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

作者:(法)普罗斯佩·梅里美    更新时间:2013-09-02 11:22:21

此时,一条狗出现在小路上.小姑娘把两个小指头伸进嘴里,吹了声刺耳的唿哨,那狗立刻来到她身旁跟她亲热起来,而后又突然钻进绿林深处.顿时两个衣装不整但武装齐整的汉子从一片再生树丛中冒了出来.他们仿佛游蛇,在满地岩蔷薇和爱神木丛中逶迤前行.

"噢!奥斯.安东!......欢迎您,"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汉子说,"怎么!你认不出我来了?"

"是的,"奥索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怪了,一把胡子和一顶尖帽子就把您换了一个人!行了,中尉,好好看看,难道您忘记了滑铁卢的老战友了?您居然记不得布朗多.萨韦利了?在那悲惨的一天里,他在您身边撕开了不止一个子弹包装吧?"

"怎么!难道是你?"奥索说,"可你在一八一六年开了小差了吧?"

"您说的不错,中尉.天哪,当兵真讨厌,再说,我在本地还有笔帐要清算.哈哈!希莉,你是个好姑娘.快拿吃的来,我们饿了.您是想象不到的,中尉,在绿林中胃口多好.这是谁家送的,高龙巴小姐还是镇长?"

"不,是我叔叔,这是磨坊老板娘让我把这送给您,还有一条毛毯送给妈妈."

"她要我帮什么忙吗?"

"她说,她雇来垦荒的吕克佬,现在向她要三十五个苏的钱,还得供给栗子,因为热病已经流行到比埃特拉那拉下面了."

"这帮懒虫!走着瞧.......别客气,中尉,要不要与我们共进晚餐?当初我们可怜的老乡(指拿破仑.)在台上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吃过更糟糕的饭菜.可他被赶出了军队."

"多谢了.人家也把我赶出了军队."

"是的,我听人说了,但您没有因此大动肝火吧,我敢打赌.为了算清您的帐.......喂,神甫,"土匪跟他的同伙说,"入席吧.奥索先生,我来向您介绍一下神甫先生,就是说我不太清楚他是不是本堂神甫,但他有本堂神甫的学问."

"一个研究神学的穷学生而已,先生,"第二个土匪说,"人家不允许按志愿选择职业.谁知道呢?说不定我可以当教皇呢,布朗多拉奇奥."

"那么,是什么原因剥夺了教会沐浴您的智慧之光呢?"奥索问.

"小事一桩.一笔要清算的帐,就像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说的;我在比萨大学啃故纸堆的时候.我的一个妹妹却发了情弄得神魂颠倒.我只好回老家为她完婚;但未婚夫等不及了,我到达前三天他得了热病死了.我就找死者的哥哥说话,要是您恐怕也会这样做.他告诉我说,他已经结过婚了.怎么办?"

"这事的确很尴尬.您怎么办呢?"

"遇到这种情况,只好动用打火枪(科西嘉十分流行的一句口头语,意即开枪.)了."

"这么,说......"

"我把一颗子弹送进了他的脑袋,"土匪冷冷地说.

奥索惊讶地跳将起来.然而,出于好奇心,可能也是故意推迟回家的时间,他留在原地继续与两个汉子闲聊,他们两人至少都有一件人命案受到良心的折磨.

布朗多拉奇奥趁伙伴说话之机,把面包和肉放到自己面前;接着便自己吃了起来,然后又给他的狗一份,他对奥索介绍说,这狗名叫布吕斯科,具有神奇的辨认本能,不管轻步兵如何伪装,它都能认出来.最后,他切了一块面包和一片生火腿给他的侄女.

"美好的生活就数土匪的生活!"神学大学生吃了几口东西,得意地欢呼起来."您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品尝到个中美味,戴拉.雷比阿先生,您会发觉多么痛快,不看任何主子脸色,一切随心所欲."

土匪刚才一直用意大利语说话,接着改用法语:

"对一个年轻人来说,科西嘉并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但对一个土匪,可就大不一样了!女人们疯狂地追求我们.您别看我这副模样,我有三个情妇,在三个不同的乡镇里.我到处都是家.而且有一个情妇还是一个宪兵的老婆呢."

"您懂得好些语言嘛,先生,"奥索说,口气严肃起来.

"我说法语,那是因为,古人云:'至尊童稚心.,(典出古罗马讽刺诗人玉外纳(约六○......一四○)所著抨击时弊的《讽刺诗集》.)布朗多拉奇奥和我,我们都希望小姑娘时来运转,走正道."

"等她到了十五岁,"希莉娜的叔叔说,"我让她嫁个好丈夫.我已经看上一个对象了."

"到时由你去求亲?"奥索问.

"没错.如果我对本地的一个财主说:'我,布朗多.萨韦利,如果看到令郎娶米舍莉娜.萨韦利为妻,我将非常高兴.,您以为他敢不答应,难道需要我去揪他的耳朵?"

"我才不好言相劝呢,"另一个土匪说,"这个伙计出手有点重,他知道如何教人俯首就范."

"如果我是个无赖,"布朗多拉奇奥又说,"一个流氓,一个骗子,我只要打开我的褡裢,百苏钱币就会象雨点般落进去.""这么说,你的褡裢里有什么名堂吸引金钱?"奥索问.

"空空如也,但如果我步入后尘,写几个字给一个财主:'我需要一百法郎.,他就得赶忙给我送来了.但我是一个有脸面的人,中尉."

