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1

作者:(俄)莱蒙托夫    更新时间:2013-07-26 14:24:26

六月五日

离舞会开始还有半个钟头,葛鲁希尼茨基穿着浑身上下熠熠发光的军礼服来见我。在第三个钮扣上系着一根青铜细链儿,上挂一副双目长柄眼镜(在贵族社会中曾流行一种单目眼镜(лорнет),上有手持长柄,двойнойлорнет为双目。);两个肩章大得不可思议,向上微微翘起,活像爱神的两只翅膀;一双皮靴咯咯吱吱,连连作响;左手拿着咖啡色的细羊皮手套和军帽,右手则一分不停地把卷曲外露的鼻毛往细小的鼻孔里填塞。春风得意与略感信心不足,在他的脸上全都外露无余;看见他欢度盛大庆典般的穿戴打扮,和他那鹤立鸡群,目空一切的神气,假若顺我心意的话,我定会前俯后仰,捧腹大笑。

他把军帽和手套扔到桌上,开始抻自己的礼服后襟和对镜整容正衣;一条硕大的黑色项巾,折成高高耸起的领带内衬,从衣领里冒出了半俄寸,领带内衬的鬃毛直抵他的下巴(旧时打领带垫领带衬。用鬃毛或麻织成,衬在领带里面。);他感到太小了:他把它朝上提拉,一直拉到耳根;由于拉得千辛万苦因为军礼服的领口非常狭小和束紧,所以他的脸冲血红涨。

"听说你这些天在不择手段地追我的郡主?"他若无其事,也不拿眼看我,说道。

"像我们这些傻瓜,根本不配喝茶!(这里是反话,意为我哪配追郡主呀?)"作为回答,我重复了先前最为机灵乖巧一个浪子喜爱的一句谚语,这个浪子曾在普希金的诗中得到过赞颂(这里的机灵乖巧的浪子,指彼得。帕甫洛维奇。卡维林(一七九四一八五五),骠骑兵,自由主义者,普希金的朋友。普希金曾在《献给卡维林》(一八七一)与《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赞颂过他。)。

"你说,我穿上这身军礼服好吗?噢呀,这个可恶的犹太佬!这两个腋窝是怎么裁的呀!你这里有香水吗?"

"算了吧,还洒什么呀?就这你已浑身的玫瑰香膏味啦"

他朝自己的领带上,手帕里和袖子上洒的怕有半瓶儿。

"一会儿你跳舞吗?"

"没考虑。"

"恐怕我和郡主一开始就得跳玛祖卡,我却几乎一段也不会"

"那你邀她来跳玛祖卡了吗?"

"还没有"

"你可小心别人抢了先"

"真的?"他拍了一下前额说。"再见我去门口等她。"他抓起军帽跑了。

过了半个钟头我也出发了。外面黑黑沉沉,空空荡荡;在俱乐部外面,或者说饭店外面,人们拥来挤去;俱乐部的窗上亮着灯光;团队的音乐随晚风传入耳中。我步履缓慢;心中感到抑郁莫非说,我想,我在尘世的唯一使命就是让别人的希望破灭?自从我有生命和有行为以来,命运似乎总是鬼使神差把我牵涉进别人悲剧的结局中,好像缺了我,无论是谁,都既死不了,也不会陷入绝望之中!我是剧终时少不了的一个人物;无意之中我便扮演了刽子手或是叛徒这种卑鄙下贱的角色。命运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什么呢?它这不是把我打入市井悲剧和家室韵事的作者之列或是故事炮制者之列,譬如给《读者丛刊》一类东西炮制故事呢?何必刨根问底,非知道不可呢?还在人之初,就以为要像亚历山大一世或拜伦勋爵一样度过一生,却终生官至区区九级文官,这样的人少吗?

