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3

作者:(俄)莱蒙托夫    更新时间:2013-07-26 14:20:52

他走以后,一种可怕的悲愁挤压着我的心。是命运让我们在高加索重新遇合,还是她知道能碰见我,就特意赶到了这里?我们会怎样见面呢?不过,这是她吗?我的预见从来都不曾骗过我。往事对我具有如此的权威,世界上再没有像我这样的人了。关于过去岁月里酸甜苦辣的种种回忆,令人难以忍受地,咣咚作响地撞击着我的心灵,接着又从心灵中引出同样的响声我生就的死心眼儿:什么事也忘不了无论什么事!

饭后六点来钟,我到了林荫道:那里聚了很多人;公爵夫人与郡主坐在长凳上,身边围了一圈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向她们献殷勤。我稍微离开一点,在另一条长凳上坐下,拦住了两个认识的龙骑兵军官,开始给他们讲点什么东西;显然讲得很逗人,因为他们开始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受好奇心的驱使,几个围在郡主身边的人也到了我那里;渐渐地,渐渐地,所有的人都丢下她,加入了我那一摊里。我不住气地往下讲:我那些笑话妙而又妙,玄而又玄,近乎荒谬,我对过路怪人那种嘲讽之恶毒,到了癫狂的程度我继续逗得自己的听众开怀大笑,直到太阳西沉。有好几次,郡主在一个跛足老头儿陪同下,和母亲一起从我跟前走过;有几次,当她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时,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却仍然流露出了懊丧

"他对你们讲了些什么?"当一些青年出于礼貌回到她跟前时,她这么问其中的一个人,"看来是个十分动人的故事自己在拼杀中建树的功勋?"她说这话时嗓门尽量加大,而且,看起来,存心要刺我。"啊哈!"我想,"您听了笑话窝火呀,我可爱的郡主;您就等着吧,这种事还会有的!"

葛鲁希尼茨基像只狡猾的野兽紧随其后,不让她从眼皮底下溜掉:我敢打赌,明天他将求人把他引见给公爵夫人。她将欣然接待,因为她感到过得无聊。

五月十六日

随后的两天里,我自己事情的发展变化令人吃惊。郡主对我恨得咬牙;已经有两三句关于我们风凉话传到我的耳中,话说得尖酸刻薄,同时又显得相当抬举。令她惊讶万分的是,我,一个习惯于过优越生活的上等社会的人,一个与她彼得堡的堂姐堂妹。婶母伯母们十分亲近的人,却不用心与她结交。每天我们都在井池边。林荫路上相遇;我用尽浑身解数,来吸引她的崇拜者,那些仪表非凡的副官。面色白皙的莫斯科人及其他人们,而且我几乎每每都能称心如意。我向来都恨自己的客人登门:现在我家却每天都高朋满座,正餐,晚餐,打牌,于是,别说了,我的香槟比她勾人魂魄的眉眼儿的魅力还略胜一筹!

昨天我在切拉霍夫商店遇上了她;她正为一条奇美无比的波斯地毯讨价还价。郡主央告自己的好妈妈不要吝惜:这条地毯准会使她的书房玉室生辉的!我额外多掏四十卢布,把地毯抢到了手里;为此她赏我一种目光,里面闪耀着令人拍手称快的疯狂。我吩咐把毯子搭在我那匹切尔克斯马的背上,午饭前后故意牵马走过她的窗前。魏尔纳这时正在她们住处,并对我说,这一场戏的效果是最富戏剧性的。郡主想鼓动起一支对付我的志愿兵;我甚至发现,有两名副官当着她的面同我寒暄时很不自在,却又天天都在我这里吃饭。

葛鲁希尼茨基摆出了让人纳闷的神态:两臂反剪背后,照直走,对在场的人谁也不睬;他的一条腿突然变好了:他本是微微跛足的。他找准机会与公爵夫人攀谈起来,并向郡主说了些恭维话;她看来没有太挑剔,因为从那一刻起,她对他的点头哈腰已报以最为迷人的微笑了。

"你与里戈夫斯基一家坚决不肯相识吗?"晚上他问我。

"决不愿意。"

"请三思!矿泉区上最让人感到愉快的一家人!整个当地最优秀的社交界都"

"我的朋友,包括非当地的社交界!全都让我感到作呕。那么你是她们家的常客喽?"

