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经维拉窗下时,我看到她正呆在窗前。我们相互匆匆瞟了一眼。她紧随我们进了里戈夫斯基家的客厅。公爵夫人拿她当自己的亲眷,把我介绍给她。大家喝茶;高朋满座;交谈平淡无奇。我竭力取悦公爵夫人,谈笑逗趣,有几次使她不由得开怀大笑。郡主有几次要捧腹大笑,但她强忍着,以免有失自己招人喜爱的风度:她感到,娇慵疏懒更适合于她,而且,也许她的感知没错,葛鲁希尼茨基看来非常高兴,因为我的欣喜并未使她受到感染。
喝过茶,我们全都去了小客厅。
"你对我的言听计从感到高兴吗,维拉?"经过她身边时我问道。
她给我递了个眼色,里面满含着钟爱与谢忱。我对这种眼神已经习惯了;不过当初它曾经给我带来极大的欢乐。公爵夫人让女儿坐在了钢琴前;大家都请她唱段什么,我却沉默不语,而且趁厅内忙乱无序,与维拉抽身到了窗下,她要告诉我一件对我俩都至关重要的事一听也只是些闲言碎语
当时我的冷漠伤了郡主的心,仅从她的怒气冲冲。闪闪发亮的目光我就可以猜到啊,我能惊人地理会这一席内涵丰富,简短有力的哑语!
她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不错,可是歌唱得很糟不过,我也没听。然而葛鲁希尼茨基却是两肘支在钢琴上,与她面对面,两只眼睛简直要把她吞下肚去,并一分不停地可着嗓子叫好:
"Charmant!délicieux!"(法语:令人陶醉!妙不可言!)
"你听我说,"维拉对我说,"我不想让你认识我的丈夫,但你一定得讨公爵夫人的喜欢;这对你来说毫不费劲:你可以办到你想办的一切。我们将只能在这里相见"
"只能在这里?"
她脸涨得通红,继续说道:
"你知道,我是你的奴隶;我任何时候都不会违背你的心愿而我却因此要受到惩罚:你会把我甩掉!至少我想保全自己的名声不是为我自己:这一点你心明如镜!啊呀,我求求你:别像以前那样,用空口无凭的怀疑和假装出来的怠慢来折磨我:我也许很快就要死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可虽说如此,我却不能考虑来生,我一心一意地想着你你们男人不理解青睐。握手的甜蜜可是我,敢向你发誓,我,每当谛听你的话声,就体会到一种深情的。奇妙的欢快,致使最热烈的亲吻也都替代不了它。"
这时郡主停下不唱了。她的周围响起一片称赞的絮语;我最后一个走到她身边,对她的歌声说了句纯粹是有口无心的应景话。
她做了个怪相,下唇一撇,带着副冷嘲热讽的神态坐了下来。
"您根本就没听我唱,"她说,"这反倒使我更感自己身价百倍;也许您不爱音乐吧?"
"恰恰相反尤其饭后更爱听。"
"葛鲁希尼茨基可谓一语中的,说是您的欣赏口味要首推实惠所以,我看穿了,您是出于美食才喜爱音乐"
"您又错了,我根本就不是美食家,我的胃口糟透了。但是午饭后音乐可以催眠,而饭后睡眠又益于健康;如此说来,我倒是出于疗效才喜爱音乐的。不过晚上却恰恰相反,它会过份刺激我的神经:使得我或者忧伤过度,或者欢乐失常。如果是无缘无故,那么或悲或喜,都会让人心生倦怠,更何况愁眉苦脸,在社交场合会惹人见笑,而纵情欢乐却又有伤大雅呢"
她话没听完,就扬长而去,坐到了葛鲁希尼茨基身边,于是两人开始了一席难以名状的情话:尽管她极力装出自己是在全神贯注听他讲话的样子,但是对他那些妙趣横生的言谈,郡主的回答看来是离题千里,答非所问,因为他有时颇为惊奇地看着她,竭力猜测她时而在忐忑不安的眼神中展现出来内心波动的缘由
不过我已识破您的意愿,可爱的郡主,您就多保重吧!您想对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刺伤我的自尊心,您不会如愿以偿的!假如您对我宣战,我将是冷酷无情的。
在晚上随后的时间里,有几次我故意地使劲加入他们的交谈,但她对我的看法十分冷漠,于是我就佯装懊丧,终于离开那里。郡主洋洋自得,葛鲁希尼茨基也同样志得意满。让你们弹冠相庆吧,我的朋友们,要手脚麻利些呀,你们喜庆的好景不会很长的!何以见得?我心中自有预感与女人打交道,我向来都能准确无误地摸诱她的心思,她会爱我还是不会爱我
晚上剩余的时间我是在维拉身边度过的,而且对于前事前情我们尽情尽兴,谈得足足够够她为什么会如此爱我,老实说,我不知道!况且这是唯一对我了如指掌的一个女人,包括我的不足挂齿的瑕疵,一些品行不端的恶习莫非恶行如此地诱人不成?
