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整天都在发呆,那些鳟鱼也在发呆。水面上飞着成千成百的苍蝇,可是那些鳟鱼全不去捉,连动都懒得动,都在水底有石头荫庇的地方打盹。汤姆也躺着打盹。水又热又不舒服,汤姆很喜欢抚摸那些鳟鱼的清凉身体。
可是快到傍晚时候,天忽然暗了下来。汤姆抬头一看,望见头上一大片乌云正盖在山谷上面,左右的山峰都被笼罩着。他并不大感觉害怕,可是静悄悄的不做声。四周的万物也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鸟也不叫一声。接着落了几个大雨点,就洒落在水里。一个雨点刚好打在汤姆鼻子上,吓得他赶快把头钻进水里。接着雷声怒吼起来,打着闪电,电光跳过凡谷,又跳回来,从这朵云跳到那朵云,从这座山峰跳到那座山峰,连水里的石头都好像震动似的。汤姆在水里仰起头看,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所看到的最大的奇景。
可是他不敢把头伸出水面,因为雨倾盆似地落下;还有冰雹,就像枪弹一样,打进水里,在水面激起许多浪花。不一会,水流就升起来,向下涌去。水愈来愈高,而且愈来愈脏,有树枝、稻草、甲虫、腐坏的蛋、木虱、水蛭、零零星星的东西,形形色色,这个那个,什么都有,足可以装满九个博物院。
汤姆在流水里简直立足不定,就躲进一块石头后面。可是那些鳟鱼并不躲避,反而从石头中间穿了出来,开始吞吃那些甲壳虫和水蛭,你争我夺,非常贪婪的样子。许多鳟鱼的嘴上都挂着虫子,游来游去,相互间把这些虫扯扯撞撞,想要把虫子从别人嘴里夺去。
这时候,汤姆靠着一闪的电光看见了一种新的景象。水底到处都是大鳗,一面翻身,一面屈曲,全向下游游去。这些鳗多少星期来都躲在岩石缝和泥沟里;汤姆除掉夜间偶然看见外,平时简直看不到它们。现在它们全都跑了出来,而且那样急急忙忙从他面前擦过去,形状又凶又野,把汤姆都吓呆了。当它们急急走过汤姆面前时,他还能够听见它们相互在说话,“我们一定要赶,一定要赶。多妙的雷雨啊!下海去,下海去!”
随后老獭也带着全体儿女来了,一面扭动一面冲,跟那些鳗一样快。它走过时,看见汤姆,就说:“水蜥,你如果要见识世界,现在是时候了,孩子们,来吧,不要管那些讨厌的鳗。我们明天就要有鲑鱼当早饭了,下海去,下海去!”
后来又来了一个大闪电,比所有的闪电都亮。在电光里,汤姆望见了三个美丽的小姑娘,相互用手臂兜着对方的脖颈,顺着洪流下去,一面唱:“下海去呀,下海去呀!”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看不见。可是汤姆瞧见了,而且肯定自己瞧见了。
“喂,站着,等我一下!”汤姆喊。可是那些美丽的小姑娘已经去远了。汤姆还能够在雷声和风雨的怒吼中听见她们清脆的喉咙唱着:“下海去呀!”直到听不见为止。
“下海去吗?”汤姆说,“大家都到海里去,我也要去。再会吧,鳟鱼。”那些鳟鱼全忙着吞吃小虫,连转身答话都不答一声。所以省掉汤姆和它们告别的痛苦。当时,汤姆凭着风雨中的电光指路,顺着奔腾的洪流向下游去。他经过些边上长了桦木的高石头。在一刹那的电光中,石头给照耀得就如同白昼一样,随即又变得和夜晚一样漆黑。又走过些湍急的河岸和岸下的洞穴,洞穴中有些大鳟鱼向汤姆冲来,把汤姆认做美食,可是那些仙女把这些鳟鱼大骂一顿,骂它们居然敢惹一个水孩子,于是那些鳟鱼只好闷着一肚子气回去了。再向前去,就经过些狭窄的山峡和怒吼的飞泉,那些澎湃的激流一时把汤姆的耳朵都震聋了,眼睛也糊得看不见。路上还经过些深潭,潭里开着白莲花,在风雨和冰雹中高低摇摆。还经过些沉睡的村庄,和些黑黑的桥洞。汤姆就这样向着大海游去,游去,自己要停都停不了,而且也不打算停下来。他要看看下游的广大世界、鲑鱼、海浪、和那汪洋大海。
等到天亮,汤姆发现自己已经进入那条鲑鱼河了。
不久他就到了一处,河面宽了出去,形成一片平静的浅水。汤姆从水里出来张望时,简直望不见岸。
汤姆到了这里,只好停下,心里有点害怕起来。“这一定就是海了,”他想,“这片水多么广阔啊!我如果游下去,准会迷失了路,或者被什么怪物咬上。让我待在这里,找找水獭,或者鳗,或者其他的东西,问它们怎样走法。”
这样他就游回去一点路,爬进一条石缝,就在河流开始宽出来的地方,等待一个人来问路。可是水獭和鳗老早下去老远了。
汤姆由于一夜奔波,人已经十分疲倦,在石缝里等着等着就睡觉了。当他醒来时,那片河水已经变得十分澄清,美得就像琥珀的颜色,不过水位还是很高。过了一会,河里来了一样东西,汤姆一看惊得几乎跳起来。他一眼就看出,这就是他要来看的东西啊!
