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另外三个证据,”另一个人说,“这是我从隐蔽的地方发掘出来的,我要按它的逻辑程序,而不按它的时间程序来讲。第一个证据当然是奥里维亚本人的正式文件中有关这次战役的阐述,这是最有权威性的材料,它是非常明白易懂的。他率领两、三个军团在俯瞰着黑河的高地上建立了车固的阵地,河对岸是一片低洼的沼泽地。它后面又是逐渐升高的旷野,那里有英军第一个前哨阵地,它的后援部队还在相当遥远的距离之外。英军总的兵力大大超过巴西军队。但处于前哨的那个军团与后方基地距离太远,使奥里维亚产生了渡过河去把它分割、歼灭的设想。然而在日落时分,他决定还是巩固住他那早就很坚强的阵地为妙。第二天早晨,他吃惊地看到这一小支离群的英国军队,在完全失去后援的倩况下,竟会渡过河来。其中一半人从右方那座桥上通过,另一半人则从上游一片浅滩上涉水而过。现在,他们正集中在他眼底下那片低洼的河岸上。
“无论从兵力上还是从地形上考虑,对他们发动攻势都容易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奥里维亚还注意到更不寻常的景象。这个军团简直象发疯,他们非但不去占领坚固的阵地,却发动了一次疯狂的冲锋,远离了河岸,然后竟停在泥沼中无所作为,就象蜜糖里粘住的一堆苍蝇一样。不消说,巴西军队用大炮把他们分割开,英军只能勇敢地用步枪还击,渐渐地枪声越来越稀疏了。然而他们并没有溃散。在奥里维亚简短的叙述中对这群蠢人出奇的勇敢表示惊羡不止。奥里维亚写道,‘我们的战线终于推进了,把他们赶进河里。我们俘获了圣·克莱尔将军本人和其他几位军宫。上校和少校都已阵亡。我不得不承认历史上很难看到比这个出色的军团的最后一战更良好的表现。受伤的军官捡起阵亡士兵的步枪拚死还击,将军光着头骑在马上对我们挥舞着一把断剑。’但关于将军后来的遭遇,奥里维亚竟象凯斯上尉同样讳莫如深。”
“好吧,”弗朗波咕哝着说,“讲第二个证拒。”
“第二个证据,”布朗神父说,“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它,但叙述起来倒只要三言两语。后来,我在林肯郡沼泽地的一座贫民收容所里找到一名老兵。他不但在黑河战没中受过伤,而且,这个军团的上校阵亡时,他刚好跪倒在上校身旁。上校是位爱尔兰壮士,姓克兰西。看来,与其说上校死于枪弹还不如说他死于愤怒。至少,他对这次可笑的奔袭不必承担责任;一定是将军强令他这么做的。据那位给我提供情况的人说,上校的临终遗言是。“让那头把剑尖折断的老蠢驴入地狱去吧。但愿折断的是他的脑袋。”你可能觉察到。似乎每个人都注意到那把宝剑巳经折断的这一细节,但大多数人和已故的克兰西上校不一样,他们是怀着崇高的敬意来看待这件事的。现在要讲第三个证据。”
小径开始伸向高处,讲话的人停顿片刻,吸了口气,然后用例行公事式的平静语气接着讲:
“就在一两个月之前,有一位与奥里维亚闹翻后离开巴西的官员死于英国。他无沦在英国或是在大陆都很有名,他是个西班牙人,名叫埃斯巴多;我认识他,是个脸皮蜡黄的花花公子,有一只鹰钩鼻子。由于务种私人的原因,我被准许阅读他遗下的文件,他当然是个天主教徒,我把他的东西从头读到底。他的文件里丝毫没有能澄清圣·克莱尔之谜的东西,但我从中找到五六本普通的练习本,上面写满某英国兵士的日记。我想这可能是巴西人从阵亡的英军身上找到的东西。然而,它写到战争的前夜就嘎然而止。
“但这个可怜的人关于他生命中最后一天的叙述是值得一读的。我身边还带着它呢,但这儿太黑,看不见,我只能给你讲讲其中的要点。日记开头充满了戏谴,显然是在和军人伙伴们开玩笑,他取笑一个名叫瓦鹰的人。不管这个人是谁,看来他不是他们中的一个,甚至不是个英国人。但根据叙述的语气,也不能肯定他是个巴西人。他象是个随军的当地土著,是个非战斗人员,也象是个向导或新闻记者。他曾和老克兰西上校进行过密谈;但他和少校交谈的次数更多。在这个士兵的日记里,少校显然居于一个突出的地位;他是个黑头发的精瘦的人,从他姓默雷来看,可以确信是个北爱尔兰清教徙。接着,日记作者用俏皮话把这个严峻的爱尔兰人和乐天派的克兰西上校进行对比。还对穿浅色衣服的兀鹰取笑了—番。
