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4

作者:(俄)莱蒙托夫    更新时间:2013-07-26 14:21:27

"您一生都愿留在高加索吗?"郡主说。

"俄罗斯对我算得了什么?"男伴答道。"在那一国度有数千人因为比我富,就以鄙视的目光把我视若草芥,所以怎比上这里呢在这里,这件厚厚的军士大衣也没有妨碍和您相识"

"反而使我们"郡主满面绯红地说。

葛鲁希尼茨基志得意满,春风满面。他接着又说:

"在这里,我的年华若江水奔流,在野蛮人的弹雨下呼啸喧嚷,不知不觉地匆匆流逝,假若上苍每年都能赐我一次灿若金辉的女人的青睐该多好啊,哪怕仅仅一次,就像"

说话间他们赶到了我跟前;我朝马背上狠抽一鞭,冲出了灌木林

"Mondieu,unCircassien!(法语:我的天,切尔克斯人!)"郡主恐怖地惊叫道。

为了使她大彻大悟,我轻轻欠一下身子,用法语答道:

"Necraignezrien,madame,—jenesuispasplusdangereuxquevotrecavalier(法语:别害怕,小姐,我不比您的男伴更可怕。)。"

她害臊了,但是害的什么臊呢?是因为自己看错人了,还是我的回答她觉得太莽撞了?但愿我后一种推测合情合理。葛鲁希尼茨基朝我投过心怀不满的目光。

黄昏已深,换言之,已是十一点钟光景,我来到林荫道上的椴树荫下散步。城市正在沉睡,只有几家窗户闪烁着灯火。玛舒克山的巅峰之上,横着一团来意不善的乌云,山的支脉,悬崖峭壁的高梁,黑压压地从三个方面呈现出来;月亮在东方升起;雪山像白银制作的流苏一样,在远方闪闪发光。哨兵的喝令与夜间流泻的温泉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有时候沿街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我在长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我感到必须在友好的交谈中吐露自己的心声可是跟谁谈呢?"维拉现在在干什么呢?"我想此时此刻若能握住她的手,我会不惜代价的。

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而不均匀的脚步声这大概是葛鲁希尼茨基果然不出所料

"从哪儿来?"

"从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那里,"他说得非常庄重自持。"梅丽的歌唱得真好听!"

"你知道吗?"我对他说,"我敢打赌,她不知道你是个士官生;她把你当成了受贬的大官"

"也许是那样!这关我什么事呢!"他满不在乎地说。

"不关你的事,我不过这么说说"

"可你知道今天你都要把她气炸了,不知道?她把这看作是一生都不曾见过的鲁莽行为;我极力劝她说,你富有教养,知书达理,不会有意羞辱她的;她说,你的目光蛮横无理,你也许自感老子天下第一。"

"她说得不错你这是不是要替她辩护呀?"

"可惜我还没有这个权利"

"噢—噢!"我想,"看来这份心,他还是有的"

"不过你比我更惨,"葛鲁希尼茨基接着说,"现在你难以和她们一家结交了,可惜呀可惜!这是我刚刚认识的人家中最令人愉快的一家"

我心中暗自发笑。

"现在我感到最愉快的是我的家。"我说,并打着呵欠起身要走。

"那你是否得承认,你心里后悔了呢?"

"简直是一派胡言!只要我想去,明天晚上就会成为公爵夫人的座上客"

"那咱们瞧瞧吧"

"为了使你如意,我甚至会向郡主献爱心"

"也行,那就得要她愿意理睬你才行"

"我就单等你的谈话使她满心腻味那一刻了再会!"

"我要出去溜溜了,现在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听我说,咱们最好到饭店去,那里在赌牌现在我需要强烈的刺激"

"愿你赌输"

我回家了。

五月二十一日

过了将近一个礼拜,可我仍旧没有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我在等待良机。葛鲁希尼茨基像个影子一样,处处都紧追郡主身边;他们的交谈没完没了:他什么时候才使他腻烦呢?母亲并不把这放在心上,因为他不是未婚夫那块料。你瞧瞧母亲们这逻辑!含情脉脉的眉来眼去我发现了两三次,该让他们到此止步了。

昨天维拉头一次来到井池边我们在山洞见面以后她还从没出过门。我们在同一时刻把杯子伸进矿泉井池中,弯下腰去时,她悄声对我说:

"你不想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吗?我们只有在那里才可相见"

