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意惶惑 (5)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28 16:56:19

“可是,”她叫道。“我记得你说过要再等一年。”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他固执地回答。

她又考虑了一阵。

“你知道,”她说:“安妮花钱有点儿大手大脚。她只存了十一镑。而且我知道,孩子,你的运气也不大好。”

他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朵根上。

“我已经攒了三十四镑。”他说罢,就低下头,两只手在扭着手指头。

“而且你知道,”她说,“我是一无所有……”

“我不要你的,妈!”他叫道,脸色通红,看样子是又难受又想辩解什么。

“当然,孩子,我清楚。我只是希望我有钱。拿出五英镑来操办婚礼和买用的东西——只剩下二十九镑,派不了多大的用场。”

他仍旧扭着手指头,执拗而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不过,你是真想结婚吗?”她问:“你觉得自己应该结婚了吗?”

他那双蓝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是的。”他说。

“那么,”她回答道,“我们都得为此尽力而为了,孩子。”

他再抬起头时,已是热泪盈眶。

“我不想让安妮觉得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他挣扎着说。

“孩子,”她说,“你的情况已经比较稳定——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如果有个男人想要我的话,我只凭他最近一星期的工资操办婚事我也会嫁给他的。刚开始过紧日子她可能觉得不太习惯。年轻姑娘都这样,她们总认为理所应当地该有个舒适的家。我曾经有过比较讲究的家具,但这又不能代表一切。

就这样,婚礼几乎立即就举行了。亚瑟回家了,穿着军装十分神气。安妮穿着一身她平时星期天才穿的鸽灰色礼服,看上去漂亮可爱。莫瑞尔觉得安妮这么早结婚真是个傻瓜,因此对女婿很冷淡。莫瑞尔太太戴着帽子,穿的衬衫上也镶满白色饰针。两个儿子都取笑她自命不凡。伦纳德快乐而兴奋,活像个大傻瓜。保罗不明白安妮为什么要结婚。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不过,他还是悲伤地希望这件婚事美满幸福。亚瑟穿着紫红加橙黄两色相间的军装,英俊极了,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他在内心里为这身军装而羞愧。安妮因为就要离开母亲了,在厨房里号陶大哭。莫瑞尔太太也落了泪,后来,她拍着安妮的肩膀说:

“快别哭了,孩子,他会待你好的。”

莫瑞尔跺着脚说,安妮把自己嫁出去是作茧自缚,真是个大傻瓜。伦纳德看上去脸色苍白,过于紧张和劳累。莫瑞尔太太对他说:

“我把她交给你了,孩子,你可得好好负责啊。”

“您放心好了。”他说。这场考验差点要了他的命,如今婚事终于结束了。

莫瑞尔和亚瑟都上了床。保罗仍象往常一样,坐着跟母亲聊天。

“她结婚了你不难过吧,妈妈?”他问。

“她结婚我不难过。可是——她要离开我却有些让我不适应。她情愿跟伦纳德走,这简直让我伤心。做妈妈的就是这样——我也知道这样未免太傻。”

“你会为她伤心吗?”

“每当我想起我结婚的那一天,我就伤心。”母亲答道:“我只希望她的生活与我的不同。”

“你相信他会待她好吗?”

“是的,我相信,别人说他配不上她。但我认为,如果一个男人像他这样真心实意,而姑娘又喜欢他的话——那么——婚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配得上她。”

“那你放心了?”

“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我觉得不是太真心的男人。然而,她走了,总还是觉得像丢了什么似的。”

母子俩都感到伤心,希望她能回来。保罗觉得,母亲穿着镶着白色饰边的黑绸新外罩,似乎显得非常孤独。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结婚的,妈妈。”他说。

“哦,谁都这么说,孩子。你只是还没碰上意中人罢了,再等上一、两年你就知道了。”

“但我不要结婚,妈妈。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们雇个佣人。”

“咳,孩子,说起来容易啊。我们走着瞧吧。”

“瞧什么?我都快二十三啦。”

“是的,你不是早婚的人,但是三年之内……”

“我还会同样陪着你的。”

“我们走着瞧吧,孩子,我们走着瞧吧。”

“可你不希望我结婚吧?”

