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作者:(法)巴尔扎克    更新时间:2013-07-29 11:37:56

“我有钻石呢,”年轻的伯爵夫人象一切疼爱丈夫的女子一样,拿出那种了不得的热诚。
  文赛斯拉跟中亮出一颗眼泪。他坐下抱着妻子,回答说:

“噢!我会工作的。让我做些大路货应市,做一件定婚的礼物,或是做几座人物的铜雕……”

“亲爱的孩子们,”李斯贝特说,“你们将来是承继我的,我一定留一笔大大的财产给你们,要是你们肯促成我跟元帅的亲事,——而且事情倘使成功得早,你们跟阿黛莉娜都可以寄饭在我家里。啊!咱们可以快快活活的一块过日子。至于眼前,听我一句老经验的话:千万不能上当铺,那是借债的末路。我亲眼看见穷人到了展期的时候付不出利息,把东西全部送了人。我可以替你们借到五厘起息的钱,只要写张借票就行。”

“真的?那我们得救了!”奥棠丝说。

“那么,我的孩子,你让文赛斯拉去见一见债主,她是看我面子才借的。我说的是玛奈弗太太;只要恭维她几句,她就挺高兴帮你们忙,因为她象暴发户一样好虚荣。亲爱的奥棠丝,到那边去一下吧。”
  奥棠丝望着文赛斯拉,神气就象待决的囚徒踏上断头台。

“克洛德·维尼翁介绍斯蒂曼去过。据说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
  奥棠丝把头低了下去。她心中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可以说明,那不是一桩痛苦,而是一种病。

“哎,亲爱的奥棠丝,你得学一学人情世故!”贝特懂得奥棠丝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要不然你得跟你母亲一样,呆在冷宫里,象卡吕普索在尤利西斯动身以后那样的哭哭啼啼,而且到了那个年纪,还没有忒勒玛科斯来安慰你呢!……”她学着玛奈弗太太那套缺德话,“你得把世界上的人当做家用的器具,有用就拿过来,没用就扔掉它。孩子们,把玛奈弗太太先利用一下,过后再离开她得了。文赛斯拉多爱你,难道你还怕他有野心,对一个大你四五岁,象一束苜蓿一样干枯,而且……”

“我宁可当掉我的钻石。噢!文赛斯拉!你不能去……那里是地狱!”

“奥棠丝说得不错!”文赛斯拉一边说一边拥抱他的妻子。

“谢谢你,朋友,”年轻的妻子快活到了极点。——“贝姨,你瞧,我丈夫是一个天使!他不赌钱,我们到处都是一块儿去,要是他能尽心工作,那我真是太幸福了。干吗要到父亲的情妇家里去,她榨光了父亲的钱,害得我们英勇的母亲好苦!”

“孩子,害你父亲的不是她,先是那个歌女,后来是你的婚事!天哪,玛奈弗太太对他很有好处呢,哼!……可是我不应该说这些话的……”

“你替谁都要辩护,亲爱的贝姨……”
  孩子在花园里哭喊,把奥棠丝叫了去。屋内只留下贝特和文赛斯拉。

“你太太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你得好好的爱她,永远不能让她伤心。”

“是的,我多爱她,所以把我们的境况都瞒着她,可是李斯贝特,对你不妨直说,即使把太太的钻石送进了当铺,还是无济于事。”

“那么向玛奈弗太太去借啊……劝劝奥棠丝让你去,或者,老实说,别给她知道,你自顾自去!”

“我就是这么想,”文赛斯拉说,“我刚才说不去,是免得奥棠丝难受。”

“你听着,文赛斯拉,我太喜欢你们两个了,不能不把危险预先告诉你。要是上那儿去,你得十二分留神,因为那个女人是一个妖精;个个人一看见她就爱上她;她那样的坏,那样会迷人!……她有艺术品那样的魔力。你借了她的钱,可不能把你的灵魂做抵押。要是我的甥女儿受了欺骗,我要一辈子的过意不去……呃,她来了!咱们别提了,你的事由我去安排就是。”

“你得谢谢贝特,”文赛斯拉对妻子说,“她答应把积蓄借给我们,救我们的急。”他对贝特递了一个眼色,贝特懂了。

“那么我希望你开始工作,我的宝贝,嗯?”奥棠丝说。

“欧!明天就动手!”

“就是明天这两个字害了我们,”奥棠丝笑道。

“啊!亲爱的,你自己说吧,是不是每天都有打岔,都有阻碍,都有事儿?”