"还没有;我同郡主说过两次话,而再死乞白赖造访,你知道的,就觉尴尬,虽说当地兴这种习俗假若我佩戴长穗肩章,那又另说了"

"哪会呢!你这样要有趣得多!只是你不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在普天下所有的多情小姐的眼里,兵士军大衣会把你变成英雄和受难者。"

葛鲁希尼茨基踌躇满怀地笑了。

"简直是胡说!"

"我相信,"我继续说,"郡主肯定爱上你了。"

他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并把嘴噘得高高的。

啊虚荣心!你就是阿基米德(古希腊(公元前二八七前二一二)学者,发现"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在建筑与机械领域也颇有贡献。)想用以撬起地球的那根杠杆。

"你尽瞎说!"他假装生气地说,"首先,她对我了解得这么少"

"女人们就爱她们不了解的男子。"

"再说,我也完全没有讨她喜欢的非份之想,我只是想认识一下这户愉快的人家,假使我抱有一些什么盼头儿,那就太惹人见笑了至于说,譬如你们,那就另说了!你们是来自彼得堡的风月高手:你们只要看一眼,女人们就会浑身瘫软的毕巧林,你知道郡主提起你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她已对你说起过我啦?"

"不过你别高兴。有一次在井池边。不知怎么跟她谈了起来;刚三言两语她就问:'这位先生是谁,沉重的目光如此令人不快?他曾和你一起,那天,一想起当时讨人喜爱的言语疏忽失度,她满脸通红,不愿意点出那一天。'您不必说出那一天,,我回答她说,'那天将使我永世难忘,我的朋友毕巧林呀!我不恭喜你;她想起你心情糟透了啊,真的,太遗憾了!因为梅丽长得非常可爱!"

需要指出的是,葛鲁希尼茨基属于这样的一号人,当他们谈起自己刚刚认识的女人时,假若有幸被他们相中,便会称她我的梅丽,我的Sophie(苏菲)。

我的神情很严肃,回答他说:

"是呀,她长得不难看不过当心点,葛鲁希尼茨基。俄罗斯小姐更为陶醉的是柏拉图式的不含结婚意思的精神恋爱;而这种精神恋爱却是最令人焦躁不安的爱情。郡主看来属于那一类女人,她们希望得到男人们的娇宠;假若她在你身边一连两分钟感到乏味,那么你就必死无疑:你的沉默理应激起她的好奇心,你与她之间交谈从来也不应使这种好奇心得到充分满足;你应该一分不停给她以激情;她可以上十次当着大庭广众,为了你而不顾别人怎么议论,然后把这称为牺牲,而为了使自己因此得到报赏,便开始折磨起你来,随后信口就是一句:她对你忍受不了了。如果你对她还不具威望,那么甚至她的第一次接吻便意味着取消了你第二次的权利;她同你在一起打情骂俏时尽情尽兴,可两年后她因为顺从母意嫁了个有残疾的人,于是开始自慰自劝,说自己时乖命蹇,说她只爱过一个人,也就是你,然而苍天不肯成全她和他,因为他穿的是一件兵士军大衣,尽管在这件厚厚的灰色军大衣里面跳动着一颗火热而高尚的心"

葛鲁希尼茨基朝桌上砸了一拳,开始在房间里前后踱起步来。

我在心中哈哈大笑,甚至有两次喜形于色,但是他,幸好,没有发现。很明显,他处在热恋中,因为他变得比以前更轻信了;他甚至戴上了当地手工做的镶有乌银的银戒指:它使我起了疑心我开始仔细打量,有什么可疑呢?梅丽的名字用小字刻在戒指的里侧,紧挨着刻的是她捡起那只妙不可言,情谊无限的杯子那天的日子。我掩藏了自己的发现;我不愿逼着他承认,我想让他本人把我选作自己的代理人,到了那时我会心花怒放的

今天我起晚了;来到井池边已是空无一人。天气热了起来;毛茸茸的白云团快速地从雪山跑开,预示着将有一场大雷雨;玛舒克山头冒着青烟,宛若一把熄灭的火炬;在它的周围,保持着自己的流向,似乎又被山上的荆棘丛林牵牵挂挂的片片碎云,如同一条条蛇,蜿蜒离去。空气中充满了电。我深深钻进通向山洞的葡萄藤架的长廊中;自感心中悲戚。我在考虑大夫跟我说起的那位颊带胎痣的年轻女人她来这里干什么?再说;这是她吗?为什么我就认为这是她呢?为什么我甚至对这如此相信呢?两颊长痣的女人少吗?就这样思前想后,我来到了山洞跟前。我看着:在山洞拱形洞门的荫凉里,一个头戴草帽,身裹黑色披肩的女人,头垂胸前,坐在一条石凳上;草帽遮住了她的面庞。我本想回身离去,不惊破她的梦幻,这时她朝我看了一眼。

