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返朴归真 (4)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29 09:28:51

一会儿工夫他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罗找了殡仪馆、牧师、医生,还去了死亡登记处。

要做的事很多,他回家时已快八点了。殡仪馆的人很快就来量了做棺材所需的尺寸。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保罗拿了一支蜡烛上了楼。

原本暖暖和和了好久的房间,现在已经变得很冷。鲜花、瓶子、盘子、病房里的全部杂乱东西都给收拾走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她躺在床上,床单从脚尖向上延伸,就像是一片洁白起伏的雪原。她的躯体在床单下高高隆起,一切是那么宁静,她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少女。他拿着蜡烛,向她弯下腰。她躺着,像一位熟睡中的少女梦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好像在思虑着所受的痛苦。但是她的脸很年轻,她的额洁白明净,好像生活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似的。他又看了看她的眉毛和微微偏向一边的迷人的小鼻子。她又变得年轻了,只是梳理得很雅致的头发两侧夹杂着银发,她两条垂在肩旁的发辫里夹杂着银发和棕色的头发。她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的,她依然和他在一起。他弯下身子、热烈地吻着她,然而嘴唇感到的却是一片冰凉。他恐惧地咬了咬嘴唇,两眼望着她,感到他不能、绝不能让她离开。绝不!他把头发从她的鬓角捋开,那儿也是冰凉的。他看见她嘴唇紧闭,像是在纳闷自己所受的痛苦,于是他蹲在地板上,悄声对她说:

“妈妈,妈妈!”

殡仪馆的人来的时候,他仍然和她在一起。来的年轻人是他以前的同学,他们恭恭敬敬地有条不紊地默默搬动她。他们没有能看她一眼,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和安妮拼命地守护着她,不允许任何人来看她,因此把邻居都给得罪了。

过了一会儿保罗出了门,在一个朋友家玩牌,直到半夜才回来。当他进屋时,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悲哀地说:

“我认为你从此不再回来了,儿子。”

“我没有想到你会坐着等我。”保罗说。

父亲看起来很孤独。莫瑞尔原本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什么事都吓不倒他。保罗猛然意识到他害怕去睡觉,害怕一个人在屋里守着死者。他感到很难过。

“我忘了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爸爸。”他说。

“你想吃点东西吗?”莫瑞尔问道。

“不了。”

“坐在这儿——我给你煮了点儿热牛奶,喝下去吧,天可是够冷的。”

保罗喝了牛奶。

过了一会儿,莫瑞尔上床睡觉去了。他匆匆地走过那紧闭着的房门,并让自己的房门敞开着。很快儿子也上了楼。他像往常一样进屋吻吻母亲并说声晚安,屋子里又冷又黑,保罗真希望他们能继续给她点着炉火。她依然做着年轻时的梦,她会感到冷的。

“我亲爱的!”他悄声说,“我亲爱的妈妈!”

他没有吻她,生怕她变得冰冷陌生。她睡得那么甜美,他感到欣慰。他轻轻关上她的房门,没有吵醒她,上床睡觉了。

早晨,莫瑞尔听见安妮在楼下,保罗在楼梯口对面的屋里咳嗽,才鼓足了勇气。他打开她的房门,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黎明中他看到那隆起的白色身影。但是他不敢看她,又惊又伯的,他根本无法镇定下来,因此他又一次走出房间,离开了她,此后再也没看她一眼。他原本几个月没有看见过她了,因为他不敢去看。现在她看上去又像当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妻子了。

“你看到她了吗?”早饭后安妮突然问他。

“是的。”他说。

“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漂亮吗?”

