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有丧事 (1)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28 16:33:26

亚瑟·莫瑞尔逐渐长大了。他是一个粗心大意、性情急躁、容易冲动的男孩,极像他的父亲。他讨厌学问,如果他不得不去干活,他就嘟囔半天,而且一有机会,他就溜出去玩。

论外表,他是家中的精华,身材匀称,风度优雅、充满活力,深棕色的头发、红润的脸色,敏锐的深蓝色的眼睛映衬着长长的睫毛,再加上慷慨大方的举止,暴躁的脾气,使他在家中倍受欢迎。但是,当他长大一点之后,他的脾气变的令人捉摸不定了。他无缘无故的大发脾气,粗暴无理,几乎让人不能忍受。

有时候,他深爱着的母亲对他很反感,他只想自己。他想娱乐的时候,他痛恨所有妨碍他的东西,甚至包括母亲。而当他碰到麻烦事时,却哼哼卿卿地对她无休止地哭诉个没完。

有一次,当他抱怨说老师恨他时,母亲说:“天哪!孩子,如果你不想被别人恨,就改了吧;要是不能改变,你就忍着吧。”

他过去爱父亲,父亲也疼爱过他。但现在他开始厌恶父亲了。在他渐渐地长大时,莫瑞尔也开始慢慢地衰弱了。他的身体,过去一举一动都那么优美,如今却萎缩了,似乎不是随着日月而成熟稳重,而是日趋卑鄙和无赖了。每当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头对亚瑟呼来喝去时,亚瑟就忍不住要发作。而且,莫瑞尔的举止变的越来越无所顾忌,他的一举一动也让人看不顺眼。孩子们长大了,正处在关键的青春期,父亲对他们的心灵来说是一种丑恶的刺激。他在家里的举止和他在井下和矿工们在一起时一个样,丝毫不变。

“肮脏讨厌的东西!”亚瑟被父亲惹怒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大喊着,冲出屋子。而莫瑞尔因为孩子们讨厌他,他就越赌气胡来。惹得孩子们发狂的厌恶和愤怒,莫瑞尔似乎从中得到了一种满足。孩子们在十四、五岁时都特别容易冲动,而亚瑟就是在父亲堕落衰弱的过程中明白事理的,因此最恨他。

有时候,父亲似乎也能感觉到孩子们的那种轻蔑和憎恶。

“再没有人还能像我一样辛辛苦苦地养活你们。”他会大声吼叫。“我为你们费尽心血,为你们操劳,可你们像对待一条狗一样的对待我,告诉你们吧,我再也受不了啦!”

实际上,他们对他并没有那么坏,而他也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勤奋地工作。如果真是那样,他们倒会同情他的。现在,这几乎成了父亲和孩子们之间的争执,他坚持着自己不良的习惯和令人厌恶的生活方式,以此来表明他是独立不羁的,不受旁人支配的。因而,孩子们更加痛恨他。

最后,亚瑟变的极不耐烦,也极为暴躁。因此,他获得诺丁汉文法中学奖学金后。母亲就决定让他住在城里他的一个妹妹家里。只有周末回家。

安妮仍旧是一所公立学校的低年级教师,每星期挣四先令。不过,她马上就可以每周挣十五先令了,因为她已经通过考试。这样的话,家里的经济将不成问题了。

现在,莫瑞尔太太一心一意扑在保罗身上。他尽管不十分颖悟,却是个非常恬静的孩子。他坚持画他的画,仍然深爱着母亲。他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她。她每天晚上等着他回家,然后把她白天的所思所想一古脑地全告诉给他。他认真地坐在那里听着,两人相依为命,心心相映。

威廉已经和那个皮肤微黑的姑娘订婚了。还花了八几尼给他买了一枚订婚戒指。孩子们对这么大的价钱都咋舌不已。

“八芬尼。”莫瑞尔喊道。

“他真傻!还不如多给我点儿钱倒好。”

“多给你点儿钱!”莫瑞尔太太说道,“为什么要多给你点儿钱。”

她记得他从来没给她买过什么订婚戒指。她倒是更赞同可能有些傻气但不小气的威廉了。但现在这小伙子在信上频频谈起他如何跟未婚妻参加舞会,她穿着多么漂亮有服装,或者兴冲冲谈起他们去戏院时如何打扮得像个头面人物。

他想把姑娘带回家来。莫瑞尔太太认为应该让她在圣诞时来。这一次,威廉没带礼物,只带着这么一位小姐回来的。莫瑞尔太太已经准备好晚饭。听到脚步声,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威廉进来了。

“嗨,妈妈。”他匆匆地吻了她一下,就站到一边,介绍这个高挑的漂亮女孩,她穿着一套质地优良的黑白格于女装,披着毛皮领圈。

“这是吉普赛女郎!”

