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情人之夫 (3)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29 09:25:14

她热情地拥抱着他,双手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忍受他声音里的这种苦楚,因为她心里感到十分害怕。他可以拥有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觉得她真的忍受不了。只想让他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慰抚。她站立着,搂着他,抚摸他。他有些让她琢磨不透——有时简直不可思议,她要安慰他,她要让他在安抚中忘掉所有的一切。

他内心的折磨很快平静下来,又恢复了灵魂的安宁,他忘记了一切。但是,同时,克莱拉对于他也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黑暗中,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亲切温暖的女人,是他所热爱甚至所崇拜的某种事物。可是,那不是克莱拉。然而,她却完全委身于他了。他爱她的时候,他显示出的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和无法抑制的激情,包含着强烈、盲目和凶狠的原始野性的爱,使她觉得眼前这个时候简直有些恐怖。她知道,日常生活中他是多么单调、多么孤独,所以她觉得他投入她的怀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而她之所以接受他的爱并委身于他,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超越她和他自身的强烈的欲望。而她的灵魂却缺乏交流,她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他的需要,因为她爱他,即使他要离开她,她也会这么做。

红嘴鸥一直在田野间不停地啼叫。当他头脑清醒过来时,十分诧异于眼前的这一切,眼前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可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是什么?什么声音在说话?随之他意识到那是野草地,声音是红嘴鸥的叫声。而暖乎乎的是克莱拉呼吸的热气。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漆黑闪亮,可十分奇怪,好像是某种野性的生灵在偷望着他的生命,他对它们是那么陌生,然而又使他感到满足。他把脸埋在她的脖子上,心里感到害怕。她是什么呀?一个强大的、陌生的野性的生灵,一直与他在这漆黑的夜中同呼吸。这生命都远比他们自身强大得多,他被吓坏了。当它们相会时,它们也把野草茎的扎刺,红嘴鸥的叫声,星星的轨迹都带入相会的境界。

当他们站起身来,看见其他的情侣正偷偷地翻过对面材篱往下走去。看起来,他们在那儿相会是很自然的事了。因为,夜色笼罩着他们。

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他俩都变得异常平静。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恋情的巨大力量。就像亚当和夏娃失去他们的童贞后,意识到了将他们赶出伊甸园,投入人间伟大的白天和黑夜的那种巨大力量一样,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幼稚和迷们。这对于他们俩都是一种启蒙和满足。这股巨大的生命浪潮使他们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使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安宁。如果这神奇力量能够征服他们,把他们与自己融为一体,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在这股能掀起每片草叶,每棵大树、每种生物的巨大浪潮中是多么的渺小,那么他们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他们可以听任命运的安排。他们在对方身上都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他们共同得到了一种明证。任何东西都不能消除它,什么力量也不能将它夺走。这差不多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信条。

但是,克莱拉并不满足于此。她知道有一种神秘伟大的力量存在着,它笼罩着她,可是它并不常常支持她。因为一到早晨,它就变得太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交欢过了,但是她仍然无法保持住这一刻。她想再次得到它,她想得到某种永恒的东西,她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它是什么。认为自己想要的就是他。可他已经靠不住了,他们之间以前存在的关系也许不会再发生了,他可能会离她而去,她没有得到他的心。因此,她感到不满足。她显然已经尝试过,但是她没有抓到——一种——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种她竭力想拥有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保罗内心充满了宁静,感到十分愉快,简直就像已经经受了情欲之火的洗礼静下心来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克莱拉,那因她而起的事,但却与她无关。他们彼此没有更加接近,只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盲目地摆弄着他俩。

那天,克莱拉在厂里一看见保罗,她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似的。这是他的身体和额头,她心中的火越烧越旺,她不由地想抱住他。但是,那天早晨,他却异常平静和矜持,只顾着发号施令。她跟着他走进漆黑,阴沉的地下室,向他举起双臂。他吻了她,火热的激情又开始在他身上燃烧起来。此时,门口来人了,于是他跑上楼去,她神情恍惚地走回车间。

后来这股欲火慢慢平息下来。他越来越感觉到他的那次经历,已超出了某个人的具体,也并非是克莱拉。他爱她,在强烈的激情之后,萌发了一种浓浓的柔情。但是并不是她使得他的心灵得到了安宁。他一直想把她变成一种她不可能成为的东西。

克莱拉狂热地迷恋着保罗。她可能看到却不能抚摸他。在厂里,当他同她谈论了有关蜷线织品时,她就禁不住偷偷地抚摸他侧身。她跟随着他走出车间,进入地下室,只为了匆匆的一个吻。她那双始终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眼里满含着压抑不住的狂热。他怕她,生怕她在其他女人面前露出马脚来。她在用餐时间总是等着他,在拥抱他之后,才肯去吃饭。他感觉她好像已失去了自制力,简直成了他的累赘,对此保罗十分恼火。

“你总是想要亲吻,拥抱是为了什么呀?”他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概念嘛!”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愤恨。

“难道我一直想要吻你吗?”她说。

“总是这样,甚至在我去找你谈论工作时。我不想在工作时间谈情说爱,工作就是工作……”

“那爱是什么?”她问。“难道爱还有专门规定的时间吗?”