“是的,你说得不错,亲爱的。”

“我这儿有的是念头!……”斯坦卜克敲了敲脑袋。“噢!我要叫所有的敌人吃惊。我要做一套餐具,十六世纪的德国式的,幻想派的!我要捏出许多草虫,安放许多孩子,穿插许多新奇的,名副其实的喷火兽,实现我们的梦境!……啊,这些我都拿稳了!做出来一定是又精致,又轻巧,又复杂。沙诺临走听得出神了……我就需要人家鼓励,最近那篇关于蒙柯奈纪念像的文章,使我灰心到了极点。”
  那天,在奥棠丝走开一会只剩李斯贝特与文赛斯拉两人的时候,艺术家和老姑娘商量好,准备第二天就去拜访玛奈弗太太,要就是太太答应他去,要就瞒着她去。
  瓦莱丽,当夜得知了这个胜利的消息,逼着男爵把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和斯坦卜克请来吃饭。她现在可以随心所欲的支配他,就象那些女人支配老年的男人,有办法叫他们跑遍全城,把谁都央求得来满足她们的利益或虚荣。
  第二天,瓦莱丽全副武装,那种打扮是巴黎女人挖空心思来卖弄她们的姿色的。她把自己细细端详,好似一个男人去决斗之前,把虚虚实实的剑法温习一遍。没有一丝皱痕,没有一条褶裥。瓦莱丽把皮肤收拾得象凝脂白玉,那么柔软,那么细腻。再加上几颗惹眼的痣。大家以为十八世纪的美人痣业已失传或者过时,其实并不。现在的女人比从前的更精明,会运用大胆的战略勾引人家的手眼镜。某人第一个发明缎子结,中间扣一颗钻石,整晚的引人注目;某人又开始复古,戴上发网,或在头发中间插上一支匕首形的别针,叫人联想到她的束袜带;某人用黑丝绒做袖口;某人又在头巾上缀坠子。等到这一类的钩心斗角,卖弄风骚或表示爱情的战术,演变为中下阶级的时候,心思巧妙的创造者又在发明别的玩意了。瓦莱丽存着必胜的心,那晚点了三颗痣。她用药水把淡黄头发染成灰黄。斯坦卜克太太的头发是赭黄的,瓦莱丽要显得处处地方与她不同。经过了这番改造,她浑身有点儿特别刺激的,异样的情调,使她的信徒们暗暗惊奇,蒙泰斯甚至问她:“你今晚怎么的?……”此外她戴了一条相当宽阔的黑丝绒项链,衬托她雪白的胸脯。第三颗痣,象我们祖母时代的款式,贴在眼睛下面。在当胸口最可爱的部位,系一朵最美丽的蔷薇,叫所有三十以下的男人不敢正视。

“这不是可以上谱、可以入画了吗?”她一边说一边对镜子做各种姿态,活象一个舞女练习屈膝的动作。
  李斯贝特亲自上中央菜市场;那顿夜饭,应当象玛蒂里讷在主教款待邻区教长时做得一样精美。
  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斯坦卜克伯爵,差不多在六点光景同时到了。换了一个普通的或是老实的女人,听见渴望已久的人来到是一定会马上出见的;可是从五点起已经在卧室里等待的瓦莱丽,有心把三位客人丢在那儿,明知他们不是在谈论她就是在心里想她。客厅的布置是由她亲自指挥的,精巧的小玩意安排得非常著目,那些除了巴黎别处制造不出的东西,暗示女主人的风度,好似代她通名报姓一般。用珐琅质和珠子镶嵌的小骨董;盆子里盛着各式可爱的戒指;塞夫勒窑或萨克森窑的名瓷,是由佛洛朗与沙诺精心装配的:还有小人像、画册、零零星星的古玩,都是痴心的男人在定情之初,或是重修旧好的时节,重价定做得来的。瓦莱丽为了诸事顺利,快乐得有些飘飘然。她答应克勒韦尔在玛奈弗死后嫁给他;而痴情的克勒韦尔已经在她名下存了一笔利息有一万法郎的款子,那是他当初想献给男爵夫人的资金,三年中在铁路股票上所获的盈利。因此瓦莱丽有了三万二千法郎的收入。克勒韦尔又新许了一个愿,比奉送他的盈利更重要的愿。在两点到四点,给他的公爵夫人(他给德·玛奈弗太太起了这个外号,来补足他的幻象)迷得魂灵出窍的高潮中,——因为瓦莱丽在太子街的表现打破了她的纪录,——他认为需要把她的海誓山盟多多栽培,便许下愿心,说要在猎犬街买一所精致的小住宅,是一个冒失的包工造好了,亏了本预备出卖的。瓦莱丽已经看到自己住着这所前有庭院后有花圈的公馆,外加自备马车!

