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有丧事 (4)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28 16:34:46

“他怎么样了?”她问道。

“不太好。”房东太太说。

她跟着那个女人上了楼。威廉躺在床上,眼里充满血丝,面无血色,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屋里也没生火。一杯牛奶放在床边,没有一个人陪他。

“啊,我的孩子!”母亲鼓起勇气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可是好象并没有看到她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了,声音模糊不清,好象是在口授一封信:“由于该船货舱漏报,糖因受潮结块,急需凿碎……”

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在伦敦港检验船上装的糖是属于他份内的工作。

“他这样已多久了?”母亲问房东太太。

“星期一早晨他是六点钟回来的,他好象睡了一整天。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听到他说胡话了。今天早晨他要找你来,因此我拍了电报,我们还请了一个医生。”

“能帮忙生个火吗?”

莫瑞尔太大努力地安慰儿子,想让他平静下来。

医生来了,他说这是肺炎,而且还中了很特殊的丹毒,丹毒从硬领磨烂的下巴开始,已经扩散到脸部,他希望不要扩大到脑子里。

莫瑞尔太太住下来照顾他。她为威廉祈祷,祈祷他能再认出她来。但是这个年轻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晚上,她和他一起同病魔斗争着。他颠三倒四地乱说一气,始终没有恢复知觉。到半夜两点时,病情突然恶化了,他死了。

莫瑞尔太太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像石头一样静静地坐了将近一小时,然后,她唤醒左右邻居。

清早六点,在打杂女工的帮助下,她安置好威廉的尸体。然后,她穿行在阴郁的伦敦村去找户籍官和医生。

九点钟,斯卡吉尔街的这间小屋里又接到了一封电报。

“威廉夜亡,父带钱来。”

安妮、保罗、亚瑟都在家,莫瑞尔上班去了。三个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安妮害怕地呜咽起来,保罗去找父亲。

那一天,天气晴朗明媚,布林斯利矿井的白色蒸汽在柔和的蓝天阳光下慢慢地融化了,吊车的轮子在高处闪光,筛子正往货车上送着煤,弄出一片嘈杂声。

“我找我爸爸,他得去伦敦。”孩子在井口碰见第一个人后就说。

“你找沃尔斯特·莫瑞尔吧?去那边告诉乔·沃德。”

保罗走到顶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我找我爸爸,他得去伦敦。”

“你爸爸?他在井下吗?他叫什么?”

“莫瑞尔先生。”

“什么,莫瑞尔,出什么事啦?”

“他得去伦敦。”

那人走到电话旁,摇通了井底办公室。

“找沃尔斯特·莫瑞尔,42号,哈特坑道。家里出什么事了,他的孩子在这儿。”

然后他转身对着保罗。

“他马上就上来。”他说。

保罗漫步走到井口顶上,看着罐座托着运煤车升了上来。那只巨大的罐笼停稳后,满满一车煤被拖了出来,另一节空煤车被推上罐座,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铃声,罐座猛地动了一下,像石头一样飞速跌落下去。

保罗无法接受威廉已经死了,这是不可能的,这儿不是依然热热闹闹的吗?装卸工把小货车搬到了转台上,另外一个工人推着货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井口铁轨向前跑去。

“威廉死了,妈妈去了伦敦,她在那儿干什么呢?”孩子问着自己,仿佛这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他看着一只接一只的罐笼升了起来,可就是没有父亲。终于,在运煤车旁,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罐笼停稳后,莫瑞尔走来了。由于上次事故,他的腿稍微有点瘸。

“是你,保罗?他更严重了吗?”

“你得去趟伦敦。”

两人离开矿井,好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走出矿区,沿着铁路向前走去。一边是沐浴秋天阳光的田野,一边是像墙一样的长列货车。莫瑞尔有些惊恐地问:

“他没死吧,孩子?”