“我可不愿意你一辈子没个人照顾——不。”

“你觉得我应该结婚?”

“每个人迟早都要结婚。”

“可是你宁愿我晚些结婚。”

“结婚很难,——非常难。就像别人所说的。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还是女儿孝心长。”

“你认为我会让媳妇把我从你身边夺走吗?”

“可是,你不会让她嫁给你,又嫁给你妈妈吧?”莫瑞尔太太答道。

“她可以干她想干的事,但她也不能干涉别的事。”

“她不会——等到她得到你——那时你就明白了。”

“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你在身边,我永远也不会结婚——我永远不会。”

“我不愿意留下你没人照顾,孩子,”她叫道。

“你不会离开我的,你以为你有多老?才不过五十三岁罢了!我想你至少可以活到七十五岁。那时你瞧着吧,我就是一位开始发福的四十四岁的男人,我再娶个稳重的媳妇,明白吗!”

母亲坐在那儿大笑起来。

“睡觉去吧——睡觉去吧。”她说。

“你和我,我们会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再雇个佣人,一切都会令人满意。也许我能靠画画发财呢。”

“你睡不睡觉了!”

“而且那时候你还会有一辆小马驹拉的车子。想想吧,——就像一位小小的维多利亚女王出巡。”

“我告诉你,上床睡觉去。”她大笑道。

他亲了亲母亲走了。他对将来的宏图都是一成不变的。

莫瑞尔太太坐在那儿沉思着——想着女儿,想着保罗,想着亚瑟。安妮离去,令她烦恼不堪。全家人本来是亲密地团聚在一起的。她觉得自己如今一定要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对她还是慷慨的,保罗要她,亚瑟也要她。亚瑟从没意识到自己爱她有多深。现在他还是个只顾眼前的人,他从来没有强迫自己去了解自己。部队训练了他的身体,却没有触及他的灵魂。他体格健康,相貌英俊,浓密的黑发盖在脑袋上,鼻子有点儿稚气,长着一双少女般蓝黑色的眼睛。不过,褐色的小胡子下面的那张嘴倒是丰满红润,很有男子气,下巴也挺结实。这张嘴象他爸爸的,鼻子和眼睛象他妈妈的娘家人——长相漂亮,但都软弱,没有主见。莫瑞尔太太替他担忧,假如他一旦离开军队,就会平安无事的,但是,他可能走到哪一步呢?

服兵役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处,他痛恨那些军官们作威作福。他厌恶像个动物似的,非得服从他们的命令不可。不过他还算聪明,不会捅乱子。因此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寻欢作乐。他会唱歌,也会吃喝玩乐。他经常陷入困境,不过这些都是男人的困境,可以得到谅解。他就这样一方面压抑着自尊,一方面又尽情享乐着。他相信自己的相貌英俊,身材健美,举止温文尔雅,又有良好的教养,因此他自信凭这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果然如愿以偿,然而他还是烦躁不安。他从来没有内心平静地独自呆一会儿。他在母亲身边时,顺从得低声下气。他爱保罗,羡慕保罗,但还有点瞧不起。而保罗对他也是羡慕又喜爱,还有点鄙视感。

莫瑞尔太太还有他爸爸留给她的一些私房钱,她打算把儿子从部队里赎出来。他对此欣喜若狂,就像小孩子过节一般。

他过去一直爱恋着比特丽斯·怀尔德。在他休假期间,两人又相逢了,她身体比过去更健壮。两人、常去远足,亚瑟以他那种士兵的方式拘谨地挽着她的胳膊。她弹钢琴时他就唱歌。这时,亚瑟就会解开军装领子,脸色通红,眼睛发亮,用雄浑的男高音唱着。唱完后,俩人就并肩坐在沙发上,他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身材,她对此很清楚——发达的胸肌,结实的两肋,还有紧身军裤里两条健壮的腿。