“我问你,哪一种安分守己的生活,能够在这么短短的时间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些?”她装束快完时对李斯贝特说。
  贝特那天在瓦莱丽家吃饭,为的是替瓦莱丽把一个人不能自己说的话说给斯坦卜克听。玛奈弗太太满面春风,不卑不亢的走进客厅,后面跟着贝特,浑身穿着黄黑两色的衣服,用画室里的成语来说,替她做着陪衬。

“你好,克洛德,”她对那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批评家伸过手去。
  克洛德·维尼翁,象多少旁的男子一样,变成了一个政客,这个新名词是用来指初登宦途的野心家的。一八四○年代的政客,差不多等于十八世纪的神甫,少了他便不成其为沙龙。

“亲爱的,这一位是我的姨甥婿斯坦卜克伯爵,”李斯贝特把瓦莱丽只装不曾瞧见的文赛斯拉介绍了。

“我一见便认得是伯爵,”瓦莱丽风致嫣然的对艺术家点了点头,“在长老街我时常看见你,我也很荣幸的参加了你的婚礼。”她又对贝特说:“亲爱的,只要见过一次你从前的孩子,就不容易忘掉的。”接着她招呼了雕塑家:“斯蒂曼先生真是太好了,我这么匆促的邀请,居然肯赏光;可是紧要关头是谈不到礼数的!我知道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跟生客同桌是顶扫兴的事。我特意约你来陪他们;可是下次你得专程来陪陪我,是不是?……你答应我啊……”
  她和斯蒂曼踱了一会,仿佛只关心他一个人。陆续来的客人有克勒韦尔,于洛男爵,和一个叫做博维萨热的议员。这位外省的克勒韦尔,给人家找来充数的那种家伙,在国会里是跟在参议官吉罗与维克托兰·于洛后面投票的。他们两人想在庞大的保守党内组织一个进步分子的小组。吉罗早在玛奈弗太太家走动,她竟想把维克托兰·于洛也找来。可是至此为止,清教徒式的律师总是推三阻四拒绝父亲和岳父的邀请。他觉得在一个使母亲落泪的女人家里露面是一桩罪恶。维克托兰·于洛跟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正如一个虔诚的女子眼满嘴上帝的人不同。博维萨热,从前阿尔西地方的帽子商,想学会一套巴黎作风,在议会里从不缺席,仿佛会场中的石柱一样。他在美艳诱人的玛奈弗太太门下受训:受了克勒韦尔的催眠,听着瓦莱丽的指导把他当作榜样,当做老师,样样请教他,请他介绍裁缝,模仿他,学他的姿势;总而言之,克勒韦尔是他的大人物。瓦莱丽,在这些人物和三个艺术家环绕之下,再由李斯贝特陪衬之下,在文赛斯拉眼中特别显得了不起,因为一往情深的克洛德·维尼翁还在他面前替玛奈弗太太打边鼓。

