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好像睡了一生似的。”
“梦游症吗?可是——你何时醒来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来,是否醒来——从我很小的时候。”
“当你长成一个女人后你还在睡吗?多奇怪!难道他没有叫醒你吗?”
“没有,他没能做到。”她单调地回答。
褐色的小鸟掠过树篱,那里野蔷薇开得红艳艳的。
“他做到过什么?”他问。
“打动过我。他对我从来是无足轻重的。”
下午天气温暖,日色朦胧。农舍的红屋顶在蓝色的雾雹中红得耀眼。他喜欢这样的天气。他能感觉到,但却无法明白克莱拉在说些什么。
“但是,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他对你态度很恶劣吗?”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
“他——在糟践我。他想吓唬我,因为他没能完全得到我。后来我感觉自己想逃走,好像自己被绑住似的。他好像很卑鄙。”
“我明白了。”
其实他根本不明白。
“他老是很卑鄙吗?”他问。
“有一点。”她慢慢地回答,“后来他看出确实得不到我的真心,他就耍起横来——他很野蛮!”
“那你最后为何离开他?”
“因为——因为他对我不忠实。”
俩人沉默了片刻。她的手搁在门柱上,以保持身体平衡,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一颗心怦怦地急跳起来。
“可是你就——根本——根本不给他机会?”
“机会,怎么给?”
“让他亲近你。”
“我嫁给他——我本来是心甘情愿的——”
他们俩都尽力保持嗓音的平静。
“我认为他爱你。”他说。
“看起来是。”她回答。
他想把手挪开,可是不能。她自己挪开了,解了他的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始问:
“你就这样把他甩了吗?”
“是他离开了我。”她说。
“我猜想,他没能使自己成为你的一切。”
“他本想威胁我就范。”
不过这番话使两人都有点茫然。保罗突然跳下来。
“来,”他说,“咱们喝茶去。”
他们找到一家小茶馆,坐在凉爽的馆舍内。她替他倒好茶。她显得很沉静。他感到她又回避自己。喝完茶,她深思似的望着茶杯,手里不停转动着自己的婚戒,深思中,她竟退下戒指,把它竖在桌上转了起来。金戒指变成一个玲珑剔透、闪闪发亮的圆球。圆球倒了,戒指在桌面上颠了几下停住。她转了又转,保罗看得出了神。
可是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而且他只信奉纯朴的友谊。他认为自己对她的情感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之间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文明男女之间的友谊罢了。
他与许多同龄的青年一样,性的问题在他心中显得很复杂,以至于他拒绝承认自己曾想过要克莱拉或米丽亚姆,或任何一个相识的女人。性欲是一种超然的东西,它并不属于一个女人。他精神上爱着米丽亚姆,而一想到克莱拉他就感到温暖。在心里穹她争斗,他对她的乳房及肩膀的线条非常熟悉,就好像这些线条塑造在他脑海中,可他并不是非要她不可,他也许可以一辈子不要她。他认为自己被米丽亚姆束缚住了。假如有一天他要结婚的话,他应有责任娶米丽亚姆为妻。他向克莱拉说明了这一点,她什么也没说,由他自己去决定。一有机会,他就去找她——道伍斯太太。同时,他经常给米丽亚姆写信,有时还去探望她。整个冬天就这么度过,似乎他并不大烦恼。母亲对他也比较放心,她以为他和米丽亚姆逐渐疏远了。
米丽亚姆也知道此时克莱拉对他的吸引力有多大,可是她依然相信他的良知一定会胜利。他对道伍斯太太的感情,比起她的爱来要浅薄得多,而且非常短暂,何况,道伍斯太太是结过婚的女人,她肯定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的,说不定还会退去几分稚气,医治他对低下事物的欲望,这种欲望只有其他女人可以满足他,她可不行。只要他的心对她是忠实的,并且回到她身边来,她一切都可以忍受。
他丝毫也未觉察到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变化。米丽亚姆是他的故友、情人,她属于贝斯伍德,属于家庭和他的青年时代。相比而言,克莱拉是个新朋友,她属于诺丁汉姆,属于生活、属于人间。对他来说,一切很明了。
道伍斯太太同他有时很冷淡,两人下常见面,最后总是又凑到一块儿。
“你对巴克斯特·道伍斯态度很坏是吧?”他问她,这事老使他不安。
“哪方面?”
“噢,我不知道,你难道没有对他态度很坏过吗?你难道没有做什么事几乎气死他吗?”
“你指什么?”
“使他感到他可有可无——我知道。”保罗宣称。
“你很聪明,我的朋友。”她冷冷地说。
两人谈话到此为止,这以后倒让她冷落了他好一阵子。
最近她很少看到米丽亚姆。两个女人的友谊虽没有完全中断,但已十分淡薄了。
“星期六下午你来参加音乐会吗?”圣诞节刚过,克莱拉就问他。
“我答应要去威利农场。”他回答。
“噢,好吧。”
“你不介意,对吧?”他问。
“为什么要介意?”她答。
这回答差点惹火了他。
“你知道,”他说,“我和米丽亚姆从我十六岁时就好上了——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时间真不短。”克莱拉回答。
“是的,不过不知为何,她——事情总不顺——”
“怎么啦?”克莱拉问。
“她好像把我据为己有,她甚至不肯让我的一根头发随便落下或吹走——她抓住一切不放。”
“可是,你不是乐意人家霸占你吗?”
“不,”他说,“我不愿意。我希望一切正常些,彼此取舍——像你我一样。我要个女人守住我,但不是把我放在她的口袋里。”
“可是如果你爱她,就不可能正常如你我一样。”
“是啊,不然我会更爱她些。她要求我的太多了,我不能把自己给她。”
“她要你怎样?”
“她要我把灵魂托附给她。我忍不住要逃离她。”
“可你依然爱她!”
“不,我不爱她,我甚至还没吻过她。”
“为什么不吻她?”克莱拉问。
“我不知道。”
“我想你是害怕。”她说。
“我不怕。我一看见她心里就不知怎么搞的,就想逃离她——她是那么好,而我却不好。”
“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她想追求一种精神的结合。”
“不过,你怎么知道她想要呢?”
“我和她好了七年了。”
“可你却没看出她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她想要的并不是什么精神结合,那是你自己的想象,她要的是你。”
他反复思量着她的话,也许他错了。
“但是,她好象——”他开口说。
“你从未试过。”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