“不错。”

一眨眼他就又出门去了。他似乎一直躲在一边逃避责任Q

为了丧事,保罗四处奔波。在诺丁汉姆遇到了克莱拉,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一起喝了茶,此时他们又十分兴奋了。看到他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伤心事,她感到如释重负。

不久,亲戚们陆续前来参加葬礼,丧事变成了公众事情,儿女们都忙于应酬,也顾不上考虑个人的事情。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里,他们安葬了她。湿漉漉的泥土闪着亮光,白花都被淋湿了。安妮抓着保罗的胳膊,向前探着身子,她看见墓穴下威廉的棺材露出了乌黑的一角。橡木棺材被稳稳地放下去了。她去了。大雨倾泻在墓穴里。身着丧服的送葬的人们撑着雨水闪亮的伞纷纷离去了。冰冷的雨水倾泻着,墓地上空无一人。

保罗回到家,忙着为客人端饮料。父亲同莫瑞尔太太娘家的亲戚,那些上等人坐在厨房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她是个多好的媳妇,他又怎样尽力为她做一切——一切事情。他拼命去为她奋斗,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她走了,但是他为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用白手绢擦着眼睛,他重复着自己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

他就是这样想方设法忘掉她。就他个人来讲,他从未想到过她。他否认自己内心的一切真情实感。保罗恨他的父亲坐在那儿这样表达他的哀思,他知道他在公共场合准保也这样,因为莫瑞尔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真正的悲剧。原来,他有时午睡醒后下楼来,面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

“我梦见了你妈妈。”他轻声说。

“是吗,爸爸?每次我梦见她,她总是和健壮时一样。我常常梦到她。这样似乎挺好,也挺自然,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但是莫瑞尔却害怕地蹲在炉火前。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好像都在虚幻中,没有多大痛苦。其实也没有什么,也许还有一点轻松,简直像一个白夜。保罗焦躁地到处奔波。自从母亲病重以来,他有好几个月没有与克莱拉作爱了,事实上她对他十分淡漠。道伍斯难得见到她几面,但是两人依旧没有跨过横在两人中间的那段距离。这三人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道伍斯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圣诞节时他在斯基格涅斯的疗养院里,身体差不多快复原了。保罗到海滨去了几天,父亲在雪菲尔德和安妮住在一起。道伍斯住院期满,这天来到了保罗的寓所。两个男人,虽然他们之间还各有所保留,但看起来却像一对忠诚的朋友。道伍斯现在依赖莫瑞尔,他知道保罗和克莱拉实际上已经分手了。

圣诞节后两天,保罗要回到诺丁汉姆去。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道伍斯坐在炉火前抽烟。

“你知道克莱拉明天要来吗?”他说。

另一位瞥了他一眼。

“是的,你告诉过我了。”他回答。

保罗喝尽了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

“我告诉房东太太你妻子要来了。”他说。

“真的?”道伍斯说,颤抖着,但是他几乎完全服从了保罗。他不太灵便地站起身来,伸手来拿保罗的酒杯。

“让我给你倒满。”他说。

保罗忙站起身:

“你安静地坐着吧。”他说。

但是道伍斯继续调着酒,尽管那只手不停地哆嗦着。

“你觉得行了就告诉我。”

“谢谢。”另一位回答,“可是没有必要站起来啊。”

“活动一下对我有好处,小伙子。”道伍斯回答。“现在我感到自己恢复健康了。”

“你差不多康复了,你知道的呀。”

“不,当然啦。”道伍斯说着冲他点点头。

“莱恩说他能在雪菲尔德给你找个工作。”

道伍斯又瞅了他一眼,那双黑眼睛似乎对另一位所说的一切事情都表示同意。也许有点儿受他控制了。

“很滑稽,”保罗说,“又重新开始了,我感觉比你还要麻烦呢。”

“怎么回事,小伙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像我在一个乱糟糟的洞里,又黑又可怕,没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我理解这种处境,”道伍斯点点头说,“不过你会发现一切都会好的。”

他疼爱地说。

“我也这样想。”保罗说。

道伍斯无助似的磕了磕烟斗。

“你没有像我那样作践自己吧。”他说。

保罗看着那个男人的手腕,那只苍白的握着烟斗杆的手正在磕着烟灰,好像他已经失去自信心。

“你多人了?”保罗问。

“三十九岁。”道伍斯瞥了他一眼回答。

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失败的感觉,几乎在恳求安全,求别人重新建造他这个人,给他以温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这引起保罗深深的不安。