一进大厅,我便藏身男人丛中,开始进行自己的观察。葛鲁希尼茨基站在郡主身边,正激情洋溢,神采飞扬地讲着什么;她用扇子轻抵双唇,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讲话,眼睛却打量着两旁;她的表情中的急不可待让人一览无余,两只眼睛正在周围搜寻着什么人;我从背后悄悄走近,以便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您折磨死我了,郡主!"葛鲁希尼茨基说,"分别以来,您变得简直判若两人了"

"您也变化很大,"她匆匆瞟了他一眼说,他却不善于从这种眼神中觉察出暗藏的嘲弄。

"我?我变了?嗬,永远都不会变的!您知道,不可能变的!谁要是一朝见了您,他定会把您的菩萨仙姿永存心中,百年不忘。"

"别往下说了"

"不久前您还是,而且经常是,赏脸爱听的东西,现在怎么就听不得了呢?"

"因为我不喜欢翻来覆去,老生常谈,"她笑着答道。

"噢呀呀,我错得好惨呀!我,没头没脑,缺心少肺,还以为这副肩章至少使我有权盼着不,我最好还是一生一世都穿着那身让人另眼看待的军大衣,也许我是穿了它才博得了您的垂青"

"实际上,军士大衣与您要相称得多"

就在这时我走上前去,朝郡主躬身致意;她脸上一阵绯红,快言快语地说:

"灰军士大衣对葛鲁希尼茨基先生要合适得多,不对吗,毕巧林先生?"

"不敢苟同,"我答道,"他穿上军礼服倒是显得更稚嫩一些。"

葛鲁希尼茨基忍受不了这一打击:他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胸怀作为长者的大志;他以为,火热的欲望在自己脸上留下的深深的痕迹正取代年龄的印记。他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顿足拂袖而去。

"不过您得承认,"我对郡主说道,"尽管他向来都可笑得要命,然而不久以前您还感到他满有意思是因为穿着灰军士大衣吗?"

她低垂两眼,未作回答。

葛鲁希尼茨基整整一个晚上对郡主都紧追不舍,或是同她一起跳舞,或是,visavis(法语:面对面,对面(坐着),对面(站立)。);他的两眼简直要把她吞下肚去,不时唉声叹气,并以自己的苦苦哀求加声声责怪使她心生腻味。跳过第三轮,她对他已是心生怨恨了。

"我没料到你会来这一手,"他走过来,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说。

"此话从何说起?"

"你跟她跳玛祖卡了吧?"他用得胜还朝一样的口气问,"她都向我承认了"

"呶,那又怎么样呢?难道这是秘密不成?"

"当然啦我本该对这个疯丫头这个小贱货的这种做派心中有数的瞧我的报复吧!"

"怪你自己的军大衣或是自己的肩章去,责备她干什么?她不再喜欢你了,这有什么错?"

"那为什么要让人感到有盼头儿呢?"

"你凭什么感到有盼头呢?人们有所希冀,有所追求我理解,可谁会实打实感到有了盼头儿啦?"

"你赌赢了不过并不是全赢,"他狞笑一声说。

玛祖卡舞开始了。葛鲁希尼茨基专挑郡主一个人跳,其他男伴也都一刻不停地找她来跳;这显然是与我作对的一种合谋;这样更好:她想和我说话,别人从中作梗,于是她与我说话的愿望便加倍地强烈。

我两次握她的手;第二次她把手抽走,只字未吐。

"这一夜我将睡得心烦意乱,"音乐结束时她对我说。

"这都怪葛鲁希尼茨基。"

"啊,根本不是!"她的脸上显得那么心事重重,忧心如焚,致使我暗下决心,今天晚上定要吻一下她的手。

人们开始各自回府。让郡主坐入四轮轿式马车时,我迅速把她的小手拉到了我的唇上。天很黑,所以谁也不会看见。

我回到大厅,沉湎于自我陶醉之中。

一张大桌旁,年轻人正在用晚餐。其中就有葛鲁希尼茨基。当我进去时,所有的人都闭口不语了:显而易见,刚才是在说我。很多人上次舞会后对我怒气不消,耿耿于怀,尤其是龙骑兵上尉,所以一帮针对我的复仇匪帮,看来现在正死心塌地地集结于葛鲁希尼茨基的麾下。他所摆出的正是那种不可一世的和赳赳武夫般的神气