我同葛鲁希尼茨基一同走了出来;在街上他拉住了我的手,久久地相对无言后,他说:
"呶,如何?"
"你活活一个笨蛋。"我想这么回答他,但是话到嘴边忍住了,只是耸耸双肩。
五月二十九日
所有这些天中我的行为方式都一成不变。郡主开始喜欢我的言谈了;我讲了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奇遇,她就把我看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我嘲笑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尤其是感情这类东西:这使她害怕起来。她不敢当着我的面与葛鲁希尼茨基陷入缠绵悱恻的打情骂俏之中,而且已有几次对他的越轨举止报以冷笑,但是,每一次,只要葛鲁希尼茨基走近她,我都谦恭礼让,而且又留下他们两人在一起;第一次,她还很喜欢,不然就是表面如此;第二次她生了我的气;第三次则是生葛鲁希尼茨基的气。
"您太缺乏自尊心了!"她昨天对我说。"您凭什么认为我与葛鲁希尼茨基呆在一起会更开心呢?"
我回答说,我这是以牺牲自己的快慰来成全朋友的幸福
"也牺牲我的快慰,"她补充说。
我直盯盯地看她了一眼,拿出严肃认真的神色。随后整整一天一句话也没跟她说晚上,她陷入沉思,今天早上在井池边显得更加心事重重。我走到她跟前时,她正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地听着葛鲁希尼茨基谈天说地,此公看来正在赞叹大自然,然而一看见我,她便仰天大笑(笑得非常不是地方),显出似乎就没有看见我。我离得远一些,开始偷偷地对她察言观色:她转身背对自己的交谈者,一连打了两呵欠绝对没错,葛鲁希尼茨基让她腻味了。以后的两天,我仍然不会跟她说话的。
六月三日
我常常问自己,对于一个无意诱惑,又永世不会娶她为妻的年轻女孩子,我何意如此死心塌地,执迷不悟地追求她的爱情呢?何苦要卖弄女人们的这种风情呢?维拉爱我,胜过梅丽郡主有朝一日将会对我怀有的那种爱:假若她是个让我难以得手的国色天香,那我也许会迷醉于事情的艰难竭蹶,回天无力之中
然而事情得手却是如此地不费吹灰之力!可见这并不是令人坐卧不宁。茶饭不思地追求的那种爱情,那样的爱情追求在我们青春的最初岁月里曾苦苦地折腾我们,把我们从一个女人身边抛到另一个女人身边,直至找到我们不堪容忍的那个女人为止:因为那时才会开始我们的始终不渝,我们的百折不挠货真价实的无穷无尽的激情,它可借用数学中由一点引向空中的射线加以表达;这种无穷无尽的秘密仅在于它无法达到目的,即无法到达终点。
我为什么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了呢?是看到葛鲁希尼茨基眼红了?可怜虫一个!他根本不值得我眼红。或者是一种灵魂肮脏,却又无法克制的心情在作祟,这种心情能够促使我们毁掉亲人甜蜜的迷幻,只是为了一种微不足道的惬意当亲人绝望中问他该相信什么时,可以惬意地对他说上一句:"我的朋友,我也曾有类似的遭际,可你看我,又是午饭大口吃,又是晚饭大口嚼,大觉睡得无忧无虑,而且盼着能没有哭叫,没有眼泪地死去!"
