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向社会 (3)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28 16:32:15

“你会的,”母亲随声应道。

他和母亲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黄昏时分,他们才到家。脸色通红,心情愉悦,但也困顿不堪。

早晨,他填好季票表,拿着它去了车站。回来时,母亲刚开始擦地板。他蜷坐在沙发上。

“他们说星期六把季票送来。”他说。

“要多少钱?”

“大约一英镑十一先令。”他回答。

她一声不吭地继续擦地板。

“花得太多了吗?”他回。

“没有我想象的多。”她回答。

“我每星期挣八先令。”他说。

她没有回答,继续干着活儿,最后她说:

“威廉答应我,他去了伦敦后,每月给我一英镑。他给过我一两次,每次十先令。现在,我知道,如果我问他要钱,他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我并不想问他要钱,只是你希望他能帮你买季票。我从来没想依赖他。”

“他挣的钱很多,”他说。

“他能挣一百三十镑。年轻人都一个样,答应给你些钱,等给你时却少得可怜。”

“他自己每星期要花50多先令呢。”保罗说。

“而我维持全家花费还用不了三十先令。”她回答说:“而且还得想法攒点钱应付额外开支。年轻人一旦长大了,他们就不再想着帮你了,他宁愿把钱花在那个浓妆艳抹的东西身上。”

“她那么自以为了不起,就应该有自己的钱。”保罗说。

“她应该有,但她确实不名一文,我问过他了,而且我知道他不会不花钱白白给她拣一个金镯子的。谁会给我买个金镯子呢。”

威廉和那个他称为“吉普赛人”的姑娘发展的很顺利。他问那个名叫路易丝·莉莉·戴恩斯·韦丝特的姑娘要了一张像片寄给母亲。像片寄到了——一个漂亮的肤色微微发黑的女孩子的侧面像,面带微笑可能是张裸体照,因为照片看不到一丝衣服,只有袒露着的胸部。

“是的。”信里莫瑞尔太太给儿子写道:“路易丝的像片十分动人,而且我也相信她一定非常吸引人。可是,孩子,你想过没有,一个女孩子第一次给她男朋友一张这样的像片寄给他母亲,品位会高吗?当然,像你说的一样,她的肩膀很美丽,但我根本没料到第一眼就看到露出这么多。”

莫瑞尔在客厅的五斗柜上看到这张照片。他用粗壮的拇指和食指夹着照片走到外面。

“这是谁的姑娘?”他问妻子。

“和我们的威廉谈恋爱的女孩。”莫瑞尔太太回答。

“哦,看样子挺漂亮的,不过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她叫啥?”

“叫路易丝·莉莉·戴恩斯·韦丝特。”

“不会明天就来吧!”这个矿工惊奇地说:“她是个演员吗?”

“不是,据说是位小姐。”

“我敢打赌,”他大叫着,仍然盯着照片,“一位小姐,她是吗?她有多少钱来维持她这种排场啊?”

“什么都没有。她和一个她痛恨的姨妈住在一起,都是别人给她多少钱,她就拿多少。”

“哼!”莫瑞尔说着,放下照片:“跟这样的人来往,他真是一个傻瓜。”

“亲爱的妈妈,”威廉回信说:“我很遗憾你不喜欢这张像片。我寄照片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你会认为它不成体统。我告诉吉普赛人那张相片不很符合你们的正统观念,她打算再给您另寄一张,希望能合你的意。她常常拍照,事实上,有些摄影师免费求着给她照相呢。”

不久以后,新照片到了,还附有那姑娘写的一张傻乎乎的便条。这次,这位淑女穿了一件黑缎子紧身晚礼服,方领口,小灯笼袖,胳膊上披着黑色的花边。

“我不知道她除了晚礼服之外还穿不穿别的衣服。”莫瑞尔太太讽刺地说。“我确信自己该满意了。”

“你老和别人不一致,妈妈。”保罗说,“我觉得第一张露肩膀的那张挺可爱的。”

“是吗?”他母亲回答,“可是,我不觉得。”

星期一的早晨,保罗六点起床就去上班。他把曾使自己不安的季票放进背心口袋里。他喜欢票上的那两条黄杠杠。母亲把他的饭放在一只小小的盖得严严的篮子里,随后他七点差一刻出发,去赶七点一刻的火车,莫瑞尔太太送他到门口。

那天早晨天气棒极了,白蜡树上结满了一些又细又长的果子,孩子们叫它“鸽子”。微风吹来,可爱的闪光的果子掉在屋前的庭院。山谷笼罩着黑色的雾,透过雾气可以看到成熟的谷子微微闪光。敏顿矿井升起的水蒸汽也转瞬消失了。轻风吹来,保罗的目光越过阿尔德斯利的高高的树林,远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田野。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早晨好,妈妈。”他微笑着说,实际上内心闷闷不乐。

