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更多的教训 2

作者:(法)罗曼·罗兰    更新时间:2013-09-09 10:01:08

然而汤姆还不是我学生中最难管教的那一个.有时我十分高兴地发现,他能懂得,最聪明的办法还是做完功课,先到室外去玩,等着我和他的两个妹妹前去会合.但是,像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因为玛丽.安恰恰在这一点上很难得以他为榜样.她显然认为,最好玩的游戏是在地板上打滚,象一块铅似地往地上一倒,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后,还得用一条胳臂夹住她,另一只手替她拿住书,好让她对着读或拼音.那六岁女孩个子很大,身子死沉死沉的,我一条胳臂夹不住了,就换用另一条,要是两臂都已筋疲力尽,我就把她拖到房间的角落里,对她说:要是她能学会用脚自己站起来,她就可以出去玩.但是,一般说来,她宁愿像一截木头似地躺着,直到吃饭或用茶点的时候.由于我无权罚她不吃东西,就不得不放她出去,她就会爬出房间,并且轻蔑地露齿一笑,那圆圆的红脸蛋上挂着胜利的神色.她常顽强地拒绝念课文中的某个特别的词,我至今仍为白白化费力气而终于未能战胜她的执拗而遗憾.假如我当时把它当作无关紧要的事而听其自然,并不为克服它而作无效的努力,那么对我们双方都会好些.但是,当时我相信:把孩子的不良倾向消灭在萌芽状态绝对是我的责任;如果我能做到,事情本该是这样的.要不是我的权力受到极大的限制,我本来是能强迫她服从的,但是,事实上这成了她与我之间的一场力量的较量,较量的结果时常是她取得胜利,而每一次胜利都使她的勇气和力量大增,以便投入下一次斗争.我用说服.诱导.恳请.威吓.责骂的办法都毫无效果.我不许她出去玩,在不得不带她出去时也不陪着她玩,不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话,或干脆不答理她,但是这一切都不起作用.我竭力想使她懂得:听话对她有利,如果她听话,别人就会爱她,十分亲切地对待她,但是如果她死抱住那愚蠢可笑的拧脾气,就会带来种种坏结果,但这些话也都是耳边风.有时,她要我为她做什么事时,我会这样说:"好的,我愿意做,玛丽.安,只要你把那个词说出来.来!你最好马上就说,以后就不必再为它费心了."

"不!"

"要是这样,我当然什么事情也不能为你做了."

我在她这个岁数或更小时,别人不理我或不喜欢我是对我的最可怕的惩罚,但是这一切对她却无动于衷.有时我被她气得实在忍不住了,就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撼,或者拉她的长头发,要不就把她拽到房间的角落里去.对于这一切,她用大声刺耳的尖叫来惩罚我,那就像是用刀子扎我的脑袋.她知道我最怕听这种声音,当她把嗓门提高到极限时,她就会带着已经报了仇的满意表情看着我的脸,一面喊道:"这一下你听见了吧!"接着又一声连一声地尖叫起来,直吵得我不得不捂住耳朵.那可怕的尖叫声往往会把布罗姆菲尔德太太招上楼来,打听出什么事了.

"太太,玛丽.安是个淘气的女孩."

"怎么会发出这么可怕的叫声?"

"她在发脾气."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可怕的叫声!就像是你要宰了她似的.她为什么不和哥哥一起出去玩?"

"我设法让她做完她的作业."

"不过玛丽.安一定是个好女孩,能做完作业的."这话是以和蔼的态度对着孩子说的."我希望再也不会听见这么可怕的喊叫声了!"

她那冷酷无情的目光盯住我看了一会儿,其中的含义不容误解,然后她关上门就走开了.有时,我用出其不意的办法企图智取这个脾气特别拧的小家伙,当她正想着别的事情时,我以随便的口气问她一个词;她常常是快要说出来了,又突然止住自己,她那挑衅的目光似乎在说,"呀!我精明得很,不会上你的当,你休想把它从我嘴里骗出来!"

下一回,我假装已经把这件事忘记干净了,像平常一样和她说话.游戏.晚上,我帮她脱衣上床,她躺在那里面带微笑,心情十分愉快.在离开她时,我弯下身子以与刚才同样愉快和亲切的声音对她说,"听着,玛丽.安,在我吻你.向你说晚安以前,把那个词说给我听.现在你是个好女孩了,你当然会说的."

"不,我不说."

"那我就不能吻你了."

"这个,我不在乎."

我表示为此而非常悲伤,但这没有用,我期待着她脸上会出现某种懊悔的迹象,但这也是徒劳,她是真的"不在乎",我只得把她独自撇在黑暗里.她最终证明了性格的冷酷和脾气的执拗,这是最令我无法理解的事.在我小的时候,我简直无法想象还有哪一种惩罚比母亲晚上拒绝吻我更能使我痛苦的了:别说真发生这样的事,只要想一想也会使我害怕.幸亏我从未尝过比想一想更可怕的滋味,因为我从来没有犯过够得上用这种方式加以处罚的错误.但我记得,有一次我姐姐犯了错误,母亲觉得应当这么来惩罚她.当时她有什么感受,我说不上来,但是我却为她痛苦得流下了同情之泪,这件事是不会轻易忘怀的.