“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晚上,我们接到妈妈的电报。”

莫瑞尔走了几步,斜靠在一辆卡车旁,双手蒙着眼睛,他没有哭。保罗站在那里,张望着四周等他。一架过磅机上,一辆货车慢慢开过。保罗望着周围的一切,就是回避不看似乎累了斜靠在煤车上的父亲。

莫瑞尔以前去过一次伦敦。他动身去帮妻子,心里害怕,神情憔悴。那一天是星期二,孩子们留在家里。保罗去上班,亚瑟去上学,安妮有一位朋友陪着她。

星期六晚上,保罗从休斯顿回家,刚拐过弯,他就看到从塞斯利桥车站回来的父母。他们在黑暗中无言地走着,精疲力尽,两人拉开一大截距离,保罗等着。

“妈妈!”他在黑暗中喊了一声。

莫瑞尔太太瘦小的身躯似乎没有反应。他又叫一声。

“保罗!”她应道,仍是十分漠然的样子。

她让他吻了一下,但她似乎对他没有感觉。

回到家里,她依旧是那副神情——愈发矮小,面色苍白,一声不响。她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什么都不过问,只是说:

“棺材今天晚上就运到这儿了,沃尔特,你最好找人帮帮忙。”然后,转过身来对孩子说,“我们把他运回来了。”

说完她又恢复了那种一言不发的状态,两眼茫然地看着屋里的空间,两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保罗看着她,觉得自己气都喘不过来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上班了,妈妈。”他痛楚地说。

“是吗?”她回答,神情阴郁。

半小时后,莫瑞尔烦恼不安,手足无措地又进来了。

“他来了,我们应该把他放在哪儿?”他问妻子。

“放在前屋里。”

“那我还得搬掉桌子吧?”

“嗯”

“把他放在椅子上?”

“你知道放在那儿——对,我也这样想。”

莫瑞尔和保罗拿了支蜡烛,走进了客厅,里面没有煤气灯。父亲把那张桃花木的大圆桌的桌面拧了下来,空出屋子中间,又找来六把椅子面对面地排着,准备放棺材。

“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高的人!”这个矿工说,边干活边焦急地张望着。

保罗走到凸窗前,向外望着,夜色朦胧,那株白蜡树怪模怪样地站在黑暗之中。保罗回到母亲身边。

十点钟,莫瑞尔喊道:

“他来了!”

大家都吃了一惊。前门传来一阵开锁取门闩的声音。门开处,夜色涌进屋内。

“再拿一支蜡烛来。”莫瑞尔喊道。

安妮和亚瑟去了。保罗陪着母亲,一手扶着母亲的腰站在里屋门口。在这间干干净净的屋子里,六张椅子面对面的已经摆好了。窗边,亚瑟靠着花边窗帘,举着一支蜡烛。在敞开的门口,安妮背对着黑夜,向前探身。站在那里,手里的铜烛台发着光。

一阵车轮声。保罗看见外面黑漆漆的街上几匹马拉着一辆黑色的灵车,上面是一盏灯,两侧是几张惨白的脸。接着,几个男人,都是只穿着衬衫的矿工,好象在拼命用力。一会儿,两个男人出现了,他们抬着沉重的棺材,腰都压弯了。这是莫瑞尔和一个邻居。

“抬稳了!”莫瑞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他和同伴们踏上园子里很陡的台阶,微微发光的棺材头在烛光下起起伏伏。其他人的胳膊在后面使着劲。前面的莫瑞尔和本茨踉跄了一下,这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就晃动起来。

“稳住!稳住!”莫瑞尔喊道,声音中似乎饱含着痛楚。

六个人抬棺材的人高高地抬着棺材,走进了小园子。再有三步台阶就到门口了。灵车上那盏黄色的灯孤零零地在黑沉沉的马路上闪烁着。

“小心!”莫瑞尔说。

棺材晃动着。人们爬上这三级台阶。第一个人刚出现,安妮手里的蜡烛就忽闪了一下,她禁不住呜咽起来。六个男人垂着脑袋挣扎着进了屋,棺材压着六个人,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似的沉重而悲哀。

“噢,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这些人因为上台阶步伐不一致而引起棺材晃动,每晃一次,莫瑞尔太太就低声地哭号一阵。

“噢,我的儿子——……——……——………,”

“妈妈!”保罗一手扶着她的腰,呜咽地喊道。

她没听见。

“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一遍一遍地念叨着。

保罗看见汗珠从父亲额头上滚落下来。六个男人都进了屋里——六个都没穿外套,弯着胳膊,使着劲,磕碰着家具,把屋里挤得满满的。棺材掉了个头,轻轻地放在了椅子上,汗从莫瑞尔脸上滴落在棺木上。