韦丝特伸出手来,浅浅地笑了一下,微微露出洁白牙齿。

“哦,你好,莫瑞尔太太!”她客气地打招呼。

“恐怕你们都饿了吧?”莫瑞尔太太问。

“没有,我们在火车上吃过饭了。你看到我的手套了吗?宝贝?”

身材高大、骨骼健壮的威廉·莫瑞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我怎么会看到呢?”她说。

“那我就丢了,你不要这么粗鲁地对待我。”

他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她打量着厨房四周,觉得这间房又小又怪,相片后面装饰着闪光的邀吻树枝和冬青树。摆着几把木椅和小松木桌子。就在这时,莫瑞尔进来了。

“你好,爸爸!”

“你好,儿子,我已经知道你们的事了。”

两人握握手,威廉介绍这位小姐,她同样微露玉齿笑了一下。

“你好,莫瑞尔先生!”

莫瑞尔奉承似地鞠了一躬。

“我很好,我也希望你很好,你千万不要客气。”

“哦,谢谢你。”她回答,心里觉得很有趣。

“如果你不介意我就上楼去,如果太麻烦就算了。”

“不麻烦,安妮带你去。沃尔特,来搬这个箱子。”

“不要打扮太长时间。”威廉对他的未婚妻说。

安妮拿起铜烛台,窘迫的不敢开口,引着这位小姐向莫瑞尔夫妇为她腾出来的前面卧室走去。这间屋子,在烛光下也显的窄小而阴冷。矿工的妻子们只有在得重病的时候才在卧室里生火。“需要我打开箱子吗?”安妮问道。

“哦,太谢谢你了!”

安妮扮演了仆女的角色,接着下楼去端热水。

“我想她一定很累,妈妈。”威廉说:“我们来得很匆忙,一路上也非常辛苦。”

“她需要点什么吗?”莫瑞尔太太问。

“哦!不用,她马上就会好的。”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叫人寒心。半小时后,韦丝特小姐下楼了,穿着一件紫色的衣服,在矿工的厨房里显得过分的豪华。

“我告诉过你,你不用换衣服。”威廉对他说。

“噢,宝贝!”她说完转过那张甜蜜蜜的笑脸对莫瑞尔太太说:“你不觉得他总是埋怨我吗?莫瑞尔太太?”

“是吗?”莫瑞尔太太说:“那就是他的不对了。”“是的,真是这样!”

“你很冷吧,”母亲说:“要不要靠近火炉坐着?”

莫瑞尔从扶手椅上跳起来。

“来坐这儿。”他说:“来坐这儿。”

“不,爸爸,你自己坐吧。坐在沙发上,吉普。”威廉说。

“不,不,”莫瑞尔大声说,“这把椅子最暖和了,来坐这儿,韦丝特小姐。”

“多谢了。”姑娘说着,坐在矿工的象征着荣誉的扶手椅上,她哆嗦着,感觉到了厨房的温暖渐渐浸入她体内。

“给我拿个手绢来,亲爱的宝贝。”她对他说。嘴巴翘着,那亲呢的样子仿佛只有他们俩人在场,这让家里人觉得他们不应该呆在这里。很显然,这位小姐就没有意识到他们是人。对她来说,现在他们只不过是牲口罢了,威廉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对于斯特里萨姆这样一个家庭来说,韦丝特小姐的光临已经是“屈尊”了。对她来说,这些人确实是下里巴人——简单地说,是工人阶级。她何必约束自己呢?

“我去拿,”安妮说。

韦丝特小姐没有理会,仿佛刚才是一个仆人在说话。不过,当姑娘拿着手帕又下楼来时,她和善地说了句:“哦,谢谢!”

她坐在那里,谈论着火车上吃的那顿饭是那么寒酸,谈论着伦敦,也谈了跳舞。她确实有些紧张,所以不停地说呀说。莫瑞尔一直坐在那里抽那种很烈的手捻的烟卷,一面看着他,听着她那流利的伦敦话,一面不停地吐着烟圈。穿着她最漂亮的黑绸衬衫的莫瑞尔太太,平静而简短地回答着她的话。三个孩子羡慕地坐在一起,什么也不说。韦丝特小姐像是位公主,所有最好的东西都为她拿了出来,最好的杯子,最好的匙子,最好的台布,最好的咖啡壶。孩子们觉得他一定会认为这个场面很气派,而她却觉得很不习惯,不了解这些人,也不知道如何对待他们。威廉开着玩笑,也多少感到有些别扭。

大约10点了,他对她说:“累了吗?吉普?”