他喜欢用方言跟她说话,有时她会跟他一起抽烟,偶尔直接从他嘴上拿过烟卷吸几口。

一天晚上,她伸手去拿他嘴上的烟卷时,他说:“别,别,你别拿。要抽,我就给你一个带烟味的吻。”

“我要抽一口烟,不要吻。”她答道。

“好,就给你抽一口,”他说,“再给你一个吻。”

“我就要抽你的烟卷。”她大叫着,一面伸手想夺下他嘴里的烟卷。

他肩膀挨着她坐着,比特丽斯身材娇小,动作快得象闪电,他好不容易才闪开了。

“我就要给你一个带烟味的吻,”他说。

“你是个讨厌的家伙,阿蒂·莫瑞尔。”她说着,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要来一个带烟味的吻吗?”

这个士兵笑着向她凑过去,他的脸挨近了她的脸。

“不要!”她转过头去说。

他抽了一口烟,噘起嘴,把嘴唇凑近她,他那理得短短的深褐色的小胡子象刷子似的一根根竖起。她看着他那张皱拢的鲜红的唇,突然从他的指缝间夺下烟卷,转身逃开了。他跳起来追,从她头发上把梳子给抢去了。她转过身来,把烟卷向他扔去。他捡起来,衔在嘴里,坐了下来。

“讨厌!”她喊道,“给我梳子!”

她担心她那特意为他梳好的头发会散开,她站着,两手扰着头发,亚瑟把梳子藏在两膝之间。

“我没拿。”她说。

他说话时笑着,烟卷也在唇间颤动不已。

“骗人!”她说。

“真的,要不你看!”他笑着,伸开两手。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她叫着冲过去扭着他要夹在膝下的梳子。她跟他扭打时,使劲地扳着他紧紧裹在军裤里的膝头,他哈哈大笑着,笑得仰躺在沙发上直打颤,烟卷也笑得从嘴里掉了出来,差点烫着他的喉咙。淡褐色皮肤下的血液涨得通红,两只蓝眼睛也笑花了,嗓子也噎住了,这才坐起了身,比特丽斯把梳子插在头上。

“你撩拨我,比特。”他含糊地说。

她那白嫩的手闪电般打了他一耳光。他吃了一惊,对她瞪着双眼,两人互相瞪着。她的脸慢慢红了,垂下双眼,接着,头也低下去。他绷着个脸坐下来。她走进洗碗间去梳理乱发,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暗自捧着眼泪。

等到她回到屋子时,她又高高地噘着嘴,但这只不过是想掩饰心头的怒气罢了。亚瑟头发乱糟糟的,正坐在沙发上生气。她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两人谁也没说话。静静的连时钟的滴嗒声都像一下下的撞击声。

“你象只小猫,比特。”他终于半带歉意地说。

“哼,谁叫你厚脸皮。”她回答。

接着,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他吹着口哨,就像很不服气似的,突然,她走到他身边,吻了他一下。

“来吧,可怜虫!”她嘲弄地说。

他抬起脸,诧异地笑着。

“吻?”他问她。

“当我不敢吗?”她问。

“来吧!”他挑战似的说,冲她仰起了嘴巴。

她故意古怪地颤声笑了,浑身都跟着颤动了一下,这才把嘴贴到他的嘴上,他的双臂立即拥住了她。长吻结束后,她立即仰着头,纤细的手指伸到了他敞开的衣领里搂着他的脖子。接着,闭上了眼睛,让他再给了自己一个吻。

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愿,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管不着。