“早晨好。”她愉快而温柔地回答。

她围着白围裙站在大路上,目送他穿过田野。他身材矮小,但很结实,看上去充满活力。她看着他步履沉重地走在田野上,觉得只要他决心去哪儿,他就一定会到哪儿。她想起威廉,他准会跳过篱笆墙,决不会绕弯路走台阶。他去了伦敦,干得还不错,保罗也就要在诺丁汉开始工作了。现在,她有两个儿子步入社会,她就有两个地方要思念了,两个大工业中心,她觉得自己给两个大工业中心各添了一个男子汉,感到这两个男子汉会干出她所希望的事业。这两人是她血肉灵魂的一部分,是从她身躯中分离出去,所以他们的事业也是她的事业了。整个早上她就一直想着保罗。

八点钟,他爬上了乔丹外科医疗器械厂的那座阴暗的楼梯,无助地站在第一排大货架前,等着有什么人来招呼他,这个地方似乎都在沉睡,柜台上盖着很大的遮尘布。两个男人刚刚到,正在一个角落里边聊天,边脱下外衣,卷起衬衣袖子。已是八点十分了,很明显,不用按时上班。保罗听着这两个职员在谈话,随后又听见有人咳嗽,看见屋子尽头的办公室有一个慢吞吞的老职员,戴着顶绣着红绿花纹的黑丝绒吸烟帽,正在拆信。保罗等啊等,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走过去兴冲冲地大声跟这个老头打了个招呼。显然,这个年老的“头儿”是个聋子。接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又神气活现地大踏步回到自己的柜台。他看到了保罗。

“嗨!”他打招呼,“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保罗说。

“嗨,你叫什么”?

“保罗·莫瑞尔。”

“保罗·莫瑞尔?好,你到这儿来。”

保罗跟着他绕过柜台拐角。这间屋子在二楼,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有一个大洞,周围环绕着柜台,吊车就从这个竖井中穿过,楼下的照明也靠这个竖井。屋顶上也有一个对应的长方形的大洞。可以看到上面,楼上的栅栏旁边有许多机器,再往上就是玻璃天棚了。这三层楼房的光线全靠从天棚上照进来,越到下面越暗。因此,最底层老是像晚上一样,二楼也相当阴暗。工厂设在三楼,货栈在二楼,底层是仓库。这地方由于天长日久很不卫生。保罗被带到一个非常阴暗的角落。

“这是蜷线车间的角落,”这个办事员说:你就是蜷线车间的,和帕普沃斯在一起,他是你的上司,但他现在还没来。他不到八点半就不会到这儿的,所以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从麦林先生那儿把信取来。”

这个年轻人指着办公室里的那个老办事员。

“好的。”保罗说。

“这儿有个木钉,你可以挂帽子。这是你的收发簿,帕普沃斯先生一会儿就来。”

接着这个瘦长小伙子匆匆地迈着大步走开了,木质地板传来空洞的回音。

一两分钟后,保罗下楼站在那个玻璃办公室门口。戴着吸烟帽的老办事员越过他的眼镜上边看着他。

“早上好,”他和蔼可亲地说,“你是来给蜷线车间拿信的吧,托马斯?”

保罗讨厌叫他“托马斯”,但他还是拿着信回到了他自己那黑暗的地方,那儿柜台围成一个角,正巧在一个大货架的末端,角落里还有三扇门。保罗坐在一只高凳上念起信来——这些笔迹还不是太难辨认。它们的意思是:请立即寄一双无跟的罗纹长统女袜,就是我去年向贵厂购买的那种长袜。长度从膝盖到大腿都行。或是“张伯伦少校希望再定购一条无伸缩性的丝绸吊袜带,请速办理。”

信件很多,有用法文写的,也有用挪威文写的,让这孩子深感为难。他坐在凳子上紧张地等待他的“上司”的到来。八点半,成群的工厂女工上楼路过他身边时,他害羞得像是在受刑。

八点四十左右。别的人都已经工作了,帕普沃斯先生到了,嘴里嚼着哥罗颠口香糖,他面黄肌瘦,长着红鼻子,说话又快又急,穿着时髦但不太自然。他大约三十六岁。这个花花公子给人的印象是:为人装腔作势,精明能干,既热情友好,又卑鄙无耻。

“你是我的新来的助手?”他问。

保罗站起来说是的。

“取信了吗?”

帕普沃斯先生又嚼了一阵口香糖。

“是的”。

“抄好了吗?”

“没有。”

“那好,我们赶紧来抄吧,你换过衣服了吗?”

