字。摩门教徒读他的《圣经》想从中找出一夫多妻主义,基督教科学家读他的《圣经》,发现我们本是没有胳臂没有腿的。圣·克莱尔本是英属印度的老军人。试想,这意味着什么?看上帝的份上,不要侈谈那些动听的话吧。它意味着一个身躯雄伟的男子,在热带地区东方社会的骄阳下生活,不知不觉浸淫于一本东方书的意境里。无疑地,他读的是《旧约》,而不是《新约》。他从《旧约》中找到他内心向往的一切—淫邪、专横和背信弃义。哦,我敢说他是忠于他的信仰的,正如你这么称呼它。但是一个人,当他信仰的就是不忠时,忠于他的信仰又有什么价值呢?
“他每到一个热带的神秘国度,他都设有秘密的后宫,供他淫乐。他残酷地折磨证人,进行勒索,他积攒不义之财;当然,他同时还会理直气牡地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上帝的荣誉。我的神学观点可以用这样的提问来充分说明,即,你信仰的到底是哪一个上帝!罪行往往就是这样产生的,它打开了地狱里一重又一重的门,引向越来越小的处所。犯罪的背景就是如此,人不是越变越粗野,而是越变越卑污。不久,圣·克莱尔遇到了麻烦,人家对他进行勒索和讹诈。这样,他就需要越来越多的现款。在黑河战役期间,他正堕落到但丁所描写的字宙中最低下的那个地方。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朋友问。
“我意思是指那儿,”神父挖苦地说,突然他指着月光下冰封的泥潭。“你还记得但丁把谁放在最后一层冰的底下吗?”
“卖国贼,”弗朗波说时不禁一阵寒颤。他看着周围树林阴森的景象,心中升起一幅具有嘲讽意味的令人憎恶的图影,他似乎能设想自己已变成但丁。而神父象维吉尔那样,吐着如涓涓细流似的声音,正引导他穿过罪人们万劫不复的永恒居所。
又响起了神父的语声:“你知道,奥里维亚是吉坷德式的人物,他不允许暗中利用奸细。然而这样的事却做成功了,象其它许多事情一样,都是背着他进行的。一手安排这种事的人就是我的老朋友埃斯巴多!他是个衣着华丽的纨裤子,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使他获得“兀鹰”的称号。他假装是个慈善家,到战线上去,在英国军队里探路子,最后他控制住一个腐败的家伙——上帝呀——他就是在军中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圣·克莱尔为了肮脏的用途,急需金钱,而且需要大量金钱。因为那个无赖的家庭医生威胁说,他要披露些不寻常的情况,后来他真的开始做了,但又突然中止。医生透露了将军在伦敦派克街寓所中发生的令人毛骨悚然而腐朽的故事!一个英国国教派信徒的所作所为竟会发出象活人潘祭和不属人类的恶臭。同时他女儿要出嫁,也需要嫁妆;因为,财主的名声和财富本身一样使他陶醉。他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暗中向巴西出卖情报,大量金钱从英国的敌人那里向他涌来。但另外一个人也同他一样,和埃斯巴多—也就是“兀鹰”—交谈过。这位黝黑、坚韧的北爱尔兰年轻少校不知怎地,巳经猜中了他的隐私。他俩沿着公路缓步向桥梁走去时,默雷耍将军马上辞职,否则就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去枪毙!将军假意敷衍他,就这样,两人一直走到桥边那簇热带树丛旁。此刻我似乎看见夕阳的余辉照在棕榈树上,听到河水的潺潺,这时将军突然抽出长剑奋力刺进少校的躯体。”
阴冷的道路折向覆盖着寒霜的山冈,灌木丛的影子黑得吓人。恒弗朗波似乎在它的后面看到一点模糊的光晕,既不是星光又不是月光,象是人间的灯火。他正眺望着这点亮光时,故事进入了尾声。
“圣·克菜尔就是地狱的恶犬,但他是头有教养的恶犬。当可怜的默雷倒在他的脚下,尸骨渐凉时,我敢发誓,圣。克莱尔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和健全。尽管世人都渺视他最后失败的一战,但正如凯斯上尉所说,这位伟人在他一生所取得的无数辉煌胜利中,从来也没有象在最后失败的一战中那样伟大!他冷酷地注视着宝剑,擦去上面的血迹,发现剑尖在刺穿那位牺牲者后背时,巳折断在他的身体内。他象透过俱乐部的玻璃窗一样安详地望见必定会发生的事。他知道人们将会发现这具无法解释的尸体,将取出这无法解释的剑尖,将注意到那无法解释的断剑—或是发现他的剑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他杀了人,但无法把它隐瞒
起来。但他急中生智—还存在着唯一的出路。他可以让这具尸体得到解释。他可以制造一座尸体之山,把这具尸体掩盖住。于是,二十分钟以后,八百名英国壮士就这样向他们的死亡进军。”
冬季的黑树林后面那缕温暖的光线越变越大,越变越亮。弗朗波迎着光明大步走去。布朗神父也加快了脚步,但他似乎还全神贯注在他讲的故事里。