我喜不自胜;我爱我的敌人,尽管不是遵循基督精神。他们可以给我消愁解闷,让我热血沸腾。时时刻刻枕戈待旦,捕捉每一个眼神,一字一句的含意,猜测用心,粉碎阴谋,佯装受骗,接着弹指一挥,顷刻间,将把以狡猾和诡计营造的整个巨大的和凝结千辛万苦的大厦夷为平地,这才是我所谓的人生。

继续吃晚餐时,葛鲁希尼茨基与龙骑兵上尉一直在窃窃私语,互递眼色。

六月六日

今天清晨,维拉就和丈夫去了基斯洛沃茨克。我到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家去的路上,碰上了他们的四轮轿式马车。她朝我点了下头,目光中流露出对我的责备。

怪谁呢?她为什么不肯给我个机会,让我单独和她见面呢?爱情似火,断薪自熄。争风吃醋,或许能产生一种靠我的恳求难以获得的奇效。

我在公爵夫人那里坐了整整一个钟头。梅丽没出来,她病了。晚上她没到林荫路去。又是那帮匪徒,脸上都配置了长柄眼镜,实际上却现出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孔。我为郡主生病高兴:不然他们对她会有鲁莽失礼之举的。葛鲁希尼茨基头发散乱,心灰意冷;看来确实让他伤心了,尤其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然而你知道也有这样的人,连他们的灰心丧气都会引你发笑!

回到家里,我发现自己若有所失。我没见到她!她病了!莫非我真的爱上她了?滑天下之大稽!

六月七日

上午十一点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通常在叶尔莫洛夫浴池沐浴的时候我从她的府前经过。郡主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前;看见我,她一跃而起。

我进了前庭;那里空无一人,于是我不经通报,利用当地习俗的宽松,便径直走进客厅。

一层苍白色蒙上了郡主可爱的面庞。她一手按着椅背,站在钢琴前:这只胳膊正微微发抖;我悄然走到她的身旁,说:

"您在生我的气呀?"

她抬起娇懒。深沉的目光看我一眼,摇了摇头;她的双唇轻启欲言可是未能出声;两只眼睛充满了泪水;她瘫坐在椅上,双手掩面。

"您怎么了?"我拉起她的手臂问。

"您不尊重我!啊呀!离开我吧!"

我迈出了几步她在椅上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泪光闪闪

我手抓门的把手停下身来,并且说:

"原谅我吧,郡主!我的举止疯疯癫癫,缺心少肺此类事情不会重演:我自有办法您怎么会知道截至目前为止我的内心活动呢?您永远不会知道的,不过这对您更好。再见。"

要走时,我好像听到她在哭泣。

我在玛舒克山下游游荡荡,直到黄昏,感到累得要死,所以一回到家,便筋疲力尽,一头栽到了床上。

这时魏尔纳来了。

"真的吗,"他问,"听说您要与里戈夫斯卡娅郡主结婚啦?"

"从何说起?"

"全城沸沸扬扬,众口一词;我的所有患者都被这一要闻搅得团团转,而患者又是这样一个群体:无所不知的百事通!"

"这定是葛鲁希尼茨基捣的鬼!"我心里想。

"为了向您证实这些传闻的荒诞不经,大夫,我向您透露一个消息:明天我要迁往基斯洛沃茨克"

"公爵夫人也迁吗?"

"不,她在这里还要再呆一周。"

"那您不结婚了?"

"大夫呀,大夫!您瞧一下我:难道我像新郎官,或有这方面的蛛丝马迹吗?"

"我没这么说不过您知道,有这样一种情形"他狡黠地一笑补充说,"身陷其中时,名门望族之人就必须结婚,也有这样的妈妈,至少说她们没有提防那种情形的发生所以作为好友,我劝您还是小心点好。在这里,在矿泉区,有一种万分可怕的空气:我不知见过多少漂漂亮亮的年轻人,他们那可真叫交了桃花运,从这儿离开时一下就成了新婚夫妻。甚至,您信吗?还有人要我娶妻!确切讲,是一位土里土气的妈妈,她有个女儿面色如土。算我多嘴,告诉她女儿婚后就会再现娇颜;这样一来她便满含感激的眼泪,提出要把她女儿许配给我,还要加上自己的全部家产好像是五十个农奴作为陪嫁,但我回答说自己没有这个福份"

魏尔纳走时信心十足,认为自己已经劝阻了我。

从他的话中我听出来了,关于我与郡主,城里已经散布了种种卑鄙无耻的流言蜚语: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少了葛鲁希尼茨基的!

