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忠于厨师领班的一个水手,名叫罗杰斯的,痉挛而死。
人们毫不怀疑,这不大副毒死了他。于是厨师领班手下只有四个人了,其中有德克·彼得斯。大副手下有五个人,十分可能最后要压倒另一派。
一个小时都不能再迟疑了。混血儿向奥格斯特·巴纳德宣布,行动的时刻已经来临。于是奥格斯特·巴纳德将有关阿瑟·皮姆的一切情形告诉了他。
就在他们商议用什么办法将船只夺回的时候,一阵无法抵御的狂风将船只拦腰吹倒。”逆戟鲸”号灌进大量海水,总算又立起来了。然后船只前桅下帆缩帆,顶风低速航行。
叛乱者之间虽已言和,看来仍是开始搏斗的有利时机。可是,军官舱只有三个人,德克·彼得斯,奥格斯特·巴纳德和阿瑟·皮姆,而船员休息舱里却有九个人。厨师领班一个人就拥有两支手枪和一把水手刀。因此谨慎行事十分必要。
叛乱的水手做梦也想不到阿瑟·皮姆在船上。阿瑟·皮姆想出一个巧计,可能成功。被毒死的水手仍然陈尸甲板。阿瑟·皮姆心想,如果他穿上死鬼的衣裳,突然出现在这些迷信的水手中间,说不定立刻将他们吓得目瞪口呆。德克·彼得斯就可以借机为所欲为了……
夜色漆黑。混血儿朝船尾走去。他力大无穷,猛地朝掌舵人扑去,一拳将他打到舷墙之外去了。
奥格斯特·巴纳德和阿瑟·皮姆立即与他会合,两人都手持水泵的泵杆,作为武器。他们将德克·彼得斯留在舵手岗位上。阿瑟·皮姆化装成死鬼模样,和他的同伴一起把守着舱下舷梯的进口。大副,厨师领班,所有的人都在那里,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喝酒或聊天,手枪和步枪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狂风暴雨大作,甲板上几乎无法站立。
这时,大副下令去找寻奥格斯特·巴纳德和德克·彼得斯,并将命令传给掌舵人。那掌舵人不是别人,正是缆索师傅本人。他和船长儿子、小巴纳德走下船舱,阿瑟·皮姆也立即出现了。
幽灵出现,产生了十分神奇的效果。大副眼见水手复活,目瞪口呆,站立起来,手朝空中挥了一下,顿时直挺挺倒地而死。这时德克·彼得斯朝其他人扑过去,奥格斯特·巴纳德、阿瑟·皮姆和小狗“老虎”予以协助。转眼之间,所有的人,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掐死。只有一个水手,叫理查德·帕克,他们算是饶了他一命。
这时,暴风雨更加猛烈,他们只剩下四个人驾驶这艘双桅船了。货舱内水深七尺,操作十分吃力。必须将主桅砍断;天亮时,又将前桅砍倒了。惊心动魄的一天,更加惊心动魄的一夜!一股海水涌入“逆戟鲸”号舱口,德克·彼得斯及其三位伙伴,若不是紧紧抱住锚机的残骸,早就被海浪卷走了。
小说中接着讲的是从七月十四日到八月七日这种情况下必然导致的一系列事件,描写十分细腻:在海水淹没的货舱中捕捞食品;一艘神秘的双桅横帆船来到,船上装满死尸,臭气冲天,有如一具大棺材,顺着死亡的海风飘过;饥饿和干渴的折磨;无法到达食物贮藏舱;用长短不同的草棍拈阄,命里注定牺牲理查德·帕克以救活其他三人;德克·彼得斯怎样将这个倒霉鬼撂倒……将他吃掉……后来,从货舱中弄出几样食品来,一个火腿,一罐橄榄,还有一只小乌龟……由于货位移动,“逆戟鲸”号侧倾日益严重……这一海域气候酷热,干渴的煎熬到了人所能忍受的最后限度……奥格斯特·巴纳德于八月一日死去……双桅船三日到四日夜间沉没……阿瑟·皮姆和混血儿困在底朝天的船体上,只好以布满船壳的小蚬为食;四周,一群群的鲨鱼向他们窥视……终于出现了利物浦的“珍妮”号,船长是威廉·盖伊。其时“逆戟鲸”号的遇险者已向南偏斜至少二十五度……
以上各种情形,夸张程度已无以复加——这出自美国诗人的神笔,并不使人意外——人的理智对于这种种情形的真实性,倒还勉强可以接受,不感到厌恶。但是,读者可以看看,从这时开始,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是否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被英国双桅船救起,受到善待。半个月以后,他们已从不适中恢复过来,已将一切痛苦忘却——“遗忘的程度与对比力的大小成正比”。好、坏天气交替出现,十月十三日“珍妮”号已抵达爱德华太子岛。然后,沿着与”哈勒布雷纳”号相反的方向,顺利抵达克罗泽群岛和我十一天以前刚刚离开的克尔格伦群岛。