“是的,工作以外的时间。”

“那你要根据乔丹先生工厂的下班时间来规定它啦?”

“不错,还要根据各种业务办完后的时间来定。”

“爱情只能在余暇时间才能有,对吗?”

“不错,而且不能总是——亲吻这种爱情。”

“那这就是你对爱情的所有看法吗?”

“这就足够了。”

“我很高兴你这样想。”

过后一段时间,她对他很冷淡——她恨他,在她对他冷淡、鄙视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坐卧不安,直到她重新原谅他才恢复了平静。但是,当他们重新和好时。他们没有丝毫更贴近的迹象。他吸引她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满足过她。

那年春天,他们一起去了海滨。在瑟德索浦附近的一家小别墅里租了房间,过着夫妻般的生活,雷渥斯太太有时跟他们一起去。

在诺丁汉姆城,人人都知道保罗·莫瑞尔和道伍斯太太有来往。可是,表面上什么也没发生,再加上克莱拉总是过着独居的生活,而保罗看上去又是如此单纯忠实,因此倒没招来多少闲话。

他喜爱林肯郡的海岸,而她喜爱大海。早上他们常常一起出去洗海水澡。灰蒙蒙的黎明,远处已有各种色彩的沼泽地,以及两岸长满了牧草的荒滩,都足以使他感到心旷神情。他们从木板桥走上公路,环顾四周那单调的漫无边际的平地,只见陆地比天空略微幽暗一些。沙丘外大海的声音很微弱。

他的内心因感受到了生活的冷酷而觉得无比充实。她爱此时的他,坚强而又孤独,双眼里闪烁着美丽的光彩。

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于是,他们俩开始赛跑,沿着公路一直跑回绿草地。她跑得很快,脸一会就通红了,裸露着脖子,两眼炯炯有神。他喜欢她,因为她体态如此丰腴,可动作又如此敏捷。他自己体态十分轻盈。她姿势优美地向前跑。两人渐渐暖和起来了,于是就手拉手往前走去。

一道曙光出现在天空中,苍白的月亮半悬在天边,向西沉去。朦胧的大地上,万物开始复苏。大叶的植物也变得明晰可见。他们穿过寒冷的沙丘中的一条小路,来到了海滩上。在曙光照耀下,漫长空旷的海滩在海水下呻吟着,远处的海洋变成一条长长的带白边的黑带。苍茫的大海上空渐渐红光微露。云彩立即被染成了红色,一片片分散开去。颜色渐渐地由绯红色变成棕红色,再由桔红变成暗金色,而太阳就在这一片金光中冉冉升起,顿时滚滚的波涛上被洒上了无数的碎金,好像有人走过海面,一边走,一边从身边的桶里不断地洒下许多金光。

细浪拍打着海岸发出沙沙的声音。海鸥则像一朵朵小浪花,在海浪上端来回盘旋,个头虽小,可叫声却分外响亮。远处的海岸绵延伸展,逐渐消失在这晨光之中。芦苇丛生的沙丘,随着海滩的地势变为平地。他们的右边是马伯索浦。看上去显得很小。平坦的海岸上只有他们俩在尽情地观赏着浩瀚的大海、初升的朝阳,只有他们在忘我地倾听着海浪的轻声呻吟及海鸥的凄楚的鸣叫。

他们在沙丘中找到了一个温暖避风的洞穴,保罗站在里面凝望着大海。

“真美。”他说。

“现在千万别变得多愁善感啊。”她说。

看见他像个孤独的诗人似的伫立在那儿眺望着大海,她不禁被激怒了。他笑着。她很快地脱掉了衣服。

“今天早上的海浪真美。”她洋洋自得地说。

她的水性比他好。他懒散地站着,望着她。

“你不想去吗?”她说。

“一会儿过来。”他答道。

她肩膀丰满、皮肤粉白柔嫩。一阵微风从海上吹来,吹拂着她的身子,撩乱了她的秀发。

晨曦中呈现出一片金色,明净而可爱,南北方层层的阴云似乎还在消散。克莱拉避开风头站着,一面盘绕着头发,一大片海草挺立在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后。她瞥了一眼大海,又望望他,他的那双黑眼睛已望着她。她喜欢这双眼睛,却又不能理解它们。她用双臂抱住胸膊,退缩着,笑道:

“噢,天真冷啊!”

