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意惶惑 (3)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28 16:55:15

保罗下午来了,他来得还早,他刚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米丽亚姆就看见他急切地朝屋子四下张望着。如果那个拜访者还没来,他准会失望的。米丽亚姆出去接他,由于阳光太刺眼她微低着头。金莲花在阴凉的绿荫下开着深红色的花朵。姑娘站在那儿,满头乌黑秀发,正含笑看着他。

“克莱拉来了吗?”他问。

“来了。”米丽亚姆那动听的声音回答着。“她正在看书呢。”

他把自行车推进了马厩。今天他打着一条为之感到自豪的漂亮的领带,还穿上一双般配的袜子。

“她是早晨来的?”他问。

“嗯。”米丽亚姆回答,在他身边走着,“你说过要把‘自由’酒馆里那个人写的信带给我,你记得吗?”

“哦,糟糕,我没带!”他说,“你可要不断提醒我,直到你拿上信为止。”

“我可不喜欢唠叨。”

“随你的便吧。她现在是不是比较随和了一些?”他接着说。

“你知道我一直认为她很随和。”

他沉默了。很明显,今天他这么急切地赶到,就是为了这个新来的人。米丽亚姆心里已经老大不痛快了。他们一起朝屋里走去,他取掉了裤脚上的夹子。虽然袜子和领带那么漂亮,但他却,懒得把鞋子上的灰擦一擦。

克莱拉坐在有些凉意的起居室里看着书。他看到了她白皙的脖颈和高高盘起的秀发。她站起身来,冷淡地望着他,伸直胳膊跟他握了握手,那种态度就好象是要立即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但又多少赏了他点面子。他注意到了她罩衫下的一对乳房高高耸起,胳膊上方的薄纱下面露出富有曲线的肩膀。

“你挑了一个好天。”他说。

“碰得巧罢了。”她回答。

“是啊,”他说,“我很高兴见到你。”

她坐下了,没有对他的殷勤表示谢意。

“一早上都干了些什么?”保罗问着米丽亚姆。

“哦,你知道。”米丽亚姆沙哑地咳嗽着说,“克莱拉是和爸爸一起来的——所以——她才来不久。”

克莱拉倚着桌子坐着,神情冷淡。他注意到她的手很大,但保养得不错。手上的皮肤看上去好象又粗又白,没有光泽,长着细细的金黄色的汗毛。她没有在意他是不是在打量她的手。她故意不理会他。她那壮实的胳膊懒散地搭在桌子上,双唇紧闭,好象谁冒犯了她似的,脸微微侧着。

“那天晚上你去了玛格丽特·邦弗德的聚会了吧?”他对她说。

米丽亚姆从没见过保罗如此彬彬有礼。克莱拉瞟了他一眼。

“是的。”她说。

“咦,”米丽亚姆问,“你怎么知道?”

“火车没到站时,我在那呆了几分钟。”他答道。

克莱拉又傲慢地掉转头。

“我觉得她是一个挺可爱的女人。”保罗说。

“玛格丽特·邦弗德!”克莱拉大声说,“她要比大多数男人聪明得多。”

“哦,我没说她不聪明。”他分辩地说,“不过她挺可爱的。”

“哦,那当然了。这是最重要的。”克莱拉咄咄逼人。

他摸了摸脑袋,有些困惑,也有些气恼。

“我认为这比聪明更紧要,”他说,“毕竟,聪明不会把她带到天国。”

“她要的不是去天国——而是在地球上得到公平的待遇。”克莱拉反驳道。她说话的口气仿佛他应该对邦弗德小姐被剥夺什么权利负责似的。

“哦,”他说,“我觉得她很热心,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只是太脆弱了,我希望她能安安闲闲地坐着……”

“给她丈夫补袜子。”克莱拉刺了他一句。

“我保证,即使替我补补袜子她也不在意,”他说“而且我也保证,她一定会干得很好的。就象如果她要我给她擦皮鞋,我也毫不介意一样。”

然而,克莱拉并没有理会他这句俏皮话。他跟米丽亚姆又聊了一会儿,克莱拉还是一副高傲的样子。

“好了,”他说,“我想我得去看看艾德加,他是在地里吧?”

“我想他拉煤去了,应该马上就回来的。”米丽亚姆说。

“那么,”他说,“我去接他。”

米丽亚姆不再敢建议他们三人一同去。他站起身走了。

在路那头,金雀花盛开的地方,他看见艾德加正懒洋洋地走在一匹母马旁边,马头一点一点地正吃力地拉着一车煤。看到他的朋友后,这位年轻的农夫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艾德加有一双黑色热情的眼睛,长相英俊。他的衣服又旧又破,可他走路却很神气自豪。

“嗨!”看见保罗光着头,就问:“你要去哪儿?”

