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莽书生强图鸳侣(2)

作者:(明)天然痴叟    更新时间:2013-09-04 11:04:23

莫谁何听了,心生一计,说道:“你小姐这话,只好吓乡里人,凭你斯员外利害,须奈何不得我远方举人。进来的门户,俱已塞断,就有家人伴当也飞不入来,也不怕你小姐飞了出去。还有一说,难道我央求了你小姐半日,白白就放了去,可不淡死了我。若不肯与我见礼讲话,卖路东西,也送些遮羞,才好让你去。不然就住上整年,也没处走。”莲房又把这话回覆了。紫英心中烦恼,埋怨莲房,便接口道:“你哄我到此处,惹出这场是非。”那丫头嘴儿却又来得快,说道:“先前说起,其实莲房不是。但教将汗巾与他拭手,这却是小姐的主意。”紫英被这句话撑住了口,懊悔不迭,又恐他用强逼迫,将如之何。心里慌张,没了主意。又不合向袖中,摸出一个红罗帕儿,教莲房送与莫谁何,传话说:“相公是读书君子,须达道理。彼此非亲非故,万无相见之事。绫帕一方,算不得礼数,权当作开门钱罢。”

  莫谁何接帕在手,笑道:“我又不是琼花观里管门的人,为何要开门钱。汗巾是你的,如今罗帕是小姐的,都是真正表证。小姐容我相见便罢,不容时,将便将此表证对你家员外说知,大家弄得不清不楚,但凭你去与小姐算计。”莲房是个丫头家,胆子小,听了这话,吓得心头乱跳,飞奔来对小姐说:“这事越弄得不好,此人如此如此撒野。小姐若不与他相见,倘若真个对员外说知,可不连累莲房,活活打死。胡乱见个礼儿,央告放归去罢。”紫英知道自家多事,一发悔之无及,踌躇一回,没奈何只得依了莲房,走出太湖石畔。莲房把手招道:“我小姐肯了,与你相见。”莫谁何喜得满面生花,向前深深作揖。紫英背转身,还个万福。莫谁何作揖起来,叉手说道:“小生本是广西桂林府临桂县新科举人,姓莫名可。因上京会试,路经贵府,闻小姐美貌无双,因此不愿入京,侨寓此地,欲求一见。不想天还人愿,今日得与小姐相会于此,真是夙缘前契。又蒙惠赠绫帕,小生当终身宝玩。但良缘难再,后会无期,小姐怎生发付小生则个。”

  紫英听了这些话,涨得满脸通红,又恼又好笑,暗道这是那里说起,向莲房附耳低低道:“你可对他说,方才说见个礼,便放我去。如今礼又见了,还要怎的。”莲房把这话说与,莫谁何道:“小生别无他意,只要小姐安放得小生妥贴,不然就死也不放小姐去。”紫英此时进退两难,暗自叹道:“罢,罢!这是我前世冤孽了。”就教莲房低低传说道:“三月初一,是夫人忌辰修斋。初三圆满,黄昏时候,菩萨送焚化时,在门首相会,自有话说。”莫谁何得了这话,分明接了一道圣旨,满心欢喜,又道:“小姐莫非说谎?”紫英又传话道:“如若失信,那时任凭你对员外说便了。”莫谁何点点头儿,连忙又作个揖道:“小姐金口御言,小生镌刻五内了。”道罢,急忙去开了梓潼阁后门,仍闪入林木中藏躲。紫英此时看了这个风流人物,未免也种下三分怜爱。虽则如此,终是女儿家,蓦地遇这没头没脑的事体,面上红一回,白一回,心头上一回,下一回,跳一个不止,与莲房急急走出梓潼楼下。那伴当轿夫,因不见了小姐梅香,惊天动地的找寻,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了。紫英不敢再复迟延,疾忙上轿还家。到了房里,还是恍恍惚惚的。诗云:

  火近煤兮始作灾,木先腐朽蠹方胎。

  桃花不向源流出,渔棹何缘得入来。

  且说莫谁何,虽得了小姐口语,也还疑疑惑惑,不知是真是假。这几日一发难过,扳指头的到了三月初一,便到斯家门首打探,真个在家修斋。心里喜欢道:“这小姐端的不说假话,此事多分有望。”心下又转一念,从前门走到后门,东边看到西边。前门是官街,后门是小街,东边通哪一个城门,西边近哪条河路,都看在眼里。到初三傍晚,悄地把来元的青衣小帽穿起,闪出店门,径至斯家门首。等到了黄昏时候,还不见送佛,好生着忙。又想到总然送佛,又不知小姐果然出来否,惊疑不定。哪知是夜紫英小姐心上惊疑,比莫谁何更多几十倍。他与莲房商量,欲待出去,恐怕弄出事来。欲不出去,又恐执了绫帕为证,果然放刁撒泼,依然名声不好。莲房说道:“我看这人行径,风流其实风流,刁泼其实刁泼,小姐思想也不差。以我看起来,还是送佛之时,出去走一遭。只要使他一见,你便掣身进来。既见得不失信,那众人嘱目之地,他也不敢扭住你。”事到其间,紫英只得依着莲房而行。

  是夜是圆满之日,和尚家也有香火,亲族中都有来随喜的,俱有家僮小厮跟随迎候。莫谁何这打扮,也像跟随服役的一般。张家认道是李家,李家认道是张家,那里分辨得清。约莫黄昏将尽,和尚送佛出来焚化,紫英却闪在门旁,遮遮掩掩的张望。莫谁何在人群中,目不转睛,望着门里瞧。见小姐站在门旁,便踅过身来,踏上阶头,两下刚打个照回。莲房情知两边看见,即扯小姐进去。小姐转身便走。此时和尚祝颂未完,鼓钹声喧,人人都仰面看着和尚,那里管甚别事。说时迟,那时快,莫谁何见小姐转身,他却乘个空隙,飕的钻入门里。也是缘分应该,更无一人看见。谁何跟着小姐脚步,直到房里。彼时若有一人撞见,可不是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盗,登时打死不论。怎当他拚着性命紧跟紧走,这才是色胆如天,便就杀一刀,也说不得了。

  小姐看见莫谁何进房,魂也不在身上,又恐怕有人看见,怎生是了。不顾休面,只得同莲房横身推他出去。莫谁何是个后生男子汉,这两个女子,怎推得动。莫谁何开口道:“小姐不要性急,不要着忙,待我说句话。”莲房手掩住他口道:“这所在岂是你讲得话的?”莫谁何道:“就讲不得,只得容我讲一句。我本岭右举人,会试过此,因慕小姐才色,弃了功名,在此守候。不期天赐良缘,得见于董仲舒读书台下,蒙小姐赐以罗帕表记,约我今夜相会,故冒万死到此。我已拚这连科及第的身子,博个点额龙门,求凰到凤,难道你不肯?”说罢,就跪将下去。小姐道:“谁要你跪,谁要你拜,快些出去!”莫谁何道:“到此地位,怎生还好出去。我想出去也是死,小姐若还不肯,也是死。死在小姐房门外边中,不如死在小姐卧房之内。”说罢在袜中抽出一把解手刀,望喉下便刺。吓得小姐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用手来夺。谁何放下刀拦腰抱定,一只手早已穿入锦裆,摸着小姐海棠未破的蓓蕾。此时无奈何,只得凭他舞弄。莲房紧守在房门外,察听风声。但见:

  一个是南官学士,一个是东阁佳人。南宫学士,慕色津津,不异渴龙见水;东阁佳人,怀羞怯怯,分明宿鸟逢枭。一个未知人道,那解握雨携云;一个老练风情,尽会怜香惜玉。直教逗破海棠红点点,颠翻玉树白霏霏。是夜成就好事,总然未曾惯经,少不得瓜熟蒂落。