要知道,占有一个年轻的,初发芙蓉般的美人儿,那简直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享受!她就像迎着第一缕阳光,将最令人销魂的芳香初撒人间的花朵儿一般;应该在这时将它采下,闻个足够之后,把它扔在大路上:说不定有谁会把它捡起来呢!我感到自己怀有鲸吞路途所遇万物的那种欲壑难填的贪婪;我观察别人的苦乐,仅仅是出于一己之私,把它们看作维系我精神力量的食粮。我自己再也不能听凭激情,感情用事,忘乎所以;我的虚荣心已为环境所遏制,但是它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因为虚荣心和权势欲没有什么不同,而我最大的满足迫使周围万物唯我的马首是瞻,激起对我钟爱。忠诚。惧怕的感情不正是权势的最重要的象征与最大的胜利吗?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却成了某一个人痛苦与欢乐的根由这还不是供给我们骄傲自大的最甜美的食品吗?而幸福又是什么?是至高无上,老子天下第一。假若我认为我比普天下所有的人都优越,都强大,那我就是幸福的;假若人们热爱我,那我就会在自身找到取之不尽的为人热爱的根源。遭罪演化出罪恶;初尝痛苦,使人领悟到折磨别人的满足;一个人,如果他不想将恶念付诸行动,这个恶念在他头脑中就不可能蒙生:意念是有机物,有人曾经说过:它们的产生就已经赋予它们以形式,而这种形式就是行动;谁头脑中产生念头多,他的行动就比别人多;那些终生沉溺于登科做官的天才,就该死于宦海或因此发疯,这正像体魄健壮的一个人,因为一直坐着疏于活动而死于脑溢血一样。
情欲并非别的什么,而是发育早期的意念:它是心理年轻的附属物,所以如果谁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因它而心潮激荡,那他就是一个笨蛋:许多悠然自得的河流都起于喧呼啸的山间瀑布,却没有一条河浪涛翻滚,水花飞溅地直达大海。但是这种悠然自得常常是伟大的,尽管是隐蔽的力量征表;感情与想法的丰富与深邃,不会有许多疯狂地突然发作:心灵在忍耐苦难和享受愉悦时,对天下的万事万物都有清清楚楚的认识,而且确信本该如此安排;它知道,假若天下没有大雷雨,太阳持久的酷热就会使它干瘪如柴:它常常体会着自己的生命力,像对一个自己喜爱的婴儿一样,爱抚和惩戒自己。一个人只有自我意识处于这种高级状态下,他才能够评估上天的裁决。
翻来覆去地看这一页,我发现自己离题千里了不过这有什么呢?要知道这束札记我是写给自己的,所以,顺理成章的是,我塞到里面的一切,随着斗转星移,都会成为我价值连城和回忆。
葛鲁希尼茨基走过来,一跳吊在我的脖子上,他提为军官了。我们喝了香槟酒。魏尔纳大夫继他之后也进来了。
"我不向您恭贺,"他对葛鲁希尼茨基说。
"为什么呢?"
"因为这身兵士军大衣您穿着非常合适,而且您得承认,当地,矿泉疗养区,缝制的步兵军人制服不会赋予您任何趣味您想到了吗,直到现在您一直都是一个例外,但现在您可要身随大众了。"
"评吧,评吧,大夫!您不会有碍我的欣喜的。他不知道,"葛鲁希尼茨基扒到我耳朵上补充说,"这些肩章给我带来多大的希望噢,肩章呀,肩章!您上面的星星,指引方向的星星不对,我现在万分幸福。"
"你现在和我们一起到山谷散步吗?"我问他。
"我呀?在军服准备停当以前,我说什么也不去见郡主。"
"你要我向她报喜吗?"
"不,请别说我想让她冷不防高兴一下"
"不过告诉我,你和她的事怎么样?"
他很窘迫,就动起心眼儿:他想说几句大话,撒撒谎可又觉得过意不去,但同时又羞于承认事实。
"你怎么看,她爱不爱你?"