"您是否知道,戴拉.雷比阿先生,"那个被同伙称作神甫的土匪说,"您是否知道,在这个民生简朴的地方,竟然有些混蛋利用我们凭自己的护照(他指了指枪)赢得的敬重,伪造我们的笔迹开具汇票?"

"我知道,"奥索说得很干脆,"不过,是什么汇票?"

"六个月前,"土匪继续说,"我在奥雷扎这边溜达,一个乡巴佬向我走来,很远就向我脱帽致敬,并对我说:'啊!神甫先生(他们总是这么叫我),宽恕我吧;给我点时间;我只能搞到五十五法郎,唉,真的,我东拼西凑统统就这些了.,我,莫名其妙:'要说什么,混球!五十五法郎?,我对他说.'我想说六十五法郎,,他回答我说,'但您要我给一百法郎,我可没法子呀.,'怎么回事,蠢货!我要你一百法郎?我可不认识你.,于是,他交给我一封信,其实是一张脏兮兮的纸条,上面写着要他把一百法郎放到指定地点,以免看到房子被烧掉,奶牛被宰掉,落款是吉奥康托.卡斯特里科尼,那是我的名字.写信的人无耻之极,竟敢伪造我的签名!最令我生气的是,信是土话写的,通篇拼写错误;我,犯拼写错误!我,我在大学里什么奖没有得过!我先赏给我那混蛋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团团转了两圈.'啊!你把我当强盗,你这无赖,,我说着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踢在什么地方您内行.气消了一点,我问他:'什么时候你该把钱送到指定地点?,'就是今天.,'好!送钱去.,要送到一棵松树脚下,地点标得清清楚楚.他带去钱,埋在树底下,然后回来找我.我在周围打起埋伏.我同我的乡巴佬在那鬼地方守了要命的六个小时.戴拉.雷比阿先生,如果有必要,我等三天三夜也干.六个小时后,一个巴斯蒂亚佬露面了,那是一个丧尽天良的放高利贷者.只见他俯身去取钱,我开了火,我瞄得太准了,开花的脑袋正好倒在他刚挖出来的钱币上.'现在,蠢货!,我对农民说,'收起你的钱吧,不要再胡乱怀疑吉奥康托.卡斯特里科尼会干卑鄙下作的勾当.,可怜鬼浑身哆嗦着拣起六十五法郎,顾不得擦擦干净,连连向我道谢,我又好生给了他一脚表示告别,他还是跑了."

"啊!神甫,"布朗多拉奇奥说,"我真羡慕你那一枪.你肯定开怀大笑了吧?"

"我正好打中巴斯蒂亚佬的太阳穴,"土匪继续说,"我顿时想起维吉尔的两行诗:

熔化的铅弹在他的太阳穴开花,

那小子直挺挺倒下,尸横尘沙(引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记》第九篇.).

 

"熔化的铅弹?奥索先生,您相信,一颗铅弹在空气中高速飞行会熔化吗?您研究过弹道学,您总可以告诉我,维吉尔此说究竟是谬误还是真理?"

奥索宁愿讨论这一物理问题,也不想同大学学士争论其行为的道德问题.布朗多拉奇奥对科学讨论毫无兴趣,便打断了他们的话题,指出太阳快下山了.

"既然您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吃饭,奥斯.安东,"他说,"我劝您不要让高龙巴小姐久等了.而且,太阳下山后,在路上乱跑就怕有个万一.您出门究竟为何不带枪?周围有坏人;小心为妙呀.今天,您什么也不用怕;巴里奇尼他们把省长请到他们家里;他们是路上遇见省长的,省长要在比埃特拉那拉逗留一天,然后去科特出席奠基仪式,好像大家都这么说......愚蠢!他今晚睡在巴里奇尼家;但明天,他们就都没事了.有一个万桑泰洛,是个臭无赖,可奥朗迪奇奥更是臭不可闻......您要设法分而治之,今天找这个,明天找那个;但千万小心,我只点到为止."

"谢谢关照,"奥索说,"但我们没有什么要争个水落石出的;除非他们来找我,我可没有什么要对他们说."

土匪露出讥笑神色,鼓舌弄腮发出咋咋响声,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奥索起身要走.

"差点忘了,"布朗多拉奇奥说,"我还没有谢谢您的火药呢;真是雪中送炭.现在,我应有尽有......不过我还缺一双鞋子......,但最近找一天,我就用岩羊皮做一双."

奥索把两枚五法郎的钱币塞进土匪的手里.

"是高龙巴送给你的火药,这点拿去买双鞋吧."

"别开玩笑!中尉,"布朗多拉奇奥嚷嚷起来,连忙把两枚钱币还给他."您是不是把我当叫花子了?我收下面包和火药,但我不要任何其他东西."

"老战友之间,我本想可以互相帮忙.行啦,再见!"

但走之前,他悄悄把钱塞进土匪的褡裢里,只不过没让他发现就是了.

"再见,奥斯.安东!"神学家说,"我们后会有期,也许在绿林之中,就最近几天,到时我们继续进行维吉尔问题研究."

奥索离开两位义士走了一刻钟,突然听到有人在他身后拼命追赶的动静.原来是布朗多拉奇奥.

"真不像话了,中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太不像话!这是您的十法郎.要是换另外一个人,我可饶不了这种玩笑.替我问高龙巴小姐问好.您害得我喘不过气来!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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