“来接你,受不了那个‘一去不返’。”

艾德加乐呵呵地笑着,露出闪亮的牙齿。

“谁是‘一去不返’?”他问。

“那位太太——道伍斯太太——应该说是渡鸦夫人说的‘一去不返’。”

艾德加被逗得哈哈大笑。

“你不喜欢她?”他问。

“一点也不喜欢。”保罗说,“那你呢?”

“不喜欢!”这声回答干净利索。“不喜欢。”艾德加又噘起嘴来说,“我觉得她和我不是一条线上的人。”停了一会儿,又说:“但你为什么要叫她‘一去不返’呢?”

“哦,是这样,”保罗说,“如果她看了一个男人一眼,她就会盛气凌人地说‘一去不返’,如果她回忆往事,她就会厌恶地这么说,如果她展望未来,她也会玩世不恭地这么说。”

艾德加思量着这句话,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就笑着说,“你觉得她是一个厌恶男人的人吗?”

“她认为她是这种人。”保罗答道。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这么认为。”保罗回答。

“那么,她对你好吗?”

“你能想象她会对人好吗?”年轻人问道。

艾德加大笑起来。两人一起把煤卸到了院子里。保罗非常谨慎,因为他知道如果克莱拉往窗外望的话,就能看见他,可她没望。

马要在星期六的下午刷洗、调理一下,保罗和艾德加一起干着,吉米和弗拉握尬蹑子掀起的土呛得他们直打喷嚏。

“有没有新歌可以教我?”艾德加问。

艾德加一直干着活,当他弯下腰时就可以看见他颈背被晒得通红,那握着刷子的手很粗壮。保罗不时地看他一眼。

“《玛丽·莫里逊》?”保罗建议。

艾德加表示同意。他有一副很好的男高音嗓子。他喜欢从朋友那儿学各种各样的歌。学会了后,他就可以在赶车时放声高歌。保罗的男中音嗓子就不怎么样了,不过耳朵很灵。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低声唱了,唯恐被克莱拉听见。艾德加却用男高音嗓子一句句地跟唱着。他俩不时地打着喷嚏,这个人打完,那个人打,还责骂着马。

米丽亚姆对他们感到厌烦。他们——包括保罗在内——为一点小事就欣喜若狂。他竟会如此乐此不疲于琐碎小事,她以为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干完时已经到了吃茶点的时候了。

“那是首什么歌?”米丽亚姆问。

艾德加告诉了她。话题转到了唱歌上去。

“我们常常这么快活。”米丽亚姆对克莱拉说。

道伍斯太太慢慢地文雅地吃着茶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男人在,她就变得很冷淡。

“你喜欢唱歌吗?”米丽亚姆问她。

“如果是好歌,我就喜欢。”她说。

保罗脸刷地红了起来。

“你是说得阳春白雪的歌,经过专门训练嗓子吗?”他说。

“我认为嗓子需要训练才能谈得上唱歌。”她说。

“你不如叫人的嗓子在经过训练后才让他们张口说话。”他答道,“事实上,人们唱歌一般都是为了自己消遣。”

“可别人听了也许觉得很难受。”

“那么他们就应该把耳朵堵上。”他答道。

孩子们都哈哈笑起来,接下来又是一片沉默,保罗脸色赤红,只顾默默吃着。

茶点后,除了保罗外别的男人都走了。雷渥斯太太对克莱拉说:

“你现在过得快活了点吗?”

“快活极了。”

“那你也很满意了?”

“只要我能独立,能自由就够了。”

“你觉得生活中不缺少什么东西吗?”雷渥斯太太温和地问。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保罗极不自在地听着她俩的谈话,便站了起来。

“你会发现你会被自己从不考虑的事情绊倒。”他说。然后,他就去了马棚。他觉得自己刚才说得很妙,那种男子汉的自豪又高涨起来。他顺着铺着砖石的小路走着,嘴里还吹着口哨。

不一会,米丽亚姆来找他,问他是否愿意陪她和克莱拉去散步。他们就向斯特雷利磨坊的畜牧场走去。他们沿着威利河畔走着,溪边剪秋萝在阳光照耀下,色彩浓艳,从树林边上的空缺看过去,只见在树林和稀稀朗朗的樟木丛那边,一个人牵着匹高大的枣红马穿过溪谷,这匹枣红大马远远地在昏暗的光彩下,浪漫地迈着舞步穿过那片朦胧的绿色榛树丛,在曾为窦德绿和伊带特开放过的已经凋谢了的蓝玲花中出没,真象是远久时代的情景。

这三个人站在那儿,都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做个骑士,”他说,“在这儿搭个大帐篷,那该是多好的享受啊!”