“你正值好年华,”保罗说,“看上去不像是失去了多少生气。”

另一位的棕色双眼突然发亮了。

“元气没有伤,”他说,“还有精力。”

保罗抬起了头,哈哈大笑。

“我们都还有很多精力足够让我们干一番事业的。”他说。

两个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每个人都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那种迫切的热情。他们又喝起了自己杯里的威士忌。

“不错,千真万确!”道伍斯气喘吁吁地说。

一阵沉默。

“我不明白,”保罗说,“你为什么不回到原来你离开的地方去呢?”

“什么……”道伍斯示意地说。

“是的——重新组合起你原来的家庭。”

道伍斯遮住脸,摇了摇头。

“行不通啊。”他说着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讽刺似的微笑。

“为什么?因为你不想要了吗?”

“也许是的。”

他们沉默地抽着烟。道伍斯叼着烟斗时露出了他的牙齿。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她了?”保罗问。

道伍斯脸上现出嘲弄的神色,凝视着一幅画。

“我也不知道。”他说。

烟雾袅袅腾起。

“我相信她需要你。”保罗说。

“是真的?”另一位回答,口气轻柔而讥讽,有点不着边际。

“真的,她从来没有真心和我好过——你总是在幕后作怪,这就是她不愿意离婚的原因。”

道伍斯继续嘲弄似的凝视着壁炉架上的那幅画。

“女人们总是这样对待我,”保罗说,“她们拼命想得到我,可是她们不想属于我。而她一直是属于你的,我知道。”

男子汉的洋洋自得的气概又回到了道伍斯身上,他的牙齿露得更明显了。

“也许我以前是个傻瓜吧。”他说。

“是个大傻瓜。”保罗说。

“但是,你那时比我这个大傻瓜更傻。”道伍斯说。

口气有点得意又有点恶意。

“你这样认为吗?”保罗说。

沉默了好长时间。

“无论怎样,明天我就要走了。”莫瑞尔说。

“我明白了。”道伍斯回答道。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了。互相残杀的本性又回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尽量回避着对方。

他们同住一个卧室,临睡时,道伍斯有些奇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穿着衬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双腿。

“你难道不冷吗?”莫瑞尔问道。

“我在看这双腿。”另一位回答。

“腿怎么啦?看上去很好嘛!”保罗在床上回答。

“看上去很好,可是它们有些水肿。”

“怎么回事?”

“过来看看。”

保罗不情愿地下了床走过去,只见那个男人相当漂亮的腿上长满了亮晶晶的暗金色的汗毛。

“看这儿,”道伍斯指着自己的腿肚子说,“看下面的水。”

“哪儿?”保罗说。

那个男人用手指尖按了按,腿上出现了好些小小的凹痕,慢慢地才复了原。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保罗说。

“你摸摸。”道伍斯说。

保罗用手指摁了摁,果然又出现了些小小的凹痕。

“姆!”他说。

“很糟糕,不是吗?”道伍斯说。

“为什么呀?这没有关系的。”

“腿上水肿,你就不能算一个男子汉。”

“我看不出有多大差别。”莫瑞尔说,“我心脏还不太好。”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想我其他的部位都还很好。”道伍斯说着关上了灯。

第二天早晨,天下着雨。保罗收拾好了行李。大海灰蒙蒙、阴沉沉的,波涛汹涌。他似乎越来越想离开人世间了,这给他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感。

两个男人来到车站。克莱拉下车后正顺着月台走了过来,她身体笔直,神态自若,身穿一件长大衣、戴着顶花呢帽。两个男人都恨她怎会如此镇静坦然。保罗在检票口和她握了握手。道伍斯斜靠在书摊上,冷冷地看着。因为下雨,他把黑大衣扣一直扣到下巴那儿,面色苍白,沉默中几乎带着一丝高贵的神色。他微微破着腿走上前来。

“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太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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