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府蓬莱阁,规模宏丽,为天下第一名胜。正中一阁,直碍云霄,曰蓬莱。左与右复有二阁,体势稍亚,上通复道,参差联络,屹立沆瀣之中,宛如三岛。洋洋渤解,阴晴变幻,诚然大观,乃尘界之五城楼也。大罗诸仙子要与月君称贺,鲍师克定日期,在蓬莱相候。所以预为安设齐整,到先请受贺的主人来登临鉴赏。
当下月君见正阁左、右两壁厢都安着水晶玻璃镜,光明泠彻,与武后镜殿无异。前列着殊花奇草,又与陈后主移春槛仿佛;后面设有十二叠步障,空蒙宵霭,似有若无。月君道:“六朝宋主设一屏风于殿上,表里洞然。呼百官示之,皆对曰无,但以手摸之,略有微碍,较之此屏,恐亦不相上下。”曼师道:“此乃鲛人口吐之丝,龙女所织,掬之不盈一握,真乃希世之宝。”月君道:“妙是妙极了,尚少一部希奇的音乐来配他。”
曼师道:“有,有!若要音乐,还有个屏风。”鲍师道:“老比丘尼来献宝了!我知道刹魔主有架天乐屏风,原是唐朝杨国忠的。”月君接着问道:“可就是水晶屏风上雕刻的三十六个美女,灯前月下,一个个会走下来歌舞奏乐的么?”鲍师道:“是也。
杨国忠这蠢东西,疑是妖怪,锁闭在空楼上,不敢用他。迨后为安禄山所取,美人一个也不肯下来,要把火烧灭他,忽然不见,却是刹魔主摄去。这只当做劫夺来的,没要紧替令甥女装体面哩!”曼师拍着手大笑道:“鲍老的学问,原只如此!那座天乐屏风,本是舍甥女宫内的。只因太真出世,特赐与他,助倾国之用。不期明皇竟痴想着屏上的美人,太真恐怕夺宠,所以赐与国忠。那国忠、禄山,岂能享受这天乐?舍甥女仍取回去,是物归故主。你这假斯文,休得谈今说古,惹人笑话!”
鲍师也笑道:“我说来试试你,不知几时打听在心里了。”月君道:“此屏我未之见,借将来到也新鲜。”曼师冷笑道:“新鲜不新鲜,司空见惯,值不得半文钱!难道刹魔主来,也教他只看自己的屏风不成?”鲍师道:“你们的眼睛,是易耍的。可晓得梨园子弟把唐玄宗与庄宗国家多倾覆了?而今绝色者出在苏州,每班内挑选几句,摄其魂魄来做戏,如叶法善摄李北海魂魄写碑文一般,比日常倒好。只此就可耍得他眉花眼笑!”
月君道:“好,人间幻事,无逾于此。独是缺少美酝佳肴。”鲍师道:“也有个法儿,只勉强些。把那上好的素菜,其性滋润者,蒸熟捣烂,干燥者,炙炒磨粉,加以酥油、酒酿、白蜜、苏合、沉香之类,搜和调匀,做成熊掌、驼峰、象鼻、猩唇,各顶珍馐样式。再雕双合印板几副,印出小鹿,小牛、小羊与香獐、竹鼬及鸡鹅、鲥鲈、虾蟹、巢王吉、雉雀、蚩毛莺的形象,每盘一品,悉系囫囵的。又将榛松、榄仁、蜜望、荔枝、核桃、波罗蜜、苹婆果、落花参等物,亦照此法,制为鸟兽之状,再于彻后用之,省得滋味雷同。其果品都用新鲜的,如闽、粤、洞庭诸处及燕地豆大之茄、蚕大之瓜,晋中枣大之朱柿,西江米大之菱角,东吴指大之燕笋,玉井船大之雪藕,度索山盘大之碧桃,皆顷刻可以咒成。酒必须刹魔主的扶桑花酿,只此难些。”曼尼道:“又来激我!我却取不动他的。”月君道:“是便是。假的一半,借的又一半,这像个什么样?”