“没有。”

“你要带一件旧衣服来,放在这儿。”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把口香糖咬在侧面的上下齿之间,走到那排大货架后面看不见的阴暗处,再出来时已经脱掉了上衣,时髦的条子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了毛绒绒的胳膊,接着他又匆匆穿上上衣。保罗看到他瘦极了,裤子后面都是宽松的褶痕。他拉过了一只凳子在男孩身边坐了下来。

“坐下。”他说。

保罗坐了下来。

帕普沃斯先生紧挨着他,他抓起信件,又从面前架子上抽出一本长长的收发簿,打开,抓起一支笔,说:

“看,你把信件抄在这儿。”他抽了两下鼻子,又嚼着口香糖,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封信,然后,用漂亮的花体字很快地抄在收发薄上。他飞快地瞟了一眼保罗。

“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觉得自己还行吗?”

“是的。”

“那好,让我看看。”

他离开椅子,保罗拿了一支笔,帕普沃斯先生不知去了哪儿,保罗非常乐意抄这些信件,但他写得又慢又费力,写得很难看。当帕普沃斯先生再一次出现时,他正在抄第四封信,感觉很忙,也很愉快。

“好,干得怎么样了,完成了吗?”

他俯身在孩子肩头上,嘴里还在嚼着,可以闻见哥罗颠口香糖的药味儿。

“天啦,伙计,你可真是个漂亮的书法家。”他挖苦地大声说:“没关系,你抄了几封了?才三封!我都可以一口气吞了它们。伙计,接着干,把信编上号,看,这儿!接着干!”

当保罗低下头写信时,帕普沃斯先生忙着干其他活儿。突然,耳边刺耳的哨声把孩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帕普沃斯先生走过来,从一根管子上拔下插头,用一种让人诧异的粗鲁霸道的声音说着话。

“喂?”

保罗听见像是女人一样微弱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他好奇地看着,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通话筒。

“好吧。”帕普沃斯先生说,有点不耐烦。“你们最好先把你们欠下的活完成。”

他又听到了女人细细的嗓音,非常动听,但满含着愤怒。

“我没时间站在这儿听你说话。”帕普沃斯先生说着,把插头插到通话管里。

“快,我的伙计。”他带着恳求对保罗说:“波莉喊着要她们的订单,你能不能快点?来,过来。”

他抓过本子,开始自己抄写,保罗觉得十分委屈。他抄得又快又好,写完之后,他又抓起几条大约三英寸宽的黄纸条,给女士写起了订单。

“你最好看着我怎么做。”他说,一面手脚不停地忙碌着。保罗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草图,上面画着腿、大腿、脚踝、编着号码,打着叉叉,还有他的上司在上面写的一两句简短的指示。帕普沃斯先生写完之后,立刻跳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黄纸条在他手里飞舞着。他冲出门,走下一段楼梯,来到了点着煤气灯的地下室。然后他们穿过阴冷潮湿的仓库,又走过一间长条形冷冷清清的房子,房子不高,它是主楼的附属建筑物,有个矮个女人在屋里,她穿了件红哔衬衫,黑头发盘在脑袋上,像一只骄傲的矮脚鸡等在那儿。

“你在这儿!”帕普沃斯说。

“我觉得你应该说‘给你’吧!”波莉大叫。“姑娘们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想想浪费多少时间吧!”

“你还是想想怎样完成你们的工作,别说这么多。”帕普沃斯先生说:“你们应该干些收尾活儿。”

“你很清楚我们在星期六就干完了所有活。”波莉喊着,冲着他张牙舞爪,黑眼睛里闪着光。

“啧—啧—啧—啧啧啧。”他嘲弄着她:“这是你们新来的伙计,不要像上回一样把别人勾引坏了。”

“像我们上次一样!”波莉重复着。“是的,我们老在引坏别人,我们确实是这样的,我的天,一个小伙子跟你在一起倒更容易被引坏。”

“现在是工作的时候,没时间说废话。”帕普沃斯先生严厉而冷淡地说。

“早就是工作的时间了。”波莉说着,昂首阔步地走了。她四十岁左右,身材矮小平直。

这间屋子靠窗的工作台上,放着两台蜷线机。穿过里面的门,还有一间较为狭长的屋子,里面放有六台机器。一群带着漂亮的白围裙的姑娘站在一起聊天。

“你们除了聊天就没别的事干了吗?”帕普沃斯先生说。

“只是在等你呀。”一个漂亮的女孩哈哈笑着。

“得了,接着干,接着干。”他说:“走吧,伙计,带你认认路。”

保罗跟着他的头儿跑上楼,上司又给他一些查帐和开票的活儿。他站在书桌前,费劲地用他那笨拙的笔迹写着。一会儿,乔丹先生从玻璃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过来,站在他身后,让这个男孩感到极不舒服,一根红润肥胖的指头伸到他正在填写的表格上。

“密斯特丁·A·贝茨先生!”那粗鲁的嚷嚷声就在他耳边响起。

保罗看着自己写的很难看的“密斯特丁·A·贝茨先生”,有点不知所措。

“难道他们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如果你前面用了‘先生’,后面就别再用‘先生’,一个人不能同时用两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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