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作者:(法)巴尔扎克    更新时间:2013-07-29 14:21:04

 过了半个钟点,当差的回来报告:“太太,比茹的妈妈已经在路上了;可是奥林普那小姑娘没有在。您的绣花工人高升了,结了婚……”

“跟人同居了吗?……”约瑟法问。

“不,太太,正式结婚了。她做了一个大铺子的老板娘,丈夫开着很大的时装店,做到上百万生意,在意大利人大街上;她把原来的绣作铺丢给了姊姊跟母亲。此刻她是葛勒努维尔太太了。那个大商人……”

“又是一个克勒韦尔!”

“是的,太太。他在婚书上给了比茹小姐三万法郎利息的存款。听说她姊姊也要嫁一个有钱的肉铺老板。”

“你的事恐怕糟了,”歌唱家对男爵夫人说,“男爵已经不在我原先安插他的地方。”
  十分钟后,当差的通报说比茹太太来了。约瑟法为谨慎起见,请男爵夫人坐到小客厅去,把门拉上了,说:

“她见了你要胆小的。一猜到你跟这件事有关,她就不肯说老实话,还是让我来盘问她。你躲在这儿,句句话都听得见。这套戏,人生中跟舞台上都是常演的。”

“喂,比茹妈妈,你们可是得意啦?……你女儿运道倒不差!”
  比茹妈妈穿着杂色方格花呢衣衫,好似星期日打扮的门房。

“唉!得意!……女儿给我一百法郎一月,她自己可是车子进车子出的,饭桌上都是银器,有了一百万家私!……照理奥林普不该再要我辛苦了。活了这把年纪还得做活!……
  这算是对我好吗?”

“你把她生得这么漂亮,她不应该不孝顺你,”约瑟法接着说;“可是她干吗不来看我呢?是我提拔她过的好日子,把她配给我的叔叔的……”

“是啊,太太,那个图尔老头!……可是他年纪真大,身子也不行啦……”

“你们怎么打发他的呢?他还在你们家吗?……比茹不应该离开他的,现在他发了大财,有几百万呢……”

“哎唷,我的老天爷!她对他不老实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说的。可怜的老头儿,人真和气。啊,她把他搅得七荤八素!奥林普后来变坏了,太太!”

“怎么的呢?”

“太太,你别生气。她认得一个在戏院里当啦啦队的,圣马尔索城根一个老床垫工人的侄孙。那个光棍,象所有的小白脸,说穿了便是**掮客!他是神庙街上的红人,在那里推销新出笼的货色,照他说来是给新出道的女戏子找门路。他一天到晚好吃懒做,天生的喜欢打弹子,喝老酒。‘这不是一桩行业呐!’我对奥林普说。”

“可惜倒真是一桩行业,”约瑟法说。

“奥林普给这小子迷昏了头,他呀,太太,来往的全是不三不四的人,有一回在咖啡店里跟做贼的给一块儿抓去了,可是啦啦队的头目勃罗拉把他保了出来。那小子戴着金耳环,一事不做的鬼混,就吃那些为小白脸发疯的女人!图尔先生给我们小丫头的钱,全给他吃光了。铺子给搅得一塌糊涂。绣花挣来的钱,都在弹子台上送掉。唉,太太,那小子有个漂亮妹妹,跟他差不多的行业,没有出息的,在大学区里鬼混。”

“茅庐游乐场的一个私娼罗,”约瑟法插了一句。

“对啦,太太。所以伊达摩,那小子姓沙尔丹,绰号叫伊达摩,认为你叔叔的钱还不止表面上那一些;把他妹子埃洛迪(他给她起了一个戏子的名字),不让我女儿有一点疑心,送到我们工场里做工;哎唷!老天爷!她跑来搅得七颠八倒,把所有的女孩子全教坏了,一个个变了老油子……她千方百计勾上了图尔老头,把他拐到不知哪儿去了。这一下,我们可受累啦。老头儿丢下一大批债,至今我们还没有能还清,可是这个归我女儿去对付了……等到伊达摩替妹子把老头儿拐走之后,他就丢掉了我女儿,去姘一个杂耍戏院里挂头牌的小姑娘……这样以后我女儿就攀了亲,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你可知道那个做床垫的住在哪儿?”约瑟法问。

“沙尔丹老头吗?他这种人哪有住的地方?从早上六点钟起就喝醉了,一个月只做一个床垫,成天躲在下等咖啡店里打野鸡……”

“怎么,打野鸡?……他倒是了不得的老公鸡!”

