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话题主要是关于这块殖民地的行政管理、风土人情和西班牙居民和当地居民的关系。最后,大夫将话题一转,谈起了两三天以前,去总督官邸的路上,他从磁气催眠沉睡中唤醒的那个犯人。
“那件事,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大夫问道。
“丝毫不记得了,”总督答。“不过,现在他不干铺石子马路的活了。”
“那么他去哪儿了呢?”大夫有些不安地问道。他的这种不安,只有皮埃尔一人觉察了出来。
“在医院,”总督回答道:“好像那次打击损害了他宝贵的健康!”
“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一个名叫卡尔佩纳的西班牙人,一个普通杀人犯,不值得关心,安泰基特大夫,请放心,如果他偶然死去,也没什么的,对要塞来说也决不是什么损失!”
后来,话题就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很明显,对于大夫来说,过多地谈论这个犯人的情况是不太适宜的,再说,这个犯人在医院住几天,就会恢复健康的。
午餐过后,宾主又在船尾的帐篷下喝咖啡,抽香烟,接着大夫就主动提出登岸,不要过多地耽搁时间。他现在该做总督的客人了,并且准备好了去参观西班牙殖民地的各个部门。
总督欣然接受了提议。他将用晚餐之前所有的时间盛情接待他的著名的客人。
于是大夫和皮埃尔开始有意识地游览整个殖民地,包括城市和乡村。他们可以参观任何地方,甚至监狱和地堡,那一天是一个星期日,犯人们没有日常的劳动,所以大夫能够在新的条件下观察他们,至于卡尔佩纳,大夫只是在经过医院的一个大厅时看到了他,但是并没有引起卡尔佩纳的注意。
当晚大夫就打算回到安泰基特,但他依然将自己晚上大部分的时间交给了总督来安排,接近六点的时候,他回到了住所,一顿同样丰盛的晚餐等着他,这肯定是对他午餐的答谢了。
不用说,在这次“城里城外”的游览中,大夫已被娜米尔跟踪了,他丝毫没有想到他已成了这个嗅觉灵敏的间谍的猎物了。
晚餐的气氛很欢乐,殖民地的要人,包括几名军官及夫人,两三位富商,都应邀前来,他们都丝毫不掩饰见到大夫和听到他讲话时的喜悦。大夫非常乐意地讲述了他去东方的叙利亚,阿拉伯、北非旅游见闻。接着他把话题转到了休达,称赞总督治理西班牙功绩卓越。
“但是,”他又补充道,“犯人的看守一定常常令你们忧心忡忡吧!”
“为什么呢,我亲爱的大夫?”
“因为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地逃跑,所有的犯人都想逃跑,所有的看守都想设法阻止,由于犯人比看守想得更多,因此优势必然在犯人一边,我想晚点名时偶尔发现少了几个犯人不会感到意外吧?”
“从来没有,”总督答道,“没有!这些逃跑者能去哪儿呢?从海上逃跑,这不可能!从陆上逃,遇上野蛮的摩洛哥人,那更是危险!所以我们的犯人都呆在要塞里!如果他们不是自愿,起码是出于谨慎。”
“原来是这样,”大夫应答,“那么应该祝贺您,总督先生。因为恐怕将来看管犯人的工作会愈来愈难了!”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一个对刚才的谈话尤为感兴趣的宾客问道,原来他是监狱长。
“啊!先生,”大夫回答道,“因为磁学现象的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因为它的方法可以为任何人所使用,也因为暗示催眠的应用日益频繁,并且它应用的趋势是以一个人的意志代替另一个人的意志。”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呢?”总督问。
“在这种状况下,我想,如果目前监视犯人是有用的话,或许将来监视看守更为明智,总督先生,我在东方旅行所见到的奇异的事情使我相信这样的事完全有可能。因此,为了您的利益,不要忽略,如果一个犯人受了一个陌生人意志的影响能够无意识地逃跑,那么一个看守,在同样的影响下,也能够无意识地让犯人逃跑的。”
“您可以给我们解释一下这种现象吗?”监狱长说道。
“好的,先生。举个例子您便明白了。假设一个看守有接受磁力或催眠作用影响的特性,又假设一个犯人给他施加了这种影响……那么,从这时开始,这个犯人就成了这个看守的主人,他让看守做他想做的事;他想去那里,他就让他去那里,他示意看守打开监狱大门,看守就会顺从地去打开大门。”
“可能吧,先生,”监狱长说,“但有个条件,事先必须让看守睡着……”
“您错了,先生。所有这些行动,都可以在醒着的状态下进行,无需这个看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
“什么,您说什么?”……
“我认为而且很肯定地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犯人可以对他的看守说,某日某时做某事,看守就会去做这件事!说某日把牢房钥匙带来,他就带来!说某日打开要塞的城门,他就会去打开!说某日走过你面前并且你看不见我!”