“哎呀,他可真沉!”一个男人说,其它五个矿工叹着气,躬着腰,哆哆嗦嗦地挣扎着走下台阶,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全家人和这个巨大的上了漆的木匣子。威廉入殓时,身长有六英尺四英寸,像一块纪念碑似的躺在那个浅棕色笨重的棺材里。保罗觉得棺材将永远留在房间里了。母亲在抚摸着那上了漆的棺木。

星期一,在山坡上的小公墓地他们葬了他。在这片小公墓里可以俯瞰田野上的大教堂和房屋。那天天气晴朗,白色的菊花在阳光下皱起花瓣。

葬礼后,莫瑞尔太太不再像过去一样谈论生活,对生活充满希望,谁劝她也没用,她不和任何人交谈。在回家的火车上,她就自言自语:“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保罗晚上回家时,母亲总是坐在那儿,双手叉着放在膝上那条粗围裙上。所有的家务事都干完了。过去她总是换掉衣服,带上一条黑围裙。现在是安妮给她端饭菜,而妈妈则茫然地看着前方,紧紧地闭着嘴。这时他就绞尽脑汁想起点事来说给她听。

“妈妈,乔丹小姐今天来了,她说我那张素描《忙碌的矿山》画得很棒。”

但是莫瑞尔太太漠然对之。虽然她不听,可他还是每天强迫自己给她讲些什么。她这副麻木的神情几乎要让他发疯了。终于,

“你怎么了,妈妈?”他问。

她没有听到。

“怎么了?”他坚持问,“妈妈,你怎么了?”

“你知道我怎么了。”她烦躁地说着,转过身去。

这个孩子——16岁的孩子——郁郁不乐地上床去了。他就这样愁苦地度过了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整整三个月。母亲也试着改变一下,可她怎么也振奋不起来。她只是默默思念着死去的儿子,他死得可真惨。

后来,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保罗口袋里装着五先令的圣诞赏钱,晕晕乎乎地走进了屋,母亲看着他,愣了一下。

“你怎么了?”她问。

“我难受得很,妈妈。”他回答,“乔丹先生给了我五先令圣诞赏钱。”

他颤抖着把钱递给她,她把钱放在桌上,

“你不高兴?”他有些责怪她,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哪儿不舒服吗?”她说着解开他大衣的钮扣。

她常这么问。

“我觉得很难受,妈妈。”

她给他脱了衣服,扶他上了床。医生说,他得了很严重的肺炎。

“如果我让他呆在家里,不去诺丁汉,也许他不会得这种病吧?”她首先问道。

“可能不会这么严重。”医生说。

莫瑞尔太太不禁责备自己。

“我应该照顾活人,而不该一心想着死去的。”她对自己说。

保罗病得很厉害,可他们雇不起护士,每天晚上母亲就躺在床上陪他。病情开始恶化,发展到病危期。一天晚上,他被一种就要死的那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折磨着,全身的细胞好象都处在就要崩溃的过敏状态,知觉疯狂地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要死了,妈妈!”他喊着,在枕头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她扶起他,低低地哭着:

“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母亲的哀泣使他清楚过来,认出了她,他的全部意志由此产生并振奋起来。他把头靠在母亲胸前,沉浸在母亲的慰籍之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姨妈说,“保罗在圣诞前生病倒是一件好事,我相信这倒救了他妈妈。”

保罗在床上躺了七个星期,再起来时,脸色苍白,浑身虚弱不堪。父亲给他买了一盆深红和金黄色的郁金香。当他坐在沙发上跟母亲聊天时,花儿就放在窗台上,在三月的阳光下闪耀着。现在,母子俩相依为命,莫瑞尔太太把保罗当成了命根子。

威廉是个预言家。圣诞节时,莫瑞尔太太收到了莉莉寄来的一份小礼物和一封信。新年时,莫瑞尔太太的姐姐也收到了莉莉的一封信。“昨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舞会,舞会上碰到一些讨人喜欢的人,我玩得很痛快。”信上这么写着,“我每支舞都跳,没空错过一支舞曲。”

从那以后,莫瑞尔太太再没有她的消息。

儿子死后的一段时间里,莫瑞尔夫妇相敬如宾。他常常陷入一阵恍惚之中,眼睛瞪得大大的,茫然地看着房间的另一头。之后,他突然站起身,急匆匆地到“三点”酒家,回来后就又正常了。不过他再也没有路过莎普斯通,因为那儿有儿子工作过的办公室,而且也总回避着那座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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