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断剑 1

作者:(英)G·K·切斯特顿    更新时间:2013-09-09 15:37:52

林中的树木伸出几千只灰色的胳臂和百万只银白的手指。青石板似的、暗淡的天空中,碎冰块状的星星放射出耀眼的寒光。这片居民稀疏的多树的郊野,象是被洒落在上边的易烯的寒霜所冻僵。树干间黑暗的镑隙,就象北欧神话中那冷得出奇的无底的黑地狱。北面那座异教教堂的方形石塔,也象是古代野蛮人在冰岛海瞧上留下的遗迹。要在这样一个夜晚去寻访一所墓园简直是桩咄咄怪事,然而,从另一角度看来,也许真值得去探究一番。

林间荒地里,那突然从绿草皮中拱起的一座座坟墓在星光下看来一片灰色。它们大多位于斜坡上。通向教堂的小径陡得象座楼梯。山顶上有块平坦得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使本地名闻遐尔的那座纪念物的所在地。它与周围简陋得一无足观的坟墓形成鲜明的对照。它出自当代欧洲一位最著名的雕刻家之手,然而艺术家的声望却被他手制雕像上的邵个人的威名所笼罩,不久就归于涅灭。

星光用细小的银笔勾勒出一座巨大的铜像,那是一位躺倒的战士,他那伟大的头颅枕在枪支上,一双手有力地以祈祷姿势永远伸向空中。那张令人肃然起敬的脸上长满浓密的、象钮可漠上校那种者式的胡须。虽然军装有些地方巳被艺术家简比了,但仍能看出他是个现代军人。他右面放着一把失去剑尖的断剑,左面放着一本“圣经”。在明朗的夏天,午后的游览马车常满载着美国游客和有教养的郊区居民前来瞻仰这座雕像。即使在那种场合,人们也会感觉这一大片林地,包括只此一座圆形墓园和教堂,寂静和荒凉得出奇。谁要是在仲冬黑沉沉的寒夜来到这里,就会感到自己已经被世人抛弃,只有和寒星作伴了。然而,就在这寂静的林间,木栅门嘎吱一响,两个穿着黑衣服男子的模糊身影通过栅栏,走上攀登陵园的那条小径。

在星星暗淡的冷光下,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知道两人都穿黑衣服,其中一人身躯魁伟,另一人与他相比更觉格外矮小。他们爬上那万古流芳的战士的巨大陵园,站着看了几分钟。周围阀无一人,或许连一个活物都没有。看到这种景象,人们会产生这样一个幻觉。这两个究竟是不是人!无论如何,他们开始的谈话是相当奇特的。小个子打破沉默,对另一个人说:

“聪明人想藏起一块卵石,应该藏在哪儿?”

大个子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藏在海滩上。”

小个子点点头,沉默片刻又说。“聪明人想藏起一片树叶,应该藏在哪儿?”

另一个人回答:“藏在树林里。”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大个子说:“你是不是想说聪明入想藏起一颗真钻石,应该藏在一堆假钻石里?”

“不,不。”小个子笑着说:“过去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吧!”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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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系指《布朗神父的故事》中另一篇《飞星》中的情节。弗朗波在警察追捕下,巧妙地化妆成滑稽丑角,从百万富翁身上盗走三颗被称作“飞星”的钻石,并把它们藏在身上作为小丑饰物的假钻石里。后被布朗神父识破。弗朗波从此冼手,并做了布朗神父的助手。

他冰冷的双脚用力地在地上顿了几下,又说,“我不是在想那伴事,我想的是另一桩,特别有意思的一桩。你能替我划一根火柴吗?”

大个子摸摸衣袋,嚓的一声,火焰在纪念碑整个平面上镀了一层金光。上面镌刻着那无数美国旅游者都曾怀着崇敬之情念过的著名碑文,“献给英雄与烈士圣。克莱尔爵士、将军,他曾无数次征眼敌人,然后又宽恕他们,但最终却被他们无耻地杀害。愿他坚信的上帝褒奖他并为他复仇。”

火柴烧到大个子的手指头握着的地方,熄灭了,落在地上。他刚想划第二根,但他那小个子伙伴制止了他。“够了,弗朗波,老朋友!我想看的,都看到了!或者说:我没有看到我不想看到的东西。现在咱俩得步行一英里半,到下一个旅馆,我再把一切都告诉你。天知道,总得烤烤火、喝点儿酒,才会有胆量讲这样一个故事。”

他们走下陡峭的小径,关上铰链上巳生锈的栅门,匆匆往下走去,结满霜花的林间小道,响彻着清脆的脚步声。走出四分之一英里,小个子才打破沉默,他说,“是的,聪明人会把卵石藏在海滩上。但假如当地没有海滩,又怎么办呢,你知道伟人圣·克莱尔的麻烦问题吗?”