保罗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孩提时代的一切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家里全是成年人了。安妮已经结婚,亚瑟正在背着家里人寻欢作乐。长期以来,他们全家人都是住在一起,而且一起出去玩。但现在,对于安妮和亚瑟来说,他们的生活已经是母亲的家之外的天地了。他们回家只是来过节和休息的。因此,家里总是有一种陌生的人去楼空的感觉,就像鸟去巢空一样。保罗越来越觉得不安。安妮和亚瑟都走了。他也焦躁不安地想走,然而家对他来说就是在母亲身边。尽管如此,外面还是有些东西,这些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变得越来越不安了。米丽亚姆不能让他感到满足,过去他那疯狂地想跟她在一起的念头淡薄了。有时,他会在诺丁汉姆碰上克莱拉,有时他会跟她一起开会,有时他在威利农场会见到她。不过,每当这个时候,气氛就有些紧张。在保罗、克莱拉和米丽亚姆之间有一种三角关系。和克莱拉在一起,他总是用一种俏皮而俗气的嘲讽口吻说话,这让米丽亚姆很反感。不管在此之间的情况怎样,也许她正和他亲密地坐在一起。可只要克莱拉一出现,这一切就消失了,他就开始对新来的人演起戏来了。

米丽亚姆跟保罗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傍晚,他们在一起翻干草。他原来正使着马拉耙,刚干完,就帮她把干草堆成圆锥形小堆。接着,他跟她说起自己的希望和失望,他的整个灵魂都似乎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她觉得她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那颤动的生命。月亮出来了,他俩一起走回了家,他来找她好像是因为他迫切地需要她。而她听着他的倾诉,把她所有的爱情和忠贞都给了他。对她来说,他好像带来了最珍贵的东西交给她,她要用全部生命来卫护。是啊,苍天对星星的爱抚,也远远不及她对保罗·莫瑞尔心灵中善良的东西卫护得那么无微不至。她独自往家走去,心境盎然,信心百倍。

第二天,克莱拉来了。他们到干草地里去用茶点,米丽亚姆看着暮色由一片金黄色变成阴影,保罗还跟克莱拉在嬉戏。他堆了一个比较高的干草堆,让他们跳过去。米丽亚姆对这种游戏不太感兴趣,就站在一旁。艾德加·杰弗里、莫里斯、克莱拉和保罗都跳了。保罗胜了,因为他身子轻。克莱拉热血直往上涌,她能像女战士那样飞奔。保罗就喜欢她那向干草堆冲过去、一跃而起落在另一边的那副果断的神态。她那乳房不住地颤动,厚密的头发披散开来。

“你碰着草了!”他叫道,“你碰到了!”

“没有!”她涨红了脸,转向艾德加,“我没碰到,是不是?我挺利索的吧?”

“我说不上。”艾德加笑着说。

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来。

“但你就是碰上了,”他说,“你输了。”

“我没有碰上。”她大叫道。

“清清楚楚,你碰到了。”

“替我打他耳光。”她对艾德加说。

“不,”艾德加大笑着,“我不敢,你得自己去打。”

“但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事实。”保罗哈哈大笑。

她对保罗非常生气。她在这些男人和小伙子面前的那点威风已荡然无存。她忘了自己只是在做游戏,但现在他却让她下不了台。

“你真卑鄙!”她说。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这对米丽亚姆来说真是一种折磨。

“我就知道你跳不过这草堆。”他取笑她。

她背转过身。然而每个人都明白她唯一关心的就是保罗。而保罗呢,也只对她一个人感兴趣。他们的争吵让小伙子们觉得很开心。可这却深深刺痛了米丽亚姆。

她已经看出来,保罗完全可能因低落的情绪而抛弃了对崇高事物的追求。他完全可能背叛自己,背叛那个真正的、思想深刻的保罗·莫瑞尔。他大有可能变得轻浮,像亚瑟像他父亲那样只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他可能舍弃自己的灵魂,草率地和克莱拉进行轻浮的交往。一想到这些,她就感到心痛。当他们俩互相嘲弄,保罗开着玩笑时,她痛苦地无言地走着。

事后,他会不承认这些。不过,他毕竟有些为自己感到羞愧,因此完全听从米丽亚姆,随后他又会再次反悔。

“故作虔诚并不是真正的虔诚。”他说,“我觉得一只乌鸦,当它飞过天空时是虔诚的。但它这么做只是因为它觉得自己是不由自主的飞往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它认为自己这样做正在成为不朽的功绩。”

但是米丽亚姆认为一个人不论在任何事情上都应该虔诚。不管上帝是什么样子,它总是无所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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