曼师道:“这是绝好的样!你看五伯假仁借义,列国诸侯谁不怕他?韩信假立为齐王,竟做了真的。刘先主借取荆州,竟成了帝业,如今世界,还有父是假的,儿子是假的,连娇妻美妾也可以借用得的哩!”月君、鲍师几乎笑倒。于是曼师便去借了天乐屏风并扶桑花酿,及各种珍羞果品,皆整顿停当。
三月十一日彩霞时候,月君与曼、鲍二师,凭栏凝望。早见海天外,虚霭氤氲,非烟缥缈,鸾鸣鹤唳,群真冉冉飞来。
共是那几位:
素女九华宫主玄女之妹。
骊山老姥地仙之祖。
樊夫人仙卿刘纲之妻。
云英樊夫人之妹,裴夫人之妹,裴般之妻。
董双成西池仙女。
魏元君名华存。仙卿刘幼彦之夫人。
杜兰香曾降于张硕家。
萼绿华曾降于羊权家。二仙子皆瑶池侍书。
麻姑蕊珠宫仙子,曾降蔡经家。
瑶姬帝女也,谷云巫峰神女。
秋蟾广寒侍女。
龙女南海大士女弟子。
弄玉箫史之,居琼楼。
黄姑天孙侍儿。
吴彩鸾文箫之妇,同居瑶岛。
天台女刘晨所遇,居桃花洞。
金精女张氏女,名丽英,金精星。
长沙王吴芮欲聘之,乘紫云而去。
月君等迎接众仙子入前阁。云英周回一看,笑道:“都是水府的好东西!”又从复道进至中层正阁,一一分宾主稽首行礼毕。内中唯骊山姥、天台女系是初会,各致倾慕之诚。其余仙子,是在上界常到广寒宫的,皆算故交,彼此各叙一番契阔。
曼师道:“且请坐了再叙,何如”于是群真互逊,骊山姥坐了东首第一位,次元君;西首第一位素女,次瑶姬;余皆以升仙先后为次序。月君坐主席,曼师南向,鲍师北向坐定。
众仙子各命侍女献上礼物,为月君称贺。骊山姥献的是个针儿。曼师道:“这是仙姥补道衣的了。”老姥云:“就是神杵磨成的,曼师休轻看了!”便念出四句偈云:飞腾万里,无影无形。贯人心孔,顷刻亡魂。三军六师,此针可平。
月君稽首而受。次素女,献的凤毳。囊内缄着禁炮符,题有赤文龙篆,云:“后二十年临难启看。”乃是玄女娘娘赐的。
月君东向跪捧拜受。又龙女献的柳枝一小枝,是大士净瓶中摘下的。龙女传大士法旨云:“后五年岁大荒旱,以柳枝蘸水,望空洒去,即降甘霖,可救数百万生灵也。”月君向南口称大士圣号,九叩而受。又董双成献的系蟠桃核雕成小舟,篙师、舵工,皆灵动如生。并传西王法旨云:舟如半块,容人三千。放之溟海,直上青天。
月君向西拜受讫。外樊夫人献的是八宝如意。华存献的是紫电裙。云英献的是玄霜。曼师道:“成了个江湖上的医生,将丹丸做人情了!”看萼绿华献的玉条脱一对,曼尼笑道:“闻得送与羊权了,怎的又带着?”绿华道:“可知是取回来的?”
杜兰香献金凤钗一枝,说是凤化成的,簪则为钗,骖则为凤。
曼尼接口道:“足见至宝。擘开来送与张硕,如今又合为一了。”
兰香应道:“要分半枝来送曼师,只可惜尊头用不的。”再看弄玉献的是凤箫一枝。曼尼道:“箫都送却,从此箫郎是路人矣!”