“她兼有德·曼特侬夫人和尼侬的长处!”那位当过批评家的说,“讨她喜欢不过是一个黄昏的事,只消你有才气,可是得到她的爱,那不但使你扬眉吐气,而且做人也有了意义。”
  瓦莱丽表面上对老邻居的冷淡,大大的挑动了他的虚荣心。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为她并不识得波兰人的性格。这个斯拉夫人的脾气,有一方面很象儿童;凡是出身野蛮,自己并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厕身于文明人之列的种族,都是如此。这个民族象洪水泛滥似的占据了地球上一片广大的土地。它居住的荒凉地带是那么辽阔,使它自由自在,不象在欧洲那样肩摩踵接;可是没有思想的摩擦,没有利害的冲突,也就没有文明的可能。乌克兰、俄罗斯,多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区域,是欧亚两洲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接壤地带。所以,波兰人虽是斯拉夫族内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脱不了年轻民族的幼稚与反复无常的性格。它有勇气,有才情,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轻浮之后,它的勇气、才情、魄力,就变得既无条理,又无头脑。波兰人的动摇不定,可以比之于吹在它那片池沼纵横的大平原上的风;虽然有扫雪机一般的威力,能够把房屋村舍席卷而去,但象大风雪一样,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化了。人总免不了感染环境的影响。和土耳其人不断战争的结果,波兰人爱上了东方的豪华富丽,他们往往为了华美的装饰而牺牲必需品,浓装艳服,穿扮得象女人;其实气候的酷烈使他们的体格不下于阿拉伯人。在苦难中才显得伟大的波兰人,能咬紧牙关挨打,叫打的人筋疲力尽;他们十九世纪的历史,等于初期基督徒历史的重演。倘使波兰人那么爽直那么坦白的性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国人的狡狯,今日双首鹰徽统治的地方,都可以移归白鹰徽管辖。只要些少的权术,波兰就不会把奥国从土耳其人手中救过来,让它日后侵略自己;也不会向重利盘剥、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鲁士借债;同时也不致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时候,因内订而自行分裂。大概波兰诞生受洗之时,一般善神对此可爱的民族赐了许多优点,可是冷落了那有名的恶煞卡拉博斯,而一定是卡拉博斯对波兰下了毒咒,说:“好吧,我的姊妹们给你的赠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即使波兰在反抗俄罗斯的英勇斗争中得胜了,它现在也会自相残杀,象他们从前在议会中争夺王位一样。这个民族的美德,仅仅是不怕流血的勇气。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样的人,接受他,让他来一下专制的统治,它才有救星。波兰在政治上的表现,就是多数波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尤其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所以,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三年以来爱着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当做上帝一样,一看到玛奈弗太太对他似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气,认为非使她青睐相加不可了。比较之下,他觉得瓦莱丽胜过自己的太太。奥棠丝是一堆美丽的肉,象瓦莱丽对贝特所说的;玛奈弗太太却是肉体中有精神,有**的刺激。奥棠丝的忠诚,在丈夫看来是对他应当有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爱情是无价之宝,正如借债的过了相当时间会把借来的钱当做自己的。忠贞的节操变做日常的面包,而私情有如珍馐美果一般诱人。一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尤其是一个危险的女子,能够刺激好奇心,仿佛香料能够提出食物的鲜味。而且,瓦莱丽表演得那么精彩的骠劲,对享了三年现成福的文赛斯拉还是一桩新鲜玩意。总之,奥棠丝是太太,瓦莱丽是情妇。许多男人都想兼有这个同一作品的两个不同的版本;其实一个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作情妇,便是他庸驽谫陋的证据。在这方面见异思迁是无能的标记。恒久才是爱情的灵魂,才是元气充沛的征象,有了这种气魄才能成为诗人。一个人应当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正如十七世纪的诗人把自己的情妇看作是美艳女神或书中美人一样。
  李斯贝特看见姨甥婿着了迷,便问他:“喂,你觉得瓦莱丽怎么样?”

“妙不可言!”

“只怪你不听我的话。啊!我的小文赛斯拉,要是你当初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这个美人鱼的情夫,等她丈夫死了,你可以娶她,四万法郎的进款现现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当然真的,”李斯贝特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过你了,千万别自投罗网!哦,开饭了,你搀着我进去吧。”
  再没有比这番话更盅惑人心的了。因为波兰人的脾气,是只要一看到悬崖绝壁,就会跳下去的。这个民族真有骑兵的天才,不论是怎样的险阻,它都相信能够冲锋陷阵,得胜而归。贝特仿佛在马腹上踢了一脚,挑起他的虚荣心,饭厅的场面又加强了一脚的作用:在闪闪发光的银器照耀之下,斯坦卜克见识到巴黎奢华的极致。

“唉,我应该娶一个赛莉梅娜的,”他心里想。
  吃饭的时候,男爵一团和气,因为看到女婿在场而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以为一答应玛奈弗替补科凯的位置,就能使瓦莱丽回心转意,对他忠实。斯蒂曼用他那一套巴黎人的诙谐,和艺术家的谈锋,跟殷勤的男爵周旋。斯坦卜克当然不甘落后,他卖弄才情,谈笑风生,尽量的炫耀,觉得很满意;玛奈弗太太好几次对他微笑,表示领会他的妙处。精美的菜、大量的酒,终于把文赛斯拉在此欢乐的陷入坑中完全淹没了。饭后他带着酒意望便塌上一躺,身心双方的快感使他融化了,而那么轻盈,那么芬芳,千娇百媚可以叫天使堕落的玛奈弗太太,居然过来坐在他身旁,越发使他喜出望外。她弯着身子和他低低的谈话,几乎要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们不能谈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后。在你,我,李斯贝特之间,我们尽可由你的便,把事情办妥……”

“啊!太太,你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用同样的口吻回答,“我真是糊涂透顶,没有听李斯贝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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