用了三个星期时间捕捉海豹,双桅帆船满载而归。就在这次停泊过程中,“珍妮”号船长放置了那个酒瓶,瓶中有一封信,威廉·盖伊船长在信中宣布了他探索南极海洋的意图。“哈勒布雷纳”号船长声称他现在找到了这个酒瓶及瓶中的信。
十一月十二日,双桅帆船离开克尔格伦群岛,返程向西,朝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驶去。我们现在也是这样。半月后抵达该岛,停泊一星期。十二月五日启航到南纬53度15分、西经47度58分处,去发现奥罗拉群岛——这个别人找不到的群岛,他们也没有找到。
十二月十二日,“珍妮”号朝南极驶去。二十六日,越过七十三度线以后,首次发现冰山和极地大浮冰。
从一八二八年一月一日到十四日,进展艰难。从流冰群中穿过极圈,然后绕过极地大浮冰,航行在自由流动的海面上——这著名的自由流动的大海,是在南纬81度21分、西经42度处发现的,当时气温为华氏47度(摄氏零上8度33分),水温为华氏34度(摄氏零上1度11分)。
可以看到,埃德加·爱伦·波这里是在信口开河。任何航海家从未前进到这样的高纬度地区——就连英国海军的詹姆斯·威德尔船长,一八二二年也不曾超越七十四度线。
“珍妮”号深入到这一点,已经令人难以置信。即将发生的意外事件,则更加令人瞠目结舌!这些事端,阿瑟·皮姆——也就是埃德加·爱伦·波——叙述起来,那种自己尚未觉悟到的天真幼稚,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得到。实际上,他毫不怀疑能够一直前进到南极!……
首先,在这神奇的海面上,竟再也看不见一座冰山。无以计数的水鸟在飞翔——其中有一只鹈鹕,被一枪击中……一个冰块上——现在还有吗?——遇到一只南极熊,体躯极大……最后,右舷前方发现陆地……这是个方圆一里的小岛。为纪念与船长共同拥有“珍妮”号的船主,将这小岛命名为贝尼岛。
阿瑟·皮姆在其日记中说,这个小岛位于南纬82度50分、西经42度20分。我敢保证,水文地理学家绝不会依据这种信口开河的资料绘制南极海域的地图!
自然,随着双桅帆船不断向南挺进,指南针的变化减小,而气温和水温变得温和,天空终日晴朗,海风不断从北方某些地方吹来。
不幸船员中出现了坏血病症状。如果不是阿瑟·皮姆一再恳求,说不定威廉·盖伊船长早已掉转了船头。
不言而喻,在这个纬度上,而且在一月间,人们享受着连续的白昼。“珍妮”号继续冒险远征。到了一月十八日,在纬度为83度20分、经度为43度05分的地方,他们远远望见一块陆地。
这是一座岛屿。它属于一个群岛,众多的岛屿星罗棋布于它的西部。
双桅帆船靠近该岛,于水深六寻处停泊。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乘上一艘配备了武器的小艇。遇到四艘小船,小艇停下。船上有手持武器的人——“新人”,小说中这样写道。
确实是新人。这些土著居民,皮肤如同黑玉一般,身披黑色兽皮,对“白色”本能地感到恐惧。我自忖,这种恐惧在冬季会达到什么程度呢?……雪,如果落雪的话,难道是黑的么?冰块也一样——如果形成的话?……这一切,纯属虚构而已!简言之,岛民并没有表现出敌对的情绪,他们不断呼喊着“阿那莫莫”和“拉玛—拉玛”。他们的小船靠近了双桅船,首领图威特得到允许,带着二十多个伙伴上船。他们惊奇万分,把船当作活物,抚摸着帆、索、桅、舷墙。由他们领航,船只在暗礁中前进,穿过一处海底为黑沙的海湾,到距离海滩一海里处抛锚。威廉·盖伊船长细心周到,在船上扣留了人质,才从岸边岩石上下了船。多么奇异的岛屿!据阿瑟·皮姆说,这是扎拉尔岛。这里的树木与地球上各温带地区的任何品种都不相像。岩石结构呈现出现代矿物学家从未见过的层理。河床里流动着一种液体。外表不透明,纹理清晰。如果用刀刃将纹理分开,并不立即合拢!……要步行三海里才能抵达岛上主要村镇克罗克—克罗克。那里只有极为简陋的住房,均由黑色兽皮构成。家畜中,有的与普通的猪相类似,有一种黑毛绵羊;家禽有二十种,驯养的信天翁、鸭子及大量的加拉帕戈斯龟等。