他向前倾俯吻了她,突然紧紧地搂住了她,又吻了一下,她站在那儿等待着。他盯着她的眼睛,随后目光又移向了白色的海滩。

“那就去吧!”他轻声说。

她伸出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动情地吻着他。然后走开了,说着:

“你来吗?”

“马上就来。”

她吃力地走在柔软的沙滩上。他站在沙丘上,望着苍茫茫的海岸环绕着她。她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失去了比例,仿佛是只大白鸟吃力地向前走着。

“还没有海滩上的一块白色的卵石大,也比不上沙滩上翻动着的一朵浪花。”他自言自语道。

她似乎还在穿越巨大的喧闹的海岸。看着看着,她不见了踪影,眩目的阳光遮住了她的身影。继而他又看到她了,仅仅像一点白斑,伴随着阵阵涛声走在白色的海滩上。

“瞧,她多么渺小!”他自言自语说,“她就像消失在海滩上的一粒细沙——不过是随风飘动着的一个小小的白斑点。一个微小的白色浪花,在这晨曦中简直像不存在似的。可为什么她会这样吸引我呢?”

这天早上没有一个人打扰他们。她已经下水去了。宽广的海滩,长着蓝色海草的沙丘及波光粼粼的海水都在闪闪发光,组成了这茫茫无垠的荒原。

“她到底是什么呀?”他心里想着。“这儿是海滨的早晨,雄伟秀美,千古不变;那儿是她,整日自寻烦恼,永不满足,转瞬即逝就像浪花上的泡沫。她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代表着某种东西,就像浪花代表大海一样,可是她究竟是什么呢?我所关心的其实不是她。”

接着,他被自己心里的这些无意识的思想惊呆了。好像他清清楚楚地全讲了出来,早晨的一切全都听见了似的。他匆忙脱掉衣服,赶紧跑下沙滩。克莱拉正张着望他。她扬着臂膀冲他招手,她的身子随着浪花时起时伏。他跳进细浪中,不一会儿,她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善游泳,不能在水里久呆。她洋洋自得地围着他嬉水,炫耀着她的泳装,惹得保罗妒意大发。阳光深深地映入水中。他们在海中笑了一阵,然后比赛着跑回沙丘。当他们气喘吁吁擦拭着身子,他望着她喘息不定的笑脸,发亮的肩膀和颤动着的乳房。当她擦干它们时,他害怕了,于是他又想:

“她的确美丽得惊人,甚至比清晨和大海还要伟大。她是……?她是……?"

他那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笑了一声停下擦拭。

“你在看什么呀?”她说。

“看你。”他笑着回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会儿,他就吻着她那白白的起着鸡皮疙瘩的肩头,一边想着:

“她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

这天早晨,她对他情意绵绵,可是他的吻中有着某种超然、坚定和原始的意味,就好像他只意识到自己的意愿,而根本没有想到她和他对自己的渴望。

白天,他外出写生。

他对她说:“你和你妈去苏顿吧,我这人太枯燥。”

她站在那儿望着他。他知道她想跟他一起去,但是他宁可一个人去。她在身边时,他总感觉到像是置身于牢笼之中,身上仿佛压着重负,好像连深深地透一口气都做不到似的。她察觉到他极想从她那儿得到自由。

晚上,他又回到她的身边。在黑暗中他们走下海滩,在一个沙丘的避风处坐了一会儿。

他们凝视着漆黑的大海,海上一丝光亮都没有。此时,她说:“你似乎只有在晚上才爱我——白天时根本就不爱我。”

他让冰凉的沙子漏过自己的指缝,对她的指责深感内疚。

“晚上由你任意支配,”他回答,“白天我想自己支配。”

“可是为什么呢?”她说,“为什么,甚至在现在,在我们这短短的假期中还要如此?”

“不知道。白天作爱会把我憋死的。”

“但是,我们没有必要总是作爱呀!”她说。

“当你和我在一起时,”他回答,“事情总是如此。”她坐在那里心里感到十分痛楚。

“你想过要和我结婚吗?”他好奇地问。

“你想过娶我吗?”她答。

“想过,真的,我希望我们能有孩子。”他慢慢地答道。

她低垂着头坐在那儿,手指拨弄着沙子。

“可你并不真想同巴克斯特离婚,是吗?”他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

“是的,”她十分慎重地回答,“不想离婚。”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觉得自己属于他吗?”

“不,我没这样想。”

“那又为什么?”

“我认为他属于我。”她回答。

他倾听着海风吹过漆黑的低声絮语的海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从来没想到过要属于我?”他说。

“想过,我的确是属于你的。”她答道。

“不是的,”他说,“因为你并不想离婚。”

这是个他们永远解不开的结,所以只好由它去了。他们只将能获取的带走,其余的只好听之任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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