  到明夜,谁何又去勾搭莲房,莲房见小姐允从,有何推拒。自是上和下睦,打成一片。日里藏放床后影壁中,夜深人静,方才出来,因此家中并无知觉。只是丫头们送茶饭进房,却是一番干纪。小姐日夜忧心,惟恐败露。况兼莫谁何本是狂放,在床壁间,住了十数日,也觉昏闷。商议逃还桂林,计较已定,收拾细软,打起包裹。小姐、莲房与谁何一般打扮,乘夜开了后园门,从小街出去。这些路道,谁何已探认得烂熟,只是走步慌忙,遗失了一只鞋儿。出了后门,轻车熟马,直到关上,雇了船只,径归广西。连家人来元,不能相顾了。诗云:

  桑间濮上事堪羞,却以鹑奔作好逑;

  皂染素丝终不白,逝东流水几回头。

  却说斯员外,不见了女儿及贴身的莲房,情知是私情勾当,不好沸沸洋洋,上下瞒得水泄不通。但恐怕胡通判家来讨亲,无以抵对。凑巧有个丫环兰香,感了伤寒病症,这丫头到有四五分颜色,斯员外心思一计,下了一服不按君臣的汤药,顷刻了帐。托言小姐病死,报与胡通判家。胡家差着女使来探丧,那女使从不曾认得小姐,那个晓得不是正身。斯员外从厚殡殓,极其痛哭。七七诵经礼忏,大是破费,亲友都来慰唁。胡通判的孙子,虽不曾成亲,孝服来祭尊,胡通判也亲来门上。一场丑事,全亏这替死鬼掩饰过了。正是:

  张公吃酒李公偿,鸩杀青衣作女亡。

  泉台有恨无从诉,应指人间骂莫郎。

  却说来元自三月初三傍晚,家主忽地出去,一夜不归,只道熬不得寂寞,又往妓家寻欢去了。吃了早晚,打点寻问去迎接,却不见了衣冠。心里奇怪,难道是家主穿了去不成?及至四面去迎接,竟没处去问。一连过了五六日,来元也寻够不耐烦了,只得听其自然。又过了一日,早起去登东厕,见地下有个黄布包袱。拾起看时,中间线绣着“永兴号”三字,暗道:“造化,造化!好个大包袱。提来包衣服也好,包米也好,做被单盖也好。”欢欢喜喜,拿回下处。看看过了二十多日,家主终是不归,柴米吃完了,袋内又无银钱。想道:“他不知在何处快乐,我却在此熬苦。如今连米也没得吃,难道忍饿不成?且把他两件衣服,去当两把银子,买些柴米动动劳腥,再作区处。”遂取出两件绸褶子来,恐怕典当中污坏了,就将拾的这个黄布包袱包起。锁了下处,走出店门。

  心上想往那一家去当好,又想有货不愁无卖处,既有了东西,那家不可当,计较怎的。也是他合当晦气,有没要紧的,随着脚儿闯去,不想却穿到斯家。在那宅后小街里,见一带磺砂石墙,一座小门楼上,有一个匾额,写着“息机”二字,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来元知是人家花园,挨身进去一看,正当三月正旬,绿阴乍浓,梅子累累,垂杨上流莺宛转,石栏边牡丹盛开。来元道:“我家临桂县里,此时一般也有莺声柳色,只是不得归去。”方想之间,忽见柏屏下一只淡红鞋子,拾起一看,认得是家主穿的,为何落在此处。心上惊疑,口里自言自语,欲行不行的,在那里沉吟。那知斯员外因失了女儿,虽则托言病死,瞒过外人,心上终是郁郁不乐,又没趣,又气愤,正在后园闲步散闷。蓦见来元手执鞋子,在那里思想,员外喝道:“你是何人,直撞入后门来,莫不是要做贼?”教家人拿住了,才唤一声,几个村庄仆人,赶出来不问情由,揪发乱踢,擂拳打嘴。来元道:“莫打,莫打!我也是举人相公的管家。”众人听说这话,就住了手。