“有如此英勇的上干名英军,他们的指挥宫又如此有天才,只要他们立即抢占山头,即使这次疯狂的进军也还有可能碰到好运气。但那个罪恶滔天的家伙把部下当作手中的玩物,他有自己的逻辑,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必须停留在桥边的沼泽地里,至少要到英国人的尸体在那里已不成为稀罕东西的时候。最后还有精彩的一幕。军中这位白发如银的圣者为把剩下的人从敌人的屠戮下拯救出来,会献出他的断剑。哦,这支即兴曲编得真妙呀!但是我想〔虽然我还不能证实〕,就在他们停留在那血腥的泥谭中时,有人在怀疑、在思索。”
他沉默片刻,又说。“天上有一种声音告诉我,那个猜到真相的人就是那个恋爱中的人……即将和将军的女儿结婚的那个人。”
“那么关于奥里维亚绞死将军的事常呢?”弗朗波问。
“奥里维亚部分出于骑士精神,部分由于政策考虑,几乎从不带着战俘行军,”叙述者解释道。“通常他总是把战俘全部释放。这次他也把每一名战俘都放掉了。”
大个子纠正他说。“除了特军外的每一名战俘。”
神父说:“我说的是每一名。”
弗朗波皱着眉头说,“我还没有完全听懂。”
“还有另一幅图画呢,弗朗波,”布朗更加神秘地低声说。“我不能证实,但我却能做得更多,我能清楚地看到这幅图画:早晨,在灼热的荒山上,巴西军队拔寨而起。穿着巴西军服的士兵分抵排成纵队准备出发。奥里维亚身穿红衣服,手拿宽边帽站在那里,微风吹动他黑色的长须。他向刚被他释放的伟大敌手告别—那位久经沙场须发如霜的、豪爽的英国军人以自己部下的名义向他致谢。残余的英国军人在他身后立正,旁边是准备撤退用的军需品和车辆。战鼓隆隆,巴西人开拔了;但英国人仍象雕像般站在原地。直到敌人的声音和影子在热带的地平线外消失。然后,他们象死人复活似地立即改变了位置,五十张脸带着难以忘却的表情同时转向了将军。
弗朗波蹦了起来。“呀!”他喊道。“你的意思别是——”
“是的,”布朗神父用低沉而动人的声音说。“是一只英国人的手把绞索套在圣·克莱尔的脖子上,我相信这正是那只把戒指戴到将军女儿指头上去的手。是英国人的手把他拖去吊在那棵象征耻辱的树上。这些英国人曾经崇拜过他并追随他去夺取胜利。正是英国人〔愿上帝饶恕我们大家〕一面看着他的身子在异国的太阳下那棵作为绞架的绿色棕榈树上摆动,一面满怀憎恨地祈求他早日进入地狱。
当他俩登上山岗,就望见一家挂着红窗帘的英国旅馆射出强烈的红色灯光。它就在路边一条岔道上,似乎在显示它无限的好客。它的三扇门都开着,正在迎接来宾。人们在夜问的欢声笑语一直传到他们站立的地方。
“不需要再对你多讲什么了,”布朗神父说。“他们在旷野里审判他并把他绞死;然而,为了英国的荣誉和他女儿的名声,他们起誓把卖国贼的钱袋和刽子手的剑尖永远隐瞒起来。也许——上帝保佑他们—他们甚至想把这一切统统忘淖。啊,我们要去的旅馆总算到啦。”
“我真打心眼儿里高兴,”弗朗波说,迈着大步走进明亮、热闹的酒座,突然他倒退一步,几乎摔倒在地。
“看这儿!真正活见鬼!”他高喊着,僵硬的手指着挂在入口处上边的那个方形木头招脾。上面粗拙地画着剑柄和折断了的剑身,并用仿古的字体写着“断剑旅馆”的字样。
“你缺乏思想准备吗,”布朗神父和蔼地对他讲。“他是本地的神明,有一半旅馆、公园、街道都是以他和他的事迹命名的呢。”
“我想我们总算把这个瘟神打发掉啦,”弗朗波大声说,并对过道淬了一口唾沫。
“你永远没法把他从英国打发掉,”神父垂下了目光,“只要金石不销镣,他的大理石雕像在今后几个世纪还将永远竖立在自豪的、天真纯浩的孩子们的心上。他的乡间陵园还将作为忠于祖国的象征散发出百合花般的芬芳。千百万人将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他,还将象爱父亲一样地爱他,而少数几个了解他的人则把他视作粪土。他将成为一位圣者,他的真相永远不会被人提起,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揭穿秘密有许多好处,但也有许多坏处,我只好试着这么办了。一切报纸部会归于湮灭,反巴西的情绪早已成为过去,奥里维亚早就到处受人尊敬。但我对自己这样说。假如随便什么地方,在用金石建造的、会象金字塔一样长存的纪念物上,指名诋毁克兰西上校、凯斯上尉、奥里维亚总统或者任何清白的人的名誉,那么我就要站出来说明真相,假如仅仅是圣。克莱尔受到不应有的赞美,我将保持沉默。我是会这样做的。”
他们走进的这座挂着红窗帘的小旅馆,不但舒适,内部设备简直可以称得起奢侈了。桌上有一座圣。克莱尔陵园的银质模型,上面那颗银的头颅低垂着,还有一把折断的银剑。墙上挂着同一地点的彩色风景照片,照片上面还有满载着游人前来朝圣的轻便马车。他们坐在垫得柔钦舒适的凳子上。
“来吧,天冷,”布朗神父说,“让我们喝点葡萄酒或是啤酒。”
“或者来杯白兰地,”弗朗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