好大的鱼!比最大的鳟鱼还要大十倍,比汤姆要大上一百倍。那鱼逆水而上,经过汤姆的面前,就跟汤姆顺流而下一样的便当。
好大的鱼!从头到尾都像白银一般,只是偶然有一处红斑。一只大钩鼻子,弯曲的嘴唇,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就像一个国王那样顾盼自得,好像这两侧的水全是它的领土似的。这准是那个水中之王的鲑鱼。
汤姆吓得非常厉害,真想躲进洞去。其实他大可不必害怕。因为鲑鱼从不伤害哪一个,或者和哪一个吵嘴。它们只顾自家的事情。
鲑鱼迎面望了汤姆一下,接着就向前游去。尾巴刷刷两下,使河水又飞溅起来。几分钟后,又来了一条,接着又来了四五条之多,全都游过汤姆的面前,用它们的银尾巴用力击着飞流,逆流而上。它们的身体时而跃出水面,从岩石上跳过去,在太阳光里,有这么一刹那照耀得美丽非凡。汤姆这边看得开心极顶,他简直可以整天看下去。
后来又来了一条,比其余的都大。它游得非常慢,有时停下来,向后面望望,样子非常焦急而且匆忙。汤姆看出它是在帮助另一条鲑鱼。那是一条特别美丽的鲑鱼,身上一个斑点都没有,从头到尾都是纯银颜色。
“亲爱的,”大鲑鱼跟它的同伴说,“你样子的确疲倦了,你开头决不能用力过度。在这块石头后面休息吧。”说完,就用鼻子轻轻吻着它,向汤姆坐的岩石这边游来。
你得知道,这就是鲑鱼的妻子啊。鲑鱼,也像其他十足的正派人士一样,总是自己选择妻子,而且爱自己的妻子,忠实于她,为她做事,为她作战,跟任何正派人士一样。它们不像那些庸俗的鲤鱼、梭鱼之流,既没有高贵的感情,也不关心它们的妻子。接着鲑鱼瞧见了见了汤姆。它有这么一会儿,恶狠狠地望着汤姆,好像要咬他似的。
“你在这儿干吗?”它气汹汹地说。
“呀,你不要伤害我!”汤姆叫,“我不过想看看你。你是这样美呀。”
“哦?”鲑鱼说,很神气但是很有礼貌。“真是对不起。我看出你是怎么一回事了,小乖乖。我从前也碰见过你们里面一两位,都很惹人疼爱,而且很规矩。真的,有一位我最近还受了他一件大恩,希望能够报答他呢。我希望我们在这儿不碍你的事,等这位太太养息好了,我们立刻就上路。”
它真是个有教养的老鲑鱼啊!
“原来你从前看见过我的同类吗?”汤姆问它。
“看见过好几次呢,乖乖。还有昨天晚上,河口来了一个水孩子,警告我和我的妻子,说河里从去年冬天起,不知怎样被人放了些新网。因此他就带我们绕了过去。这种盛情真是可感。”
“原来海里面也有水孩子,”汤姆说,两只小手拍起来,“那么我在海里不是有人玩了吗?多妙啊!”
“上游难道没有水孩子吗?”雌鲑鱼问。
“没有;所以我过得非常寂寞。昨天夜里我好像望见了三个,可是她们一眨眼就望不见,下海去了。因此我也要下海去。我除掉蜉蝣、蜻蜓和鳟鱼之外,简直没有人在一起玩。”
“哼!”雌鲑鱼说,“都是些下流东西!”
“亲爱的,他虽然跟下流东西在一起,可的确没有沾染到它们的下流习气。”雄鲑鱼说。
“的确没有,可怜的孩子。那些蜉蝣的确是六条腿,讨厌的东西。蜻蜓也讨厌,连吃起来都没有味道。我吃过一次,又硬,里面又没有东西。至于那些鳟鱼,大家全领教过了。这孩子弄得要跟它们混在一起,真是太可怜了。”这样一说,它就噘起嘴来,露出非常鄙视的神气。它丈夫也跟着噘起嘴来。
“为什么你们这样不喜欢鳟鱼呢?”汤姆问。
“乖乖,我们能够避免提到它们时,总是避免提到它们。可恨的是,它们也是我们的亲戚,但是只能丢我们的脸。若干年前,它们也跟我们一式一样的。可是它们非常懒惰、怕死、而且贪嘴。它们不愿意年年到海里去,见识见识世界,充实自己,开阔自己的胸襟;它们它们宁可住在浅水里钻来钻去,吃些虫子。这样它们就变得又脏又黄,浑身斑点,身材矮小;真是活该如此。不但如此,它们甚至于不管什么都吃,连我们的孩子都吃起来了。”
“后来它们又想和我们攀世交,”雌鲑鱼说,“的确,有一个竟然向我们一个雌鲑鱼求起婚来,真是不要脸的东西。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我希望我们族里的女子,”雄鲑鱼说,“不要有一个理睬这种东西。我如果看见有这种事情,我就当场把双方都杀死,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老鲑鱼这话的口气就像一个心肠窄小而且顽固的西班牙老贵族一样,总认为对方太卑鄙了,自己决计容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