“在醒着的时候?”……
“完全醒着!”……
对于大夫如此肯定的回答,大家半信半疑,席间一阵骚动。
“确有此事,”皮埃尔·巴托里说,“我本人就是这种事的见证人。”
“如此说来,”总督问:“一个人的正常性,可以在另一个人的眼里被破坏吗?”
“完全可以,”大夫回答,“正如可以在某些人身上引起官能的变化,如把盐当糖,把奶当醋,把普通水当催泻水,并且喝后泻肚!当他们的大脑接受这种磁力影响时,产生错觉或幻觉是完全可能的。”
“安泰基特大夫,”总督接着说,“我想迎合在座诸位的普通心理,对您说一句:‘眼见为实哟!’”
“恐怕不能吧!……”一位客人脱口而出,表示异议。
“因此遗憾的是,您在我们休达停留的时间有限,不允许您用实验来说服我们。”
“行啊!……我可以……”大夫回答说。
“现在吗?”
“如果你们愿意,我现在就做!”
“当然可以!……你只须说说做法!”
“您一定没有忘记,总督先生,”大夫说道,“三天前要塞的一个犯人在通往官邸的大路上沉睡。我曾对您说过,这种沉睡就正是磁气催眠沉睡。”
“确实如此,”监狱长说道,“那个人现在还在医院里。”
“您同样也还记得当时看守们都束手无策,是我把他给叫醒了的?”
“完全正确。”
“好啦,这就足以使我和这个犯人之间建立一种暗示联系,这个犯人叫什么名字?”
“卡尔佩纳。”
“我和卡尔佩纳之间建立的暗示联系使得他绝对服从我的支配。”
“当他出现在您的面前时吗?……”
“不!甚至我们互相分开!”
“您在此处——官邸,而他在那边——医院?”总督问。
“是的。如果您下令,给他行动自由,让人给他打开医院和监狱的大门,您猜他会做些什么呢?”
“啊!他当然逃跑了!”总督笑着说。
应该承认,他的笑很有感染力,于是一阵哄堂大笑。
“不,先生们,”安泰基特大夫颇为严肃地说,“这个卡尔佩纳,只有我想让他逃跑的时候才会逃,只做我想让他做的事情!”
“请问什么事情呢?”
“比如,一旦他出了监狱,我能暗示让他走上通往官邸的大路,总督先生。”
“并且来这儿?”
“到这儿来,并且坚持请求和您讲话,如果我想让他这么做的话。”
“和我讲话?”
“对,和您。既然他服从我的暗示,如果您没有什么不便的情况下,我将授意让他把您当成另一个大人物……比方说,当成阿尔封索十二世。”
“当成西班牙国王陛下?”
“对,总督先生,并且他还将会请求您……”
“赦免他?”
“赦免。并且,如果您没有什么不便的话,他还会求您赏赐一个伊丽白娜十字架呢!”
又一阵捧腹大笑,客人们对安泰基特大夫的最后几句话觉得可笑。
“这个人醒着做这些事吗?”监狱长补充问道。
“和我们一样清醒!”