"爱不爱?哪能这样问呢,毕巧林,你怎么这样想呀!怎么可能这样快呢?再说即便她爱我,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也不会说出口的"
"好!这么说,依你之见,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对自己的欲望大概也应守口如瓶了?"
"唉,老兄!天下的事都有表达的方式;有许多事,不可言传,只能意会"
"这话说得对只是我们察言观色即可看出的爱情,无论如何也不会使一个女人勉为其难的,若那样,语言不就葛鲁希尼茨基呀,当心她把你玩了"
"她呀?"他昂首看天,自得其乐地一笑,说,"你好可怜呀,毕巧林!"
他迈步走开。
晚上,人数众多的社交界徒步到峡谷去。
照当地学者们的看法,这座峡谷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座熄灭的火山口;它位于玛舒克山舒缓的山坡上,离城约有一俄里。在灌木丛与峭壁之间,有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通向那里;爬山时,我把手伸给郡主,于是在后来的整个游览期间她都没有松开。
我们的谈话以恶言恶语开始:我开始历数我们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人们的不是,先是说他们令人可笑的地方,然后就说他们的斑斑劣迹。我怒火中烧。我以逗趣开始以实实在在愤怒结束。起初使她觉得好玩,到后来让她感到恐怖。
"您是个危险分子!"她对我说,"我最好是落在杀人犯的刀下,也比落在您的舌头下好我一本正经地请求你:当您想说我坏话时,您最好是拿起刀捅我一下,我想,这对您来说不很困难。"
"难道我像一个杀人犯?"
"您比杀人犯还坏"
我想了一分钟,然后拿出一种感慨万千的神态说:
"真是的,从小小年纪起,我的遭际就是这样!大家都能在我的眉眼上看出恶劣本性的标志!尽管它们是不存在的;但是认定它们有它们也就长出来了。我为人朴朴实实人们却骂我一肚子鬼点子:我就变得孤僻内向了。我对善恶感触很深;任何人都不对我加以爱抚,一圈人都对我侮辱贬斥:我也就怀恨在心了;我性格忧郁,其他孩子欢快淘气;我感到自己比他们都高明,他们却把我看得很低。我就变得爱嫉妒人了。我本打算热爱整个世界,可谁也不领我这份情:于是我就学会了仇恨。我平平淡淡的青春在与自己。与尘世的斗争中流逝了;我美好的感情,由于怕人讥笑,我将其保存在内心的深处;它们也就死在了那里。我说实话人们不相信我:我就开始撒谎;当我看清人间万象和社交的种种心态后,我成了人生科学的内行,看到那些一无所长的人们,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有幸享受我苦苦追求的那些利益。这时我心中就产生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不是靠枪杆子治疗的亡命徒的绝望,而是掩藏在温文尔雅与善意的微笑下的冷冷漠漠,少气无力的那种绝望情绪。我变成了一个心灵上的残废:我心灵的一半不存在了,它干枯了,蒸发了,死了,我把它切掉扔了,这样,尽管另一半为了替每一个人服务还在颤动,还活着,但是对此谁也没发现,因为谁也不知道心灵已经死去的一半;可是您现在唤起我对它的回忆,我就给您念了这篇祭文。在很多人看来,大凡祭文都是可笑的,但我却不,尤其是当我忆及所祭的安息的那些东西时,就更不那么看,不过我不求您赞同我的意见:如果您认为我的言行可笑那就请笑吧:我提醒您,我一点也不会为此而伤心的。"
这一瞬间我遇上了她的眼睛:里面滚动着泪水;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在瑟瑟发抖;两颊红彤彤的;她可怜我了!同情心所有的女人都容易屈从的这种感情,向她涉世不深的心伸进了魔爪。在游玩的时间内她一直都六神无主,同谁也不打闹嬉戏,而这正是她此时心情的重大征候!
我们来到了峡谷;太太们辞了自己的男伴,可她却没有松开我的手。当地花花公子们那些俏皮话没有使她发笑;身旁山崖之陡峭也没有使她胆寒,而别的小姐们却叽叽喳喳,而且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重谈我们那个令人感伤的话题;不过对我言之无物,空空洞洞的问题和玩笑,她的回答也是寥寥数语,而且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