  员外问道:“扬州城里有数位举人相公,你到底是那一家?”来元道:“我们不是本州地举人,是广西桂林府临桂县莫举人。”员外道:“既是别处,那里查帐,只问你在这时做甚么?”来元道:“我家相公,上京会试,自上年冬月间至此,今年三月初三出门,将及一月,不归下处。我因缺了柴米,只得将几件衣服,当钱使用,乘便寻问相公在何处快活。经过这里,看见是一座花园,进来看看。偶然在柏屏下,拾得这只鞋子,是我相公穿的,故此疑惑。”员外把鞋一看,心里暗想道:“穿这样鞋子,便是轻薄人了。”又问:“你相公既是举人,为何不去会试?”来元道:“只为途中患病,就此住下,所以错过考期。”员外道:“你相公多少年纪,平昔所好甚的?”来元道:“我相公年纪才二十岁,生得长身白面,风流萧洒。琴棋诗画,无有不精,雪月风花,件件都爱。”员外听说,心下想道:“原是个不循规矩的人。但为甚他的鞋子,倒遗在我家,莫非我女儿被他诱引去了?只是我女从来不出闺门,也无由看见。”又想到:“二月十九,曾至琼花观上幡。除非是这日,私期相约的,事有可疑。只是既瞒了别人,况且家丑不可外扬,不能提起了。”对来元道:“你既不是贼,去罢,不要在此多嘴。”

  来元提了包袍,连这只鞋子,出了园门,走到一个典铺里来当银。这典铺是姓程的徽州人所开,正在斯员外间壁。店中主管,将包袱打开一看,见中间有“永兴号”三个绣字,便叫道:“好了,我家失的东西,有着落了!”店中人闻言,一哄的都走来观看,齐道:“不消说起是了。”取过一条练子,向来元颈项上便套。来元分诉时,劈嘴就是两个巴掌,骂道:“你这强盗,赃证现在,还要强辩。”原来三月十九四更时分,这铺中有强盗打入,劫了若干金银,余下珠宝衣服,一件也不要。这包袱也是盗去之物,不知怎地弃下了。来元拾得,今日却包着衣服来当,撞在网中。不由分说,一索捆着,交与捕人,解到江都县中审问。来元口称是莫举人家人,包袱是三月二十日早间拾的。知县也忖度,既动其家,如何就把赃物到他铺中来当?此人必非真盗,发去监禁,着捕人再捕缉去候结。那知斯员外闻知此事,又只道。女儿随了强盗去,无处出这口气,致书知县,说来元早晨,又潜入园中窥探,必是真盗无疑。知县听了,分付提出来元再审。来元只称是莫举人家人,知县问:“今莫举人在何处?”来元实说道:“三月初三出去了,至今不知何往。”知县笑道:“岂有家主久出,家人不知去向之理,明是胡言了。”夹棍拶子,极刑拷问。来元熬不过痛苦,只得屈招,伙结同盗,分赃散去。知县终道是只一包袱,难入其罪,仍复发监,严限捕人缉获群盗,然后定夺。

  来元监在江都狱中,因不曾定有罪名,身边无钱,又没亲人送饭,眼见得少活多死。亏了下处主人朱小桥,明知是莫举人的管家,平昔老成谨慎,何曾一夜离了下处,平白里遭此横祸,所以到做个亲人照管他。又到狱中安慰道:“你相公还有许多衣服铺陈箱笼,事急可以变卖,等待他来时,自见明白。“来元含泪作谢。自此安心在监中,将息身子,眼巴巴的望着家人来搭救。正是:

  烧龟欲烂浑无计,移祸枯桑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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