“不!……不!……这不可信,也不可能!”总督大声说。
“那就做实验吧!……请您下令给卡尔佩纳行动自由!……为了以防万一,当他离开监狱以后,您可以派一两个看守远远地跟着他……他会照办所有我刚才说过的事情!”
“一言为定,那么您想什么时候?……”
“马上就到八点了,”大夫看了看表,说道:“九点钟开始,好吗?”
“好的。实验结束以后呢?”
“实验完后,卡尔佩纳将安静地回医院,而对之前发生过的事毫无记忆。我再说一次,这是我对这种现象所能做出的唯一解释:卡尔佩纳将受控于我的暗示影响之下,其实,并不是他做这些事,而是我!”
对此种种现象持明显怀疑态度的总督,写了一张纸条,命令要塞的看守长给予卡尔佩纳的所有的行动自由,只需派人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接着,这张纸条立刻被官邸的骑兵送到了监狱去。
晚餐结束后,在总督的提议下,大家来到了大客厅。
自然,大家谈论的主题依然是磁学或催眠现象,并且引起了激烈的争论,结果相信者与怀疑者的数目相当。在西班牙女人都喜爱抽用的雪茄和香烟的烟雾中,咖啡穿梭其间,利用这个时间,安泰基特大夫反复讲述他在行医期间见证和运用过这些现象,无可辩驳,但似乎没有说服一个人。
他补充说,这种暗示能力会使得立法者、弄法学者和法官忧虑不安,因为它可以被运用于犯罪,毋庸置疑,由于这种现象,许多犯罪活动将发生,而真正的罪犯却难以找到。
突然,在九点差二十七分的时候,大夫中断了谈话,说道:“此刻卡尔佩纳离开医院了!”
一分钟以后,他又说:“他刚刚通过了监狱的大门!”
他说话语气之肯定令官邸内所有的宾客都惊叹不已,只有总督一个人,继续摇头。
接着谈话又重新开始,大家各抒己见,赞成还是反对,谈了一阵,一直到九点差五分时,大夫最后一次打断谈话,说道:“卡尔佩纳在官邸的大门了!”
几乎在同时,一个仆人进了大厅,通报总督,说有个身穿囚服的人坚持请求,要和总督讲话。
“让他进来,”总督说道,在明显的事实面前,他开始不再那么怀疑了。
当钟敲九点的时候,卡尔佩纳出现在大厅门前。虽然他两眼圆睁,但却好像没有看见在场的任何其他人,他径直走到总督跟前,并且跪下。
“陛下,”他说道,“我请求您赦免!”
总督,完全目瞪口呆,就好像自己也受控于幻觉,不知所措。
“您可以赦免他,”大夫微笑着说,“他对此将不会有丝毫的记忆!”
“我赦免你!”总督俨然西班牙国王般威严。
“陛下,除了赦免以外,”卡尔佩纳一直跪在地上,继续说道:“我还请求您赐予我伊莎白娜十字架……”
“我赐予你!”