时麻姑正献神鞭,弄玉笑道:“这句话该把神鞭照着光头儿打一下!”曼尼道:“我闻得蔡经当日曾受过二十鞭,难道我就一鞭也禁不起?”众仙子皆笑。又看了金精所献金母,云系金炁结成,不论铜、铁、铅、锡,一点皆化黄金。曼尼曰:“你这个算不得礼物,却是贿赂公行了。”月君谢道:“我也是个贪官,到喜的干折。”众仙又大笑。只见巫山神女舒开玉掌,献出一片东西,名曰:“云魄”,垂之如幕,张之如幄,乘之则是五朵彩云,卷之则无异丝缕。月君即命挂于阁前。又秋蟾献素鸾鸟一对,大如蝴蝶,善能掌上舞,并述许飞琼意云:“所献的就是月君娘娘之家禽,无非要娘娘思怀故宫之意。”月君各谢受毕。外彩鸾仙子献手书《道德经》一卷,说:“在锺陵时,临过五千卷,悉售于人间,唯此卷最为得意,收藏千有余载。
这是算不得礼的,谨请法眼指教一二。”月君赞赏曰:“骨劲神逸,卫夫人所不若也!”又天台女献五色灵芝一朵,曰:“此芝已产千年,近来光采奇异,想是应该显耀时候,所以采献太阴主。只恐曼师要笑话哩!”月君忙稽首道:“五老四皓,亦未见此神芝,余何幸而得焉?”曼尼却瞅着黄姑说道:“休赞!休赞!我是个穷和尚,即没有彩鸾子写的半张纸,又没有天台女采的一茎草,只索学天孙娘娘,差个侍女来口贺口贺罢了!”
黄姑道:“曼师也忒性急。”随将手望空一招,天上飞下个淡黄色的雀来,背上负着件东西。月君等看时,是个素锦袱。黄姑打开,取出一领朝衣,乃是天孙织的,名曰开辟一炁天衣。
有词为证:
此丝不是冰蚕丝,不是鲛人丝,乃是一炁之缕,似丝非丝,此色不是丹青色,不是点染色,乃是五彩之精,非色似色。闪动处日月争辉,飘举时烟霞失态。戥称只好重三铢,手握只堪盈半掬。来朝上帝,星官仙吏尽躬身;着向人间,凶煞魔神皆丧魄。六六三万六千道光华,正看侧看,虽然天眼不分明;八八六千四百样花纹,有相无相,即有如来难说法。
黄姑、曼尼就与月君穿上,群仙莫不称羡。月君道:“唐姮承天孙娘娘恩逾海岳,历劫难报,又蒙赐此开辟天衣,如何消受?妾闻天孙娘娘宫殿在天之中央。”乃望空叩谢。黄姑述天孙娘娘法旨云:“月君日后服此天衣,升阙朝帝,当再相会。
今数期尚远,千万珍重。”月君不觉双泪交流,俯伏不起。
这却为何?只因触动了当日受天狼星一番挫折,沦谪尘埃,怨仇未报。虽然洞悉前生,却也不知未来定数,今闻数期尚远一语,也不知将来得升天阙与否,所以感伤起来。正见月君道心日笃之处。云英在旁微笑道:“我们做仙人享的是清凉淡泊滋味,若论起繁华威福,还是下界。只今谁可学得月君?
何必悲伤呢?”曼尼道:“若照云英妹子这样羡慕,你就来代了月君,却不是好?”云英笑道:“只怕不准。”曼师道:“准代!准代!但只是不要同裴郎一齐来代!”众仙子大笑,月君亦为破涕。鲍师道:“如今且把礼物收拾过了,大家饮杯酒,看回戏罢。”
月君脱下天衣,付与素英,一齐收入后层阁内,拱请众仙子入席,又命素英、寒簧相陪仙媵宴于右阁。月君令女弟子,每席一名,捧壶斟酒。素女呷了一杯问道:“此酒何来?比上界的琼浆玉液,又是一样滋味。难道人间有此酒么?”曼师道:“是老尼所造。”云英道:“只这酒就强似天上。”众仙子道:“这却不错。”少顷,捧上肴馔。众仙子见是囫囵的小鹿、小羊,大以为怪。杜兰香道:“莫非月姊用荤么?”曼师道:“你们这班仙子,只好充数。却不是唐僧见了人参果,说是小孩儿的。且请吃了批评不迟。”骊山姥注目一看,把箸儿在熊掌中间一分,大笑道:“月君耍戏法儿哩!”