“你不懂,太太;那是打弹子赌钱的玩意儿;他一天赢上三四场,赢了钱就去喝老酒……”

“嘿!喝野鸡的奶!”约瑟法接口说,“可是伊达摩是在大街上当差的,可以叫我的朋友勃罗拉找他。”

“那我不知道,太太。这些事已经有六个月了。伊达摩这种料应该送公堂,送默伦,以后哪……哼!……”

“以后哪,送草地!”

“啊!太太什么话都懂,”比茹妈妈笑道,“要是我女儿不认得这家伙,她……她……可是老实说,她运道不错;葛勒努维尔先生真喜欢她,居然把她娶了去……”

“这头亲事怎么成功的?”

“倒是奥林普一气气出来的,太太。自从那个挂头牌的女戏子把她的小白脸拐走以后,她跑去揍了她一顿,喝!左右开弓给了她多少嘴巴!……她又丢了多么疼她的图尔老头,简直不想再跟男人打交道了。那时葛勒努维尔先生照顾我们一笔大生意,每季定绣两百条缎子披肩;他想安慰她;可是不管他是真是假,我女儿说除非上教堂上区政府,旁的话都不用提。她老是这么说:‘我要规规矩矩做人,要不我就完啦!’她竟拿定主意。葛勒努维尔居然答应娶她,只要她跟我们断绝往来,我们也答应了……”

“当然是得了一笔钱啰?……”聪明的约瑟法说。

“是的,太太,一万法郎,另外给我父亲一笔存款,他已经不能做活了。”

“我当初托你女儿好好的服侍图尔老头,她却把他丢在泥洼里!真是不应该。从此我再也不关切人了!你瞧,做好事落得这样一个收场!……哼,真的,发善心也得先打过算盘。至少,出了乱子,奥林普也该来告诉我一声!要是从今天起,你半个月内能找到图尔老头,我给你一千法郎赏金……”

“那可不容易,我的好太太。不过一千法郎有多少个五法郎的大钱哟,我要想法来得你这笔赏金……”

“好吧,再见,比茹太太。”
  走进小客厅,歌唱家发觉于洛太太完全晕过去了;但她虽然失去知觉,神经性的抽搐还在那里使她发抖,跟一条蛇斩了几段还在牵动一样。什么盐呀,冷水呀,所有的方法都用到了,男爵夫人才恢复了生命,或者不如说恢复了痛苦的知觉。
  男爵夫人醒来认出了歌唱家,看到没有旁人在场,便说:

“啊!小姐,他堕落到什么地步啊!……”

“耐着点吧,夫人,”约瑟法端了一个垫褥坐在男爵夫人脚下,吻着她的手;“我们会找到他的;要是他掉入了泥洼,给他洗个澡就行了。相信我,一个有教育的人,只是衣衫的问题……让我来补赎我的罪过吧。既然你跑到这儿来,足见不论你丈夫行为怎么样,你还是爱他的……唉!可怜的人!他真喜欢女人……老实说,你要能有那么一点点儿我们的花腔,他或者不至于搅了一个又一个;因为那样你可以对丈夫成为一个包罗万象的女人,那就是我们的本领。政府很应该替良家妇女办一个训练班。可是所有的政府都扭扭捏捏的怕事得很!……领导政府的男人是受我们领导的!我真替老百姓叫屈!……哦,现在得帮你忙,不是打哈哈的时候……夫人,放心吧,你回去,别操心啦。我一定把你的埃克托给找回来,跟他三十年前一个样儿。”

“噢!小姐,我们去找那位葛勒努维尔太太吧!”男爵夫人说,“她应该知道一些消息;也许今天就可以找到于洛先生,立刻使他脱离苦难,羞辱……”

“夫人,承你瞧得起我来看我,我是永远感激的,所以我不愿让一个当歌女的约瑟法,埃鲁维尔公爵的情妇,跟一个最美、最圣洁、大贤大德的人物站在一起。我太尊敬你了,决不肯在众人面前和你并肩出现。这不是虚情假意的恭顺,而是我真正的敬意。夫人,见到了你,我后悔不曾走你的路,虽然那是遍地荆棘的路!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是献身于艺术的,正如你的献身于德行……”