六月十日

到基斯洛沃茨克转眼已有三天了。每天都在矿泉井池边和散步的时候见到维拉。早晨醒来,坐到窗前,拿起长柄眼镜看她的凉台;她早已穿戴齐毕,等待着事先约好的暗号;好像事出偶然一样,我们在从我们的寓所朝下延伸到矿泉井池边的那座公园里见面。清新宜人的山地空气恢复了她的气色和体力。纳尔赞矿泉无愧于壮士泉的美名。当地的居民断言,基斯洛沃茨克的空气能使有情人早成眷属,最初开端于玛舒克山脚下的所有风流情话,在这里都终于喜结良缘。实际上也恰是如此,侧耳谛听,远远近近,一派幽静;环顾周围,目及之处,整整一个神秘世界包括林荫道上,椴树躬身溪流的浓密绿荫掩映着溪水,闹闹嚷嚷,浪花飞溅,从一块岩石跌向另一块岩石,在重重绿山之间为自己冲出一条路径,也包括一道道的峡谷,里面雾的,静悄悄的,沟沟岔岔由这里通向四面八方,包括饱含着深深的南国青草和刺槐气味的。芬芳醉人的清新空气,也包括冰凉的溪流发出的经久不息。催人进入香甜梦乡的潺潺水声,那些溪流在谷口相遇,争先恐后,友好竞进,最后直落波德库莫克河中这万千景象无不让人感到神秘莫测。从这里开始,峡谷渐见宽阔,变成一片绿油油的谷地;一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在谷中蜿蜒前进。每一次,朝大道一看,我总感到路上有辆四轮轿式马车,车窗里露出一张红润的小脸。但是百辆千辆轿式四轮马车从路上过去了,那个小脸儿依然不曾见到。要塞外面的村镇上住满了人;建在小山上面。离我住房几步之遥的餐馆,开始在两排杨树的后面亮起了灯光;嘈杂的人声与杯子的撞击声一直响到深夜。

无论在哪里,也没有像在这里喝卡赫齐亚葡萄酒和矿泉水喝得那么多。

不过爱把二者掺合一起者

大有人在唯我不在其列(在格里鲍耶陀夫的《智慧的痛苦》的台词中有:"把二者掺合一起的老手大有人在,唯我不在其列。"这里毕巧林主要标榜不与他人为伍的情绪。)。

葛鲁希尼茨基和他的一伙狐朋狗友们每天都在小饭馆里大吵大闹,和我几乎不打招呼。

他昨天才来,可是已跟三位想在他前面洗澡的老人吵了架:毫无疑问倒霉的遭际加重了他好斗的牛脾气。

六月十一日

她们终于来了。听到她们的辚辚车轮声时,我正坐在窗口:我的心为之一颤这是怎么回事呀?莫非我沉入情天孽海之中了?我生性如此愚蠢,这种事我会做得出来的。

我在她们那里用了午餐。公爵夫人无限温情望着我,却又守着自己的女儿寸步不离真糟糕!另外维拉妒忌的是我和郡主的缘份:因为这么得心应手!为了折磨自己的对手,一个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记得一个女人爱上了我,其原因是我爱另一个女人。天底下再没有比女人的心更荒谬绝伦的了:因为很难使女人们对什么坚信不疑,应当开导她们,让她们对自己认准的事情矢志不渝,善始善终;她们赖以中途变卦,不守初衷的凭证是稀奇古怪,令人咋舌的;为了学会她们的辩证法,就得抛开头脑中所有最起码的逻辑。好比说,通常的思考方式是:

这个人爱我;但我身为有夫之妇:顺理成章的是,我不该爱他。

女人们的思考方式却是:

我不该爱他,因为身为有夫之妇;但是他爱着我,这么一来我就该

这里点省略号,因为理智已经无话可说,要说的话多由舌头。眼睛和继它们之后心灵的来说了,倘若还有心灵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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