“布朗神父,我对英国的将军们一无所知,倒是对英国的警察还略知一二。我只知道你硬拖着我陪你长途跋涉,走遍了这个人的所有纪念圣地,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看来他好象葬在六个不同地点。我在威斯敏斯特寺看到过圣·克莱尔将军的纪念碑;伦敦泰晤士河堤上有圣·克莱尔将军的跃马雕像;在他出生的那条街上还挂着圣·克莱尔将军的圆形浮雕。在他居住的那条街上还有另一个纪念像。现在你又连夜拖我到他的葬地—这乡村陵园里来。我对这位伟大人物开始感到厌倦了。特别是因为我对他简直还一无所知。你到底想在这些墓穴和雕像里寻找些什么呢?”

“我只想寻找一句话,”布朗神父说,“一句没有写在上面的话。”

“好吧!”弗朗波回答,“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有关他的事呢?”

“我必须把它分成两个部分,”神父说,“有一种说法是尽人皆知的!另一种说法就只有我知道。那尽人皆知的说法十分简单明了。但它全都是错的。”

“好吧”,那个叫弗朗波的大个子高兴地说。“让我们从错误的说法讲起。先讲尽人皆知而又全都错了的那种说法。”

“即使不算全都错了,至少也嫌理由不充足,”布朗神父又说:“事实上,大家所知道的情况归结起来,不外乎这一些。大家都知遣亚瑟·圣·克莱尔将军是英国一位伟大的常胜将军。他在印度和非洲精心指挥过几次战果辉煌的战役,后来,巴西伟大的爱国者奥里维亚向英国发出最后通碟,他就被派去指挥对巴西的战争。据传,圣·克莱尔将军在一次战斗中率领少量军队向奥里维亚的大部队进击,经过英勇搏斗,不幸被俘。他被俘以后,竟被绞死在附近一棵树上,这使整个文明世界都感到震惊。巴西军队撤退后,发现他的尸体在树上打旋儿,脖子上挂着他那把断剑。”

“这众所周知的故事,难道是假的?”弗朗波问道。

“不,”他的朋友平静地说,“就故事本身来说,倒很象是真的。”

“好吧,我看这巳经足够了!”弗朗波说,“既然这众所周知的故事是真的,那还有什么不解之谜呢?”

他们又穿过千百棵象灰色妖怪般的树木,小个子神父才答话。他咬着手指沉思着说。“唉,这是个属于心理方面的谴。或者说是两种心理之谜。巴西事件中,这两位现代史上最著名的人物都做了违反自己本性的事。你要记住。奥里维亚和圣·克莱尔都是英雄—这是没错儿的;他们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就象赫克托遇见了阿喀琉斯。假如你听说阿喀琉斯是个懦夫、赫克托是个奸徒,你会怎样想呢?”

“讲下去,”大个子迫不及待地说,但他的朋友却又咬起手指头来了。

“亚瑟·圣·克·莱尔爵士是个坚信宗教的旧式军人—正是这种类型的军人帮助我们度过了印度士兵起义的危机,”布朗说。“他忠于职守,不会盲目进攻;他固然非常勇敢,但确实是位谨慎的指挥官,他决不会无谓地牺牲士兵们的生命。但是,在最后那次战役中,他竟做出了连娃娃都知道是荒谬的事。不必是战略家也懂得这简直是荒唐透顶。正如走路的人不必是战略家也会躲开汽车,不让它撞着一样。好吧,这是第一个谜,这位英国将军的头脑里究竟转的是什么念头?第二个谜是。巴西将军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奥里维亚总统可以称作是位理想主义者、给我们制造麻烦的人,但即使他的敌人也都承认他宽宏大量,简直象个侠客、骑士。他从来都宽恕他的全部战俘,甚至还馈赠衣食。原先仇视他的人也为他的直率和可亲的性格所感动。究竟为什么他在一生中只有这一次却象恶魔一样进行报复呢?而且是一次丝毫不可能损害他的战斗?那么,你听明白了吧。世界上最聪明的一个人却无缘无故地表现得象个傻瓜;世界上最高尚的一个人竟无缘无故地表现得象个魔鬼。事情的始末就是这样!你去想想吧,我的孩子。”

“不,你别这样,”另一个哼了一声说。“这事儿还是留给你,你好好把它全都讲给我听吧。”