于是卡尔佩纳伸出手去接总督本该赐给他的十字架,并把他想象的十字架别在衣服上,而后起身后退着出了门。
这一次,所有在场的宾客都不得不服了,跟着卡尔佩纳一直走到官邸的门口。
“我想跟着他,我想看着他回到医院!”总督大声说道,强装镇定,似乎在事实面前还不肯服输。
“您去好啦!”大夫回答。
于是总督、皮埃尔·巴托里、大夫,在其他几个人的陪同下,一起走上了卡尔佩纳走的那条大路。卡尔佩纳已经朝城市方向走去。自从他出了监狱,娜米尔就跟踪着他,而后又躲在暗处,密切注视着他的行踪。
夜色已很昏暗。卡尔佩纳毫无犹豫、不快不慢地走在大路上。总督及其随从们跟在后面,并始终和他保持约三百步的距离,另外两名警察奉命盯住卡尔佩纳。
这条大路在接近城市的地方,绕过休达悬岩这面第二海港形成一个小海湾。海面上平静、黑暗,微微颤动着两三道灯光。这是“费哈托”号的舷窗和舷灯反射的光线,船体形状隐约可辨,在黑暗处看起来很大。
到了这个地方,卡尔佩纳离开了大路,向右边拐去,那边是一片三米多高的岩石,濒临海湾,也许是大夫悄悄地做了一个动作,也许是他的意志的暗示作用,迫使卡尔佩纳改变了方向。
这时警察们想加快步伐,赶上卡尔佩纳,以便使他回到大路上来;但总督知道,这一边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于是他命令警察们让卡尔佩纳自由行动。
然而卡尔佩纳在一块岩石上停了下来,好像被一种不可抗力固定了似的,他想抬脚挪腿,却无能为力。大夫的意志,在他身上支配着他,使他钉在那里动弹不得。
总督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对客人说:“好了,我亲爱的大夫,无论如何,我不得不在事实面前认输了!……”
“您现在服了,真的服了,总督先生?”
“是的,真的信服了,有些事情,就应该像没有头脑的人一样去相信!现在,安泰基特大夫,就请您暗示这个人,让他立刻回要塞去吧!阿尔封索十二世命令您这么做呢!”
总督话还没完,卡尔佩纳突然跳进了港湾之中,毫无声息,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吗?还是卡尔佩纳自愿的行为?是由于某种偶然的机会,卡尔佩纳摆脱了大夫的控制吗?谁也不知道。
立刻,人们向岩石奔去,警察们顺着岩石而下。跑到了靠海面的一个小沙滩上……卡尔佩纳已无影无踪。好几艘渔船,还有几艘汽艇小船都匆匆赶来搜寻……结果还是白费功夫,最后连犯人的尸体也没找到,大概是水流将尸体卷入大海中了。
“总督先生”,安泰基特大夫说道:“我们的实验导致了一个令人意外、令人可悲的结局,对此我深表遗憾!”
“但您对刚才所发生的事做何解释呢?”总督问道。
“这是因为,在这种连您也无法否认其效果的暗示能力的实验中,还存在着间歇的缘故。”大夫回答,“不容置疑,或者是他摆脱了我的控制,或者是他头晕目眩,或者由于别的什么原因,他从这些岩石上跌了下去!非常遗憾,我们失去了一个非常宝贵的人!”
“我们失去的,只不过是个坏蛋罢了!”总督平淡地答道。
这就是对卡尔佩纳的所有的祷告。
这时,大夫和皮埃尔·巴托里向总督告辞,他们要在天亮之前动身回安泰基特,他们再三感谢主人在西班牙殖民地上对他们的盛情款待。
在大夫接受了再次到休达来做客的总督的邀请之后,总督和大夫握手告别并祝他旅途顺利,接着顺着原路回官邸去了。
也许人们会认为,刚才安泰基特大夫过分地利用了休达总督的诚意,由此人们评判并觉得他的行为应受指责。不!不应该忘记,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终生所从事的事业,以及他某一天曾说过的一句话:“千条道路,一个目的!”
他刚才所走的这条道路,就是其中之一。
过了一会儿,“费哈托”号的一条小船将大夫和皮埃尔接上了船,吕吉在船舷门口等着他们。
“那个人呢?……”大夫问。
“按照您的命令,”吕吉答,“我们的小船在岩石脚下等着,他一落水,我们就把他捞上来并让人把他关在船头的一间舱房里。”
“他没说什么吗?”皮埃尔问。
“他怎么能说话呢?……他像睡着了似的,一点儿也未意识到自己的行为。”
“好哇!”大夫说,“我当时想让他从岩石上跳下去,他就跳了!……我想让他睡着,他就睡着了!……我想让他醒过来,他一定会醒过来的!……现在,吕吉,拔锚启航!”
蒸汽锅上足了气压,汽艇立刻启航了。几分钟以后,“费哈托”号进入了公海,然后掉转了船头。朝安泰基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