这显然是在责备我!真没意思!不过我也是咎由自取

顺便说一下:明天饭店大厅里有募捐舞会,届时我要与郡主跳玛祖卡舞。

五月二十二日

饭店的大厅成了贵族俱乐部。九点时分宾朋全到。公爵夫人携千金在最后一拨儿来宾中间出现;许多太太心存妒忌和不怀好意地看了她了一眼,因为梅丽郡主穿得十分雅致。那些以当地贵族自居的人,按下妒忌心,凑到她的身边。怎么回事?哪里有妇女界,那里就有最高贵的阶层和最低贱的阶层。葛鲁希尼茨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站在窗前的人群中,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女神;她走过他的面前时,似有若无地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容光焕发,如若旭日朝辉跳舞从波兰舞开始;然后奏起了华尔兹。响起了脚下的马刺,飘起了礼服的后摆,并开始在场内旋转。

我站在一位乞灵于玫瑰红羽毛给自己增色遮丑的胖太太的身后;她那身连衣裙的蓬起使人想起箍骨裙的时代(箍骨裙,也叫钟式裙,在十九世纪,人们用细骨架将裙子撑起,也可以把毛发制的厚裙衬在里面。)。而那粗糙不平的皮肤上的斑斑块块,则使人想起用黑色的塔夫绸做小假痣的幸福岁月。脖子上那颗最大的瘊子,则用带环扣的宝石项圈加以掩饰。她对自己的男伴龙骑兵上尉说:

"这个里戈夫斯卡娅郡主简直是个目空一切的疯丫头!您看看,撞我了一下也不道歉,还转过身来戴着长柄眼镜看了我一眼Céstimpayable(法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倒是有什么可傲气的?这种人就欠训"

"不能这么便宜她!"曲意奉承的上尉说完走进另一个房间。

我立即走到郡主跟前,利用当地可以自由与素不相识的太太跳舞的风俗,邀请她跳华尔兹舞。

她竭力忍着,才未喜形于色,未使自己的庆幸心情溢于言表;然而她一转眼就摆出了冷漠,甚至是威严的神态。她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头往一侧微微一偏,我们就跳起舞来。我没见过比她更让人神摇意夺的和更柔韧灵活的身腰!她那清新宜人的气息吹拂我的脸面;在华尔兹舞旋风中,时而离群索居散落下来的一绺卷发,滑过了我发烫的面颊我跳了三轮。(她的华尔兹跳得好极了。)她气喘吁吁,两只眼睛迷迷糊糊,半开半合的双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耳语着非说不可的那句话:"Merci,monsieur(法语:谢谢,先生!)。"

几分钟的沉默后,我装出一副最恭顺的姿态,对她说:

"我听说,郡主,尽管您对我还一无所知,可我已经不幸失宠于您说是您已把我看作一个莽撞汉了莫非这是真的?"

"这么说您现在是要我来确认这种看法啦?"她做子一个嘲讽的眉眼说,不过,这眉眼与她那张表情丰富的面孔倒是很相宜的。

"假若我曾莽莽撞撞,对您有所失敬,那就允许我更为莽撞地请求您的宽恕不过,说实话,我急切地盼望着有幸向您证实,关于我,您是想错了"

"这您可是难上难"

"那为什么呢?"

"因为您平时不到我家来,而这种舞会想必也不会经常举办。"

"这就是说,"我心里想,"她家的大门对我来说是关死了。"

"您知道吗,郡主,"我带有几分懊丧地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抛弃翻然悔悟的罪犯:绝望之中他会变得加倍地罪孽深重到了那时"

我们周围的放声大笑和窃窃私语,迫使我转过身去并中断自己的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小群男人,而他们之中就有显示出对楚楚动人的郡主心怀敌意的龙骑兵上尉;他不知为什么特别得意,搓着两手,哈哈大笑着,并和自己的伙伴们相互挤眉弄眼。忽然,他们那一伙儿中走出一位老爷,身穿燕尾服,留着长胡子,一张通红通红的醉脸,步子踉跄,直朝郡主走来:这是一个醉汉。他在不知所措的郡主面前停下来,两臂交插在背后,用一双混浊灰暗的眼睛死死盯着郡主,声嘶力竭地说:

"彼尔梅捷(打搅了(这是法语permettez的俄语拼读)。)嗨,这是何苦呢!我不过是邀您跳轮玛祖卡"

"您要干什么?"她向四周投过央求的目光,声音颤颤抖抖地说。有什么用呢!她母亲离这里很远,身边又是一个认识的男伴也没有;仅有一名副官似乎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了,却躲在人群后面,唯恐牵连进这场风波中。

"怎么回事呀?"醉醺醺的老爷朝着给他频使眼色,火上浇油的龙骑兵上尉眨了眨眼,对郡主说,"您还有什么不如意呢?我这可是再次荣幸地邀您pourmazure(法语:跳玛祖卡舞。)了您也许以为我喝醉了吧?这没关系!这会自由得多,我会让您相信"