“很累,宝贝。”她马上用那种亲热的口气回答道,头稍微偏了一下。

“我去给她点蜡烛,妈妈。”他说。

“很好。”母亲回答道。

韦丝特小姐站了起来,对莫瑞尔太太伸出了手。

“晚安,莫瑞尔太太。”她说。

保罗坐在烧水锅前面,正往一只啤酒瓶里灌热水,安妮把瓶子用下井穿的旧绒布衬衫包好,吻了母亲一下,道了晚安。家里已经没有别的空房了,所以她得跟这位小姐同住一间屋子。

“等一会。”莫瑞尔太太对安妮说。安妮正坐在那儿弄着那只热水瓶。韦丝特小姐与大家—一握手,这让大家很不自在。威廉在前引路,她跟在后边走了。五分钟后,他又下楼。他心里有点恼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说几句话。直到别人都上了床。只剩下他和妈妈,他才像以前一样,两腿叉开站在炉边地毯上,有些犹犹豫豫地说:“怎么样,妈妈?”

“怎么样,孩子?”

她坐在摇椅上,多少有些为他而伤心和丢脸。

“你喜欢她吗?”

“是的。”她迟迟地回答道。

“她还有些害羞,妈妈。她还不习惯这儿。你知道。这里和她姑妈家里不同。”

“当然了,孩子,她一定觉得很难习惯这儿吧。”

“是的,”他顿时皱眉头,“可她不该摆她的架子!”

“她是初来乍到,有点别扭罢了,孩子,她会好的。”

“是这样的,妈妈。”他感激地回答。不过他还是愁眉不展。“你知道,她不像你,妈妈,她从来严肃不起来,而且她也不肯用脑子。”

“她还年轻,孩子。”

“是的,不过她缺乏家教,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去世了,从那以后,她就跟她姑妈住在一起,她姑妈真让她无法容忍。她父亲又是一个败家子。因此,她从没有得到过爱。”

“哦,那么,你应补偿她。”

“因此,你应该在很多方面谅解她。”

“孩子,怎么样谅解她?”

“我不知道。当她显得举止浅薄的时候,你就想想从来没有人教会她深沉的感情。再说,她确实深爱着我。”

“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

“但是你知道,妈妈——她和我们不一样,那些人,就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种人,他们好象和我们有不一样的原则。”

“你不必过早地下结论。”莫瑞尔太太说。

看起来,他的内心还是不能轻松。

然而,第三天早晨他起来后,就又开始在屋里唱歌逗乐了。

“喂,”他坐在楼梯上喊:“你起来了吗?”

“起来了。”她轻声应道。

“圣诞快乐!”他大声对她喊着。

卧室里传来她清脆悦耳的笑声,但过去半个小时了,她还在楼上。

“刚才她说起来了,是真的吗?”他问安妮。“是起来了。”安妮回答。

他等了一会儿,又走到楼梯口去。

“新年快乐!”他喊着祝福。

“谢谢,亲爱的!”远处又传来了笑声。

“快点!”他恳求地说。

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等她。总是在六点以前就起床的莫瑞尔,看了看钟。

“哦,真奇怪。”他大声说。

除了威廉,全家人都吃过早饭了,他又走到楼梯口。

“在那儿等着我去给你送复活节的彩蛋吗?”他生气地喊道。

她只是哈哈笑着。全家人都想着,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一定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终于,她下来了,穿着一件衬衫,套了一条裙子,漂亮迷人,仪态大方。

“这么长时间,你真的在梳洗打扮吗?”他问。

“亲爱的!这个问题不允许问,对吗?莫瑞尔太太?”

她一开始就扮起贵族小姐的派头。当她和威廉去教堂的时候,威廉穿着大礼服,戴着大礼帽;她穿着伦敦做的服装,披着毛皮领圈。保罗、亚瑟和安妮以为人人见了他们都会羡慕地鞠个躬。而莫瑞尔,穿着他最好的衣服站在路头上,看着这对衣着华贵的人走过去,心里觉得他仿佛是王子的父亲了。

实际上,她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她只不过在伦敦一家公司当秘书或办事员,干了有一年。但是,当她和莫瑞尔一家在一起时,她就摆出一副女王的架式。她坐在那里让保罗或安妮服侍她,仿佛他们是她的仆人。她对待莫瑞尔太太也是油腔滑调、随随便便,对莫瑞尔却摆出一副恩赐的架式。不过,过了一两天后,她就改变了她的态度。

威廉总是要保罗或安妮陪他们一起散步,这样更显得兴趣盎然。保罗确实一心一意地崇拜着“吉普赛女郎”,但实际上,母亲几乎不能原谅他对待姑娘的那股谄媚奉承劲儿。

第二天,莉莉说:“哦,安妮,你知不知道我把皮手筒放在哪儿了?”威廉回答:“你明知道皮手筒放在你的卧室里,为什么还要问安妮?”

莉莉却生气的一声不响地上楼去了。她把妹妹当仆人使唤,这让小伙子气愤不已。

第三天的晚上,威廉和莉莉坐在黑暗的起居室炉火旁。十一点差一刻的时候,他们听见莫瑞尔太太在捅炉子,威廉走进厨房,后面跟着他的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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