月君道:“还有个真戏法,再耍耍。”遂命女弟子移下鲛丝步障,摆开天乐屏风。时正黄昏,阁中四十九颗明珠,周围悬挂,照耀与白日天异。只见屏上走下十二个美人来,皆是汉宫妆束,歌的歌,弹的弹,吹的吹。其声靡靡,其韵扬扬。正不知为何曲。歌毕,一齐上屏。却又走下十二个来,举袂扬裙,分行齐舞,或如垂手,或若招腰,或有类乎霓裳。左右上下,或正或侧,或疾或徐,其态摇摇,其势翻翻,亦莫辨其为何舞。
舞毕,也上屏去了。却又走下十二个来奏乐,乐器是笙、箫、筝、笛、琴、瑟、琵琶、云锣,响板,其始悠扬,其阕萧飒,不似钧天,不是雪璈,亦非天魔之乐。众仙子皆呆脸相看。樊夫人道:“我虽不能知此,大概是淫声,不知月君亦奚以为?”
曼师道:“仙子不怕淫,有何妨碍?”骊山姥道:“大概已领略,撤之可也。”
月君乃命将屏折转。鲍师道:“如此,则寂寞了!何以侑觞?”骊山姥见众仙子闻了此乐,若有所思,遂道:“文人饮会,尚且分韵联诗,何况神仙?我不合坐了首席,要出一诗令。”
月君道:“这是仙家本等,即请发令。”骊山姥道:“令是我出,诗不拘是谁先做,要说的生平私有之事。”月君道:“仙真焉得有私?”骊山姥道:“亦有之,但与凡世界女之私有别。”曼尼道:“我乃释门,从不学这些方丈和尚,不参禅,不诵经,只做两首诗儿,到处去结纳官府,我与龙女不在其内。”骊山姥道:“这个遵命。但求曼师做个监察诗酒的御史,行些春秋诛心笔法便了。”曼尼道:“那是老尼最能不过的。”于是骊山姥举手云:“吟诗不论次序,先成者先乐。”众仙真口中不答,心里想道:“这个没搭煞的老姥,想是风了!那样新戏文不看,却要做什么私情的诗!除非你是老不害羞的,做得出来!”
月君心上了了,一面吩咐侍女们换新鲜酒肴,以助诗举,遂起立道:“不妨,我是已堕尘凡的,吟个样儿看看。”骊山姥道:“还是月君通达大道。”遂将藕丝绡一幅,援笔写云:曾上瑶台一黑天,银河洗尽月光圆。
无端谪下莺花界,猜是风流第几仙?”
云英道:“怎么是第几仙?应改为第一。有谁可称第一仙呢?”曼尼道:“还须让裴郎的夫人。”云英道:“酒令无戏言。
令官不检,统该罚一大觥!”骊山姥道:“偏你说个第一,也该罚!”月君道:“总是我诗不好,亦当受罚。”于是各饮一大玉斝。曼师道:“后有犯者罚三爵。那位仙娘再闯辕门?”樊夫人道:“我来。”遂吟云:十二琼楼清宴还,香风吹动碧烟鬟。
几回笑指瀛波浅,照我芙蓉半醉颜。
曼师道:“却忘了刘郎也,可谓不情。”骊姥道:“诗极蕴藉,准折过罢。”云英遂吟曰:儿家自会捣玄霜,阿姊无端到鄂阳。
赚取裴郎寻玉杵,迷心一点是仙浆。
曼师道:“这却公道。服煞了云英妹子也!”云英道:“就是裴郎便怎么?我怕谁哩!”杜兰香诗云:偶访前因震泽旁,凤钗劈破醉瑶觞。
人间不省仙家事,只说仙娘也嫁郎。
曼师道:“岂不觉勉强些儿?”萼绿华诗曰:神仙从不怕尘污,条脱君看臂有无。
饶尔曹唐诗一笑,萼华依旧在玄都。
曼师道:“两手条脱俱无了,还亏你装硬汉哩!”麻姑诗曰:我是千春处子身,仙郎相见不相亲。
谁思指爪堪爬背,一百神鞭了夙因。
金精女诗曰:
不是神仙不是精,凤鞋每自御风行。
请看想杀吴王芮,白骨坟前磷火明。
魏元君诗曰:
绀发琼姿水玉神,容华老后又生春。
漫言伉俪刘郎在,蓬岛何曾有暮云。
董双成诗曰:
儿爱瑶池水至清,翩然窄袜踏波行。
素华流影仙衣动,皓月清波共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