“但是,这些戏谨可说是被一声军号吹得烟消云散。在英国军营后面,有一条与黑河几乎乎行的大道,它是本地区几条主耍公路之一。路西弯向河流,通向上述那座桥梁。路东则通向旷野,两英里外是英军第二个前哨阵地。就在那天傍晚,从东边传来二阵得得的马蹄声,出现一个亮点,即便是头脑单纯的日记作者也能惊奇地辨认出,来者正是将军和他的随从。将军骑着匹高大的白马,如今在画报上和学院派人物画中常能看得到它的。你可以肯定,他们见到将军时所行的军礼决不会是敷衍了事的。然而将军却没有把时间花费在答礼上,他急忙从鞍上一跃而下,走到军官们中间,以果断的语气进行机密谈话。给我们那位记日记朋友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将军和默雷少校讨论时,他的那种特殊的神情。但只要不是专门留意,那么这也不算特别的不自然。这两个人天生富于同情,都是“读《圣经》的人”,而且都是福音派的老派军宫。尽管如此,当将军重新上马时,他肯定仍在急切地向默雷说着什么。他策马缓缓地沿着公路向河边跑去的时候,那高个子北爱尔兰人在他马屋旁走着,一面还和他进行激烈的争沦。士兵们望着他俩,直到他俩的身影在公路转向河岸处的树丛里消失。上校回到营帐中去了,士兵们也各自回到哨位上;日记作者多停留了四分钟,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刚才那匹在公路上按撵徐行的白马走得就象在多次列队式中那样从容,这时回来了,它沿着公路朝他们所在地狂奔,就象赛马时一样。起初人们担心那匹马准把骑手摔掉了;但不久就看到骑在马上的将军,真不愧是一个出色的骑手,他奋力策马,全速飞奔,马和骑手象一阵旋风那样到了他们身边,—下子就勒住了。将军那张燃烧殷的红脸转向人们,他叫上校出来,声音大得象唤醒死人的号角一样。
“可以想见,这场大祸来时,山崩地裂般的灾难把一切都翻了个过儿,并沉重地压到我们那位记日记朋友的心头,倘恍迷离又兴奋紧张,象是在做梦。只觉得不知怎地,大家都已落进了队列,一点不假,真象是掉进去的。只知道马上就要渡河进攻了。据说,将军和少校在桥上发现了某个紧急情况,当时只能拚死一战了。少校立即沿路赶向后续部队,就算这样迅速求援还不知援军能否及时赶到。他们必须当夜就渡过河去,一定要在早晨占领制高点。日记就在这次充满浪浸色彩的夜行军的动乱中突然结束了。”
布朗神父走到前边去了,因为林间小径越变越窄,更加陡峭和曲折。他们感到就好象在爬一座转梯,神父的声音划破夜空从上面传来。
“还有一件事,虽然微小但意义重大。在将军催促人们勇敢地冲锋时,他曾从剑鞘里抽出宝剑,但似乎又羞于作出这种夸张的动作,剑刚抽出半截,又收回去了。你看,又一次提到宝剑。”
交缠的树枝在他们脚下投下一片网状的怪影。接着他们又登上高处,走进深夜柔光之中。弗朗波感到事实多得象周围的空气一样,但就是形不成统一的概念。他困惑地说,“对了,那把剑究竟是怎么回事?军官们都佩带宝剑,不是吗?”
“在现代战争中,本来不大提到宝剑的。”另一个人平心静气地说:“可是在这件事里,人们却到处都谈论这把神圣的宝剑。”
“算了,那又有什么?”弗朗波扯大嗓门嚷道:“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老将军的剑尖当然是在最后的战斗中折断的啊!谁都能打赌,报纸上一定有这方面的材料。在他的一切陵园和纪念物上,那把宝剑的尖端都是折断的。我想这次你拖我远途跋涉总不至于仅仅为了看一眼圣。克莱尔的断剑吧!”
“不,”布朗神父喊道,声音尖厉得象颗子弹:“但又有谁曾看到过他那把没有折断的宝剑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另一个人喊道,他静静地站在星光下。他们意外地走出了灰色的树林。
“我说,有谁曾看到过他那把没有折断的宝剑呢?”布朗神父执拗地重复说。“无论如何,日记的作者总没有看见;因为将军及时把剑又收回剑鞘里去了。”
月光下,弗朗波望着他,就象瞎子望着太阳那样,他的朋友第一次以热情的声音继续说,
“弗朗波,”他大声说:“虽然我走访过所有墓地,但我仍不能证明它。但我对它深信不疑。让我作个小小的补充,就能把事情全部翻个过儿。事情凑巧,上校是首先被子弹打死的人们中的一个。他是在英军与敌军相隔还远的地方被打中的。但他巳经看到圣。克莱尔的断剑。它为什么是折断的呢?它又是怎样折断的呢?我的朋友呀,它早在战斗开始以前就已拆断了!”
“哦?”他的朋友说,他似乎又恢复了他恢谐的性格:“请你快说,那折断的半截剑尖在哪儿?”
“我能告诉你,”神父果断地回答。“它埋在贝尔法斯特新教教堂公墓的东北角。”
“真的?”另一个人问。“你找到它了吗?”
“我不能,”布朗回答,明显地感到遗憾。“它上边还压着一块巨大的大理石纪念碑呢,那块碑是纪念英勇的默雷少校的,他在著名的黑河战役中光荣牺牲。”
弗朗波似乎因受到激励而突然活跃起来。他粗声大气地说,“你的意思是圣。克莱尔将军恨默雷,把他谋杀在战场上,因为——”
“你的头脑里还是装着些善良、纯浩的思想,”另一个人说。“事实比这个更坏。”
“好吧,”大个子说。“我实在想不出比这更罪恶的念头啦!”
神父似乎真的不知从何说起是好,最后他说道,
“聪明人想藏起一片树叶,应该藏在哪儿?藏在树林里。”
另一个人没有吱声。
“假如那儿没有树林,他就会制造一座树林。假如他想藏起一片枯叶,那么他就会制造一座枯树林。”
仍然没人吱声。神父接着讲下去,语气越来越温和、平静。
“假如一个人必须藏起一具尸体,他就会制造一个到处是尸体的战场,把它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