我看到,她因为害怕和气愤都要昏倒了。

我走到醉醺醺的老爷跟前,使足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朝他眼睛盯了一眼后,请他走开,因为,我补充说,郡主早已答应和我一起跳玛祖卡了。

"好吧,毫无办法!下次吧!"他笑嘻嘻地说道,随后离开这里回到自己那些脸上无光的伙伴身边,他们立即把他扶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我得到的报偿是深情的。妩媚的目光。

郡主走到她母亲身边,把发生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母亲在人群中找到了我,向我表示谢意。她对我说,她认识家母,而且和我六位伯母婶母都很要好。

"弄不清怎么回事,我们至今和您还不相识,"她补充说,"您得承认,这都全怪您一个人了,您那么怯生,拘谨得要命。但愿我客厅中的空气能驱散您的郁闷不是吗?"

我对她说了句在这种场合下任何人都会摆在嘴边的话。

卡德里尔舞曲时间拖得长得要命。

终于从霍拉舞曲转为玛祖卡;我和郡主又跳了起来。

无论是那位醉汉老爷,还是我以前的表现,以及葛鲁希尼茨基,我一次也没有提及。那个不愉快的场面留给她的印象,慢慢地,慢慢地烟消云散;她的容貌显得光彩照人;她很少开玩笑;她的话锋非常犀利,谈话没有拖泥带水的过场,开口就很尖锐,谈得生动活泼,无拘无束;她的见解有时很深刻我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让她感到我早就喜欢上她了。她垂下头去,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您真是个怪人!"我接着说,"因为您被厚厚一层崇拜者包围着,我担心会无声无息地埋没其中。"

"您这是无故憷场!他们全是些无聊之徒"

"全是!难道全都是吗?"

她盯住我看了一眼,搜肠刮肚地回想着什么,然后脸上又是淡淡一抹红晕,最后斩钉截铁地说:"全都是!"

"连我的朋友葛鲁希尼茨基也是?"

"不过他是您的朋友吗?"她略表怀疑地说。

"是的。"

"他当然不能列入无聊之辈"

"但是可以列入失意之辈,"我笑着说。

"理所当然啦!您感到好笑吗?我看最好是您处在他的位置上"

"那有什么?过去我本人也曾当过士官生,而且,真的,那还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光阴呢!"

"难道他是个士官生?"她快言快语地说,然后添了一句:"我还以为他是"

"您以为什么?"

"没什么!这位太太是谁?"

于是转换了话题,此后再没回到这个话题上。

玛祖卡舞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相互告别互道再见。太太们各自回府我去吃晚餐,碰上了魏尔纳。

"啊—哈!"他说,"原来如此呀!您还想沿用借救郡主于九死一生之中来结识她而不独辟蹊径。"

"我这一招更绝,"我回答他说,"我是在舞会上救她于晕倒之时!"

"怎么会有这种事?讲一讲!"

"不讲了,您就猜吧,您可是对世间万物都会掐能算的神算子啊!"

五月二十三日

晚七点前后,我在林荫道散步。葛鲁希尼茨基在远处看见了我,就到了我跟前:他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令人好笑的狂躁。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用悲凉凄切的声音说:

"谢谢你了,毕巧林你理解这话的意思吗?"

"不理解;但是无论什么地方都不值一谢,"我回答说,因为良心上不记得自己有任何恩德善行。

"怎么?咋天呢?你莫非忘了不成?梅丽把一切全都对我和盘托出了"

"怎么啦?难道你们之间一切都不分彼此,合二而一了?包括谢忱也是共同的?"

"你听我说,"葛鲁希尼茨基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还想做我的朋友,那就别拿我的爱情开心你看到了,我爱她爱得发疯而且我认为,我希望,她也这样爱我我对你有个请求:你今晚将到她家去;答应对我多加指点吧:我知道,在情场这类事上你是老手,你比我更懂得女人女人!女人!谁能摸透她们的心呢?她们脸上的笑容与内心的看法两相矛盾,她们说出的话一诺千金,诱你亲近,但嗓门之大,却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时不出一分钟,就会理解和猜透我们埋藏最深的心事,有时却连你最明白无误的暗示也看不出来这不,连郡主也算在内:昨天她还两眼发亮,情热似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今天却双目暗淡无光,冷若冰霜"

"这也许是矿泉作用的结果,"我回答说。

"什么东西你都找它坏的一面(这里指矿泉"坏的一面",表示对毕巧林解释的否定。)物质主义者!"他鄙夷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会改变物质的,"说罢因为满足于这一拙劣的双关语而开怀大笑。

八点多,我们一起去见公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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