“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虽在痛苦之中也给她引起了同情心,“我要为你祈祷。社会需要娱乐,你是社会的牺牲品。到老年的时候,你应当忏悔……你可以得到赦免,要是上帝肯听一个……”

“一个殉道者的祈祷,夫人,”约瑟法恭恭敬敬吻着男爵夫人的衣角。
  阿黛莉娜抓住歌唱家的手,拉她过去亲了亲她的额角。歌唱家快活得红着脸,一直把男爵夫人送上车子。

“这位太太一定是个做善事的,”当差的对老妈子说,“她对谁都没有这样的礼数,连对她的好朋友珍妮·卡迪讷太太也没有。”

“夫人,你等几天吧,”约瑟法说,“你一定会找到他,要不然我也不认我祖宗的上帝了;你知道,一个犹太女子说这种话,就是保证你一定成功。”
  当男爵夫人走进约瑟法家的时候,维克托兰在办公室里接见一位年纪约有七十五岁的老婆子。她求见名律师的时候,竟提到公安处长那个骇人的名字。当差的通报:

“圣埃斯泰夫太太!”

“这是我的一个绰号,”她一边坐下一边说。
  维克托兰一看见这个奇丑的老妇,不由得凉了半截。虽然穿着华丽,她那张又扁又白、青筋暴突、全是丑恶的皱纹的脸,杀气腾腾,着实教人害怕。大革命的巨头马拉,倘使是女人而活到这个年纪,就该象圣埃斯泰夫一样,成为恐怖的化身。阴险的老婆子,发亮的小眼睛有股老虎般的杀性。臃肿的鼻子、椭圆形的大鼻孔,象两个窟窿在那里喷出地狱的火焰,又好似鹰鸷一类的鸟喙。凶相毕露的低额角,便是阴谋诡计的中心。脸上所有凹陷的部分,东一处西一处的长着长汗毛,显出那种蛮干到底的性格。凡是见到这女人的,都会觉得画家对于魔鬼靡非斯特的脸,还没有画到家。

“亲爱的先生,”她说话之间带着倚老卖老的口吻,“我已经多年不管闲事了。这次来帮你忙是看在我的侄子面上,我对他比对儿子还要喜欢……可是,警察总监听到内阁首相咬着耳朵嘱咐了两句之后,为你的问题跟夏皮佐先生商量过,认为这一类事,警察局绝对不能出面。他们把事情交给我侄儿,让他全权办理;可是我侄儿在这方面只能做个参谋,不能给自己惹是招非……”

“那么你就是他的姑母了?”

“你猜着了。这也是我得意的事,因为他是我的徒弟,拜了门就满师的徒弟……我们把你的案子推敲过了,掂过分量了……要是你的烦恼能统统摆脱,你愿不愿意花三万法郎?我替你把事做得干干净净!你可以事后付款……”

“那些角色你都知道了吗?”

“不,亲爱的先生,我就是等你的情报。人家只告诉我们:‘有个老糊涂落在一个寡妇手里。那个二十五岁的寡妇,拐骗的手段很高,已经从两个家长身上刮了四万法郎利息的存款。现在她要嫁给一个六十一岁的老头儿,好吞下一笔八万利息的家财。她要把一份规规矩矩的人家败光,把这笔大家财送给什么姘夫的孩子,因为她很快会把老头儿干掉的……’就是这样的案子。”

“一点不错!”维克托兰说,“我的岳父克勒韦尔先生……”

“从前做花粉生意的,现在当了区长。我就住在他区里,出面叫努里松太太。”

“对方是玛奈弗太太。”

“我不知道这个人;可是三天之内,她有几件衬衫我都背得出。”

“你能不能阻止这头亲事?”律师问。

“到什么阶段了?”

“到了第二次婚约公告。”

“那得把女的绑走。咱们今天是星期日,只剩三天了,他们下星期三就要结婚,来不及了!可是我们可以把她干掉……”
  听到若无其事说出的这句话,维克托兰这个规矩人直跳起来。

“谋杀!……”他说。“可是你们怎么下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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