抵达克罗克—克罗克以后,威廉·盖伊及其伙伴发现那里的居民吵吵嚷嚷、凶相毕露,必须加以提防,至少也要退避三舍。阿瑟·皮姆估计,男女老少共约一万人。他们在“太聪明”家中歇息一阵,便回到岸边。沿海一带,海参——中国人视如珍宝的软体动物——比南极地区任何地方都丰富,可以大量装船运走。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试图与“太聪明”达成协议。威廉·盖伊船长要求允许他建立库房,“珍妮”号留下几个人加工海参,双桅船继续向南极前进。“太聪明”爽快地接受了这个倡议,并且达成协议,由土著居民协助捕捞这珍贵的软体动物。
过了一个月,一切安置停当,指定了三个人留驻扎拉尔。他们对当地人没有产生过丝毫怀疑。告别以前,威廉·盖伊船长希望最后再去一次克罗克—克罗克村。出于小心谨慎,他在船上留了六个人,炮弹上了膛,装好了舷墙防护网,锚也竖起来。这六个人应该禁止任何土著居民接近。
“太聪明”由一百多名武士卫护着,前来迎接客人。他们沿着一条狭谷前行,两旁的小山均由皂石构成。这是一种块滑石,阿瑟·皮姆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山坡高达六十到八十法尺,宽度却只有四十法尺,到处坎坷不平,弯弯曲曲。
虽然这地方十分有利于设置埋伏,威廉·盖伊船长及其手下的人倒不大惧怕,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密集前进。
右手稍前方,走着阿瑟·皮姆、德克·彼得斯和一个叫阿伦的水手。
一个裂隙通向山腰。走到跟前,只见几株枯萎的榛树上悬挂着串串榛果。阿瑟·皮姆心血来潮,进去采摘。采完,正欲拔腿原路返回。他发现混血儿和阿伦也一直陪伴着他。三人正准备返回裂隙入口处,突然山摇地动,将他们三人掀翻在地。同时,山上大块皂石崩塌,他们心里明白,这下子全要被活埋了……
三个人都活了吗?……没有!阿伦被深深埋在碎石里,已经停止了呼吸。
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爬行地上,用他们的猎刀开路。终于到达较为坚硬的片状粘土突出地点。后来又来到一处天然平台,位于长满树木的山谷尽头。翘首望去,谷顶上一线蓝天。
从那里,可将附近地区一览无余。
适才发生的塌陷——是人为的塌陷,对!是人为的,是这些土著居民一手制造的。威廉·盖伊船长及其手下的二十八位战友,被压在一百多万吨土石之下,已经无影无踪。
岛上人群熙熙攘攘,许多人从附近岛屿赶来。无疑,吸引他们前来的,是抢劫“珍妮”号的欲望。七十艘跷跷板小船朝双桅船驶去。留在船上的六个人首先向他们射出舷炮炮弹,没有击中;然后射出枪炮弹和连锁圆炮弹,死伤无数。“珍妮”号最后仍被侵占,被放火焚烧,保卫船只的人惨遭杀害。炸药起火,一声爆炸,震天动地,炸死炸伤土著居民两千人左右。其他的人,高喊着“代凯利—利!代凯利—利!”狼狈逃窜。
此后一星期中,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靠榛子、麻鸻肉、辣根莱为生,躲过了当地人。土著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还在这里。他们藏身的地方,可说是一个无底洞,黑漆漆,没有出口,在片状岩和一种金属颗粒泥灰岩中挖掘而成。他们下到一系列的洞穴中去,才将这漆黑的深渊走遍。埃德加·爱伦·波根据其实测平面图,给它画了一张草图:整个画面呈现出一个阿拉伯词源的字,意为“是白的”;还有一个埃及字ДФЦГРНС,意为“南部地区”。
可以看到,到这里,这位美国作者之不可置信,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我不仅反复阅读过这部关于阿瑟·戈登·皮姆的小说,我还了解埃德加·爱伦·波的其他作品。对于这位想象能力胜于智慧的天才,我知道应该如何评断。一位批评家,评论他的作品时,不是这样说过么:“在他身上,想象居于各种能力之首……这种神奇的能力,能洞察事物内在的秘密的关联、相应性及相似性……”不是说得很有道理么?