“好吧,”布朗神父说。“要说公众印象就如我说的那样,那是不公平的,这里必须补充随后发生的两件事。我不敢说它们有助于理解这件事,因为没有谁能明白它们的意思。然而,它们却在某些方面投下了新的暗影。第一件事是:圣·克莱尔的家庭医生与这一家闹翻了,开始发表措词激烈的文章,文中竟称故特军为宗教狂。这种言论流布所及,只不过说明将军是个信敦的人。无沦如何,这个故事是失败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圣·克莱尔有清教徒虔诚的某些怪癖。第二件事更引人注目。当那个孤立无援的师团在黑河那次不幸的进攻中,有位凯斯上尉,当时巳与圣·克莱尔的女儿订婚,后来终于娶了她。他是被奥里维亚俘获的人们中的一个。除将军一人以外,他也和其他战俘一样受到宽厚的待遇并立即被释放。二十多年后,这个人成了凯斯中校,出版一本自传性质的书,书名是《一个英国军宫在缅甸和巴西》。热切地想从中找出圣。克莱尔不幸遭遇之谜的读者会找到这样一段话,“本书叙述的一切事件都如它们实际发生的那样忠实可靠,因为我坚守这一古老的信念,即:英国的荣誉,不仅源远流长,而且颠扑不破。但关于黑河败北的叙述是个例外。所以这样做的理由,虽属私人牲质,然而光明正大,而且势在必行。为了对我们纪念的这两位卓越人物公正的缘故,我还有这样一些补充说明。圣。克莱尔将军在这次战役中被指责为无能。我至少能证明。如果正确理解这件事的话,那么,他所采取的这一行动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明智之举。奥里维亚总统在同一事件中被指责为野蛮和非正义。我站在他敌手的立场要公正地说。他的这一处置甚至超过了作为他性格特征的宽宏大度。明确地讲。我敢向国人陈证,圣·克莱尔决非一个愚人而奥里维亚也决非象他看来的那么残暴。这就是我必须说的一切。没有任何世俗的考虑能诱使我再加一词。”

巨大的冷月象个光亮的雪球,正从他们前边交缠的树枝间露出它的面庞,讲故事的人在月光照耀下看着一份印刷品,重温关于凯新上尉的回忆。他把纸叠好,放回衣袋。这时弗朗波以法国人的姿势挥了挥手。

“等一下,等一下,”他兴奋地说。“我想我已经猜出那第一件事的原因了。”

他出着粗气大步往前走,向前伸着他那黑脑袋和粗脖子,象个取得竞走优胜的运动员,这引起正在费力地紧跟着他走的小个子神父的兴趣。前边的树木微微向左右两侧倾斜,小径直通向下面被月光照得通明的谷地,然后这条路又象只会蹦的兔子一样,一直窜进另一片浓密的树林。那穿入树林深处的地方又黑又圆,象是地下铁道的入口处。但走了数百步,小径变成个窄洞。弗朗波接着说活。

“我懂得了,”他大声嚷,一面用大巴掌拍着大腿,“我想了四分钟,就能把整个故事都向你说明。”

“好呀;”他的朋友表示赞许。“你说吧。”

弗朗波昂起头,却放低了声音。“圣。克莱尔爵士将军,”他说,“来自一个有遗传性的神经病的家族;但他绝不想让他女儿知道这件事,他还尽可能瞒住他未来的女婿。不管是真是假,他预感到发疯的最后时刻迫近了。于是决心自杀。但正常的自杀会把他害伯的这个死因宣扬出去。战役迫近时,他头脑中的阴云也密集起来了,最后他为了个人的原因牺牲了他对公众担负的责任。他鲁莽地冲向战场,希望第一颗子弹就把他打死。但结果他发现他所得到的只是被俘和耻辱,他头脑中的定时炸弹爆炸了,他把宝剑折断,然后自己上了吊。”

他自信的目光注视着前边的树林,树丛有一个象是坟墓入口处那样的黑色缺口,小径从那里又伸向树林。也许小径尽头非常阴森可怕,这加深了盘旋在他脑海中的那出悲剧的鲜明印象,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伯的故事,”他说。

“可怕的故事,”神父耸拉着脑袋重复道。“不过,它不是事实的真相。?

然后他抬起那黑发的头颅,失望似地说:“哦,假如事实真是那样就好啦。”

大个子弗朗波转过脸来注视着他。

布朗神父充满感情地说,“你的故事倒很干脆,是个可爱、纯洁和诚实的故事,象这轮明月那样光亮和皎浩。疯狂和绝望是无罪的。弗朗波呀,事实却比这更坏。”

弗朗波茫然望着明月,象在向它乞灵。他站立的地方的那棵树伸出一根弧形的枝子,就象妖怪头上的角。

“神父,神父,”弗朗波作出一个法国式的姿势喊道,一边更快地朝前走去,“你的意思是说事实比那更坏?”

“比那更坏,”另外那人象墓中回声一般重复说。他们又步入幽暗的树林,行经处象是画着无数树干的挂毡,那条黑色的走廊犹如梦境。

不久他们武进八树林里最幽深的地方,他们能感觉到周围都是簇叶但又看不清楚。神父又说道,

“聪明人想藏起一片树叶,应该藏在哪儿,藏在树林里。假如那儿没有树林,又该怎么办呢?”

“对—对,”弗朗波烦躁地说,“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制造一座树林去掩盖那片树叶,”神父模糊的声音说:“一桩可伯的罪行。”

“瞧你,”他的朋友不耐烦地喊道,幽暗的树林和阴郁的谈话使他感到精神有些压抑:“你到底告不告诉我这件事?接下去的证据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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