“我们与世隔绝,过隐逸生活,对么?”克莱拉回答道。

“是这样的。”他回答,“你们可以绣着花,和你们的使女唱着歌。我会给你们扛起白、绿、紫三色旗,并在盾牌上刻上一头凶狠的母狮,然后下面刻上‘妇女社会政治协会’的字样。”

“我相信,”克莱拉说,“你情愿为妇女的生存去斗争,而不愿让她自己去斗争吧。”

“我情愿。如果她为自己的生存去斗争,那就好象是一条狗在镜子前对着自己的影子狂吠一样。”

“那么,你就是那面镜子了?”她撇着嘴问。

“或是影子。”他答道。

“我想你这个人恐怕有些聪明过头了。”她说。

“那好,那我就把好人留给你做吧。”他笑着回答,“做个好人吧,美人儿,就让我聪明就行了。”

然而克莱拉已经厌倦了他的贫嘴。他看着她,突然发现她那张高傲地仰起的脸上并没有讽刺的意味,而是一副伤心的神色。他的心不由得软了下来。他赶忙转过身去,对已被他冷落了半晌的米丽亚姆温柔起来。

他们在林边碰上了利博,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身材消瘦,皮肤黝黑,他是斯特雷利磨坊的佃户,他把磨坊改成了养牛场。利博似乎很累,手里漫不经心地牵着那头健壮的种马的缰绳。这三个人停站到一旁,让他从第一条小溪的踏脚石上过去。保罗看着这一匹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的雄马,竟然踏着如此轻快的步伐,不禁赞赏不已。利博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

“回去告诉你爸爸,雷渥斯小姐,”他说,嗓门尖得出奇,“他的小牲口一连三天拱坏了底下的那排栅栏。”

“哪一排?”米丽亚姆怯生生地问。

那匹壮马呼呼地喘着粗气,掉转过它那枣红色的身子,微低着头,披散着鬃毛,疑惑地瞪着两只神气的大眼睛。

“跟我来,”利博回答,“我指给你看。”

这个男人牵着马往前走去。那匹公马摇摇摆摆地在一旁跟着,当它发现自己踩进了小溪,就惊慌地抖动着毛。

“不许耍花招!”男人亲热地对马说道。

那匹马迈着小步跃上了溪岸,然后,又轻巧地哗啦哗啦溅着水渡过了第二条小溪。克莱拉绷着脸,随意地走着。她用一种好奇而鄙视的目光看着那匹马。利博停住了,指着几棵柳树下的栅栏。

“那儿,你看那就是牲口钻洞的地方,”他说,“我的伙计已经把它们赶过三四次了。”

“哦,是这样。”米丽亚姆回答时脸也红了,好象这是她的过错一样。

“你们要进来吗?”男人问道。

“不了,谢谢。我们只想从池塘边绕过去。”

“好的,请便吧。”他说。

快到家里,马高兴地嘶叫起来。

“到家了它很高兴。”克莱拉说道,她对这匹马挺感兴趣。

“是啊,它今天一路很高兴。”

他们在走过大门口,看见大农舍里有位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迎面走来。她身材娇小,皮肤黝黑,神情看来很容易激动,头发略有些灰白,黑眼睛看起来十分任性。她倒背着双手走了过来,她哥哥爬了上去,马一看到她,又开始嘶鸣起来,她激动地走上前去。

“你又回家了,好小子!”她温柔地冲着马说,而不是对着那个男人。那匹雄壮的大马低下头来,掉转身子挨着她。她把藏在背后手里的皱皮苹果偷偷地塞进了马嘴,然后在马的眼睛边上亲了一下。那匹马高兴地喘了一口粗气,她双臂搂着马头,贴在胸口。

“这马真棒!”米丽亚姆对妇人说。

利博小姐抬起头来,一双黑眼睛直直地扫向保罗。

“哦,晚上好,雷渥斯小姐,”她说,“你有好久没来了。”

米丽亚姆介绍了一下她的朋友。

“你的马可真不错!”克莱拉说。

“是吗?”她又亲亲马,“就和男人一样可爱。”

“我倒认为比大多数男人都可爱!”克莱拉答道。

“是匹不错的马!”那女人大声说着,又搂了搂马。

克莱拉被这匹马迷住了,不由得走上去抚摸马脖子。

“这马很温驯,”利博小姐说,“你见过这么大的马还会这么温驯吗?”

“是匹骏马!”克莱拉回答。

她想看着马的眼睛,想让马也看见她。

“可惜它不会说话。”她说。

“噢,它会说——简直像会说话。”那女人应道。

接着她哥哥牵着马走进农舍。

“你们进来吗?进来吧,先生——我没记住您的姓。”

“莫瑞尔。”米丽亚姆说。“不了,我们不进去了,不过,我们想从磨坊边的池塘绕过去。”

“行——行,可以。你钓鱼吧,莫瑞尔先生?”

“不。”保罗说。

“如果你想钓鱼,可以随时来。”利博小姐说,“我们一连几个星期都难得见到一个人影,看到人,我就谢天谢地。”

“池塘里有什么鱼啊?”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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