确切无疑的是,没有一个人不把他的作品当作纯虚构的作品!除非疯了,否则,像兰·盖伊船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认为这些完全不现实的事情是确有其事呢?……
我继续讲下去:
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在这无底洞中无法长期居住下去。他们进行了多次尝试,终于从一面山坡上滑了下去。立刻有五个野人向他们扑过来。幸亏他们有手枪,混血儿又膂力过人,打死了四个。他们二人逃走,拖上第五个。他们上了停在海边的一条小船。船上有三只大龟。二十几个岛民前来追击,想逮住他们,没有得手。他们将岛民打退,操起短桨。小船驶向海面,朝南方飞驰而去。
阿瑟·皮姆就这样航行到了南纬八十三度以南。这时已是三月初,也就是说,极地的冬季即将来临。西方出现了五、六个岛屿。出于小心谨慎,必须躲过这里。阿瑟·皮姆认为,接近极地,气候会逐渐变暖。在短桨的尽头,小船的侧翼,树起一片帆,用德克·彼得斯及其伙伴的衬衣连接而成。衬衣是白色的,那个土著俘虏,名叫努努,见了大惊失色。微微的北风吹拂,极地连续白昼中,海上没有一块冰,这奇异的航行持续了一个星期。由于水温提高,温度一致,自超越贝尼小岛纬度线以来,竟从未见过一块冰。
这时,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进入了令人惊奇不止、崭新事物层出不穷的地区。远方天际耸立着灰色烟雾的宽阔屏障,装饰着长长的闪光的条纹,这正是极光。大气流来为海风助威。小船疾驰如飞,液体表面极其炎热,外表呈乳状,仿佛在下面搅动着。微白的灰尘忽然从天而降——这更使努努惊恐万状,漆黑的牙齿上上双唇翻起……
三月九日,这种灰雨更加来势凶猛,水温升得更高,用手接触都无法忍受。巨大的烟雾帘幕,张在南方天际的周围,仿佛茫茫无边的瀑布,从高耸入云的陡壁上,静静地流下……
过了十二天,黑暗重又笼罩着这一海域。从南极洋乳状液体的深处,散射出熠熠闪光的物质,划破黑暗。粉末状的阵雨连续不断,与大洋相互交融……
小船飞速靠近瀑布。出于什么原因,阿瑟·皮姆丝毫未予谈及。偶尔雾障开裂,可隐约望见后方,那是漂浮不定、形状不明的零乱景象,强大的气流在震荡……
在这令人不寒而栗的黑暗中,灰白的巨鸟成群掠过,不断呼喊着“代凯利—利”。就在这时,那个野人俘虏,受惊过度,断了最后一口气。
突然,小船以疯狂的速度投入瀑布的怀抱,一个漩涡张开,仿佛将小船吸进去一般……这时水平方向上突然出现一个蒙面人的面孔。比地球上任何一个居民的脸庞都要大出许多倍……这人皮肤的颜色正像雪花那样纯白……
这部怪诞的小说,新大陆最伟大的诗人超天才的产物,基本轮廓就是这样。小说就这样结束了。更确切地说,小说并没有结束。在我看来,埃德加·爱伦·波已经无法为如此惊心动魄的冒险设想出一个结局。于是他用主人公“突然而悲惨”的死亡将叙述中断,同时又给人留下希望,以为如果能够找到尚缺的两、三章,仍会公诸于世。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