玛丽.安另一个令人烦恼的癖性就是她总也改不掉爱到育儿室去和两个妹妹以及保姆玩的习惯.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既然她母亲已经向我表示过不赞成,我当然要禁止她去,并且尽力要让她和我待在一起.然而,我的禁止却增加了她对育儿室的兴趣,我越是努力禁止,她反而去得越勤,待得越久.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对此极为不满,我很清楚,这位太太会把这件事的一切过错都算在我的帐上.我的另一桩苦差使是早晨的梳洗.穿衣,有时她不让我给她洗脸,有时她不让我给她穿衣,除非穿她指定的某件衣服,但我知道她母亲不喜欢她穿那一件.有时,我一碰到她的头发她就会尖叫着跑开.所以,经常发生这样的事: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把她带下楼来时,早餐已经吃了一半了."妈妈"恶狠狠的眼神."爸爸"气冲冲的瞥视在向我(即使不完全针对我,也肯定有我一份)诉说:最令"爸爸"生气的事莫过于吃饭不准时.此外,还有一些令人烦恼的琐事,其中之一是:我没有能力使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对她女儿的穿戴满意,以及那孩子的头发"总是见不得人".有时,作为对我的谴责,她会亲自执行一名梳妆侍女的任务,接着又以辛辣的言词埋怨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麻烦.

当小范妮也进教室来学习时,我希望她的脾气会温和些,至少能做到不使人讨厌.但是,才几天功夫(如果不说几个小时的话)就足以使我的幻想破灭:我发现她是个好恶作剧的.难对付的小家伙,年纪虽小,但已深深陷入撒谎.欺骗的恶习.使人吃惊的是,她专爱使用她那两项最拿手的进攻兼防卫的武器,她对谁不满就往谁的脸上啐唾沫;当她的无理要求得不到满足时就发出公牛般的吼叫.父母在场时,她一般说来都表现得十分文静,在他们的印象里,她是个性情十分温柔的孩子,正因为如此,她撒的谎更容易使他们信以为真,当他们听到她大声吼叫,总认为是我在虐待她,对她处置不当.当他们带偏见的眼睛终于也看到她的坏脾气时,我知道他们会把一切都归咎于我.

"范妮变得这么淘气了!"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对她丈夫这样说."你没有发现吗,亲爱的,自从她进了教室,她变样儿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变得和那两个孩子一样坏.我说来也难过,他们最近可是大大地变坏了."

"你可以这么说,"她丈夫回答."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本来以为给他们雇个家庭教师,他们会有进步.可是,事实恰好相反,他们越变越糟.我不知道他们功课学得怎么样,但是我知道,他们的行为举止可是一点改进都没有,他们一天天地变得更加粗鲁,更加脏,更加没有礼貌."

我知道这些话都是冲着我来的;这些话,以及一切与此相类似的旁敲侧击比任何公开的指责使我受到更深的伤害.因为,他们若是公开地指责我,我就会站出来为自己辩护,而现在,我得出结论,最聪明的办法是抑制一切怨恨的冲动.一切畏难的情绪,尽力而为.因为,尽管我的处境极其令人厌恶,但我仍很想保住目前的位置.我想,只要我始终保持坚定.正直的精神,不懈地努力,那么到一定时候,孩子们会变得更加具有人性的.我要让他们每一天都有某些微小的进步,最终他们就容易管理了;孩子到了九.十岁,如果还像这两个六.七岁的孩子那么野性难驯,那就是疯子了.

我自以为继续在这里干下去会对父母和姐姐有益;尽管我的薪金很菲薄,我总算是在挣一些钱.只要我厉行节约,我完全能为他们积攒下一笔钱;如果他们肯接受,将是对我的莫大鼓励.再说,我得到这份工作完全出于我本人的意愿:由此带来的磨难都是我自找的,我决心承担这一切.不,我甘愿承担更多的磨难,对于我所做过的事我甚至并不感到遗憾.即使是现在,我仍渴望向我的亲人们表明:我有能力担负起我的工作,能够光荣地尽责到底.每当默默的屈从使我感到羞辱,无尽的劳作使我无法忍受时,我的心会向家中的亲人们寻求支持,我默默地吟诵着:

他们可以把我碾碎,但不能使我屈服!

我想的是你们,而不是他们.

圣诞节期间我获准回家探亲,但假期只有两个星期.布罗姆菲尔德太太说:"你不会想要一个长假期的,因为不久前你刚和家人们见过面."我随她这么想去,但是她根本不知道:和亲人们离别的十四个星期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多么可厌,我一直在热切地盼望假期,他们缩短了我的假期使我多么失望.但是,这不能怪她,我从来没有向她袒露过我内心的感情,不能指望她会推测到我的想法;再说,我在她家工作还不到一个完整的学期,因此她有理由不让我享有一个完整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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