"维拉!"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

她打了一个寒颤,面色变得苍白。

"我知道您在这里,"她说。我在她身边坐下并拉住她的手。听到这个可爱的说话声时,久已淡漠的神魂激荡一下传遍了我周身的条条血管;她那双深沉而安静的眼睛对着我的两眼看了一下:里面反映出疑虑和类似责备的神情。

"我们好久没见了,"我说。

"好久了,而且我们双方都已非同往日!"

"这就是说,你已不爱我了?"

"我结婚了!"她说。

"又是结婚了?不过几年前这个原因是同样存在的,但是同时"

她从我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两颊同时涨得通红。

"你爱不爱自己的第二个丈夫呀?"

她未作回答,背过身去。

"他也许是个大醋缸?"

一阵沉默。

"怎么啦?他年轻,漂亮,特别是他也许腰缠万贯,所以你害怕"我看了她一眼,心里就起毛了;她的面容反映出深深的绝望,两眼闪烁着泪花。

"告诉我,"最后她低声说,"折磨我你是否十分开心?我本当恨你。从我们认识的时候起,除了痛苦以外你什么也没有给过我"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她朝我弯下身去,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也许,"我想,"你正因为如此才爱我呢:欣喜的心情会淡忘,伤感却从来都不会"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就这样我们呆了很久。最后我们的双唇凑近了,并交合成热烈的。醉人的亲吻;她的两只手冷得如同冰块,脑袋却很烫。我们之间的交谈就在这时开始了,这类交谈写出来没有意思,不可重复,不可记忆:像在意大利戏剧中一样,是响声的意义替代并填补了词语的意义。

她决不想让我认识她丈夫我在林荫道上匆匆见过一眼的那个跛足老头子:她嫁给他是为了儿子。他很富有,患着风湿病。我不敢对他有任何嘲讽:她像尊敬父亲一样尊敬他,但作为丈夫她将欺骗他一般说,人心是个奇怪的东西,而女人的心则更是难以捉摸!

维拉的丈夫,谢苗。瓦西里耶维奇。格夫是里戈夫斯卡娅的远亲。与她家住得很近;维拉常在公爵夫人家里;为了分散周围人们对她的关注,我答应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并向郡主求爱。这样,我的盘算一点也不会落空,所以我会欣喜若狂的

欣喜若狂!是的,我已经迈过了一唯寻找幸福,心里感到迫切需要强烈地和心急火燎地爱某个人这样的精神生活阶段,现在我只想受到别人的爱,即使这种爱,也是少许即可;我甚至觉得,只要有一种对我经久的依恋也就足了:一种多么可怜的内心积习呀!

有一点,我总百思不得其解:我从没有做过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奴隶;相反,虽然完全不曾用心,却总能获致对她们的意志和心灵所具有的不可战胜的威严。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因为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什么东西我都不放在心上,而她们却时时刻刻都害怕让我从她们手上跑掉呢?或者这是一种强壮机体的磁铁效应?或者仅仅因为我没碰上意志刚强的女人?

应当承认,我不爱的恰恰就是有个性的女人:这能怪她们吗?

诚然,现在想起来了:有一次,仅仅一次,我爱过一个我始终未能降伏的意志刚强的女人我们分手时成了仇敌,就那,假若我是五年后碰上的她,我们的分手也会是另一番景象

维拉病着,病得很重,尽管对此她还不承认;但愿她得的不是肺病,或是称作FièvreLente(法语:低烧。)那种病这根本不是俄罗斯人患的那种病,所以我们的语言中也没有它的名称。

我们在山洞里时正赶上大暴雨,所以在里面多呆了半个钟头。她没有逼我起誓永不变心,没有问我们分手后我是否爱过别的女人她还怀着以前那种以为万无一失的心情信任我,不过我也不会欺骗她的:她是世界上唯一我所瞒哄不住的女人。我知道我们很快又会别离而且也许是永别:我俩将沿着各自不同的道路步入棺材;但是对她的回忆将原封不动地留在我的心中;这一点我总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重复,而且她对此也相信,尽管心口不一。

我们终于分手了;我在她的身后久久注目相送,直到她的坤帽消失在灌木丛和山岩的背后。我的心就像头一次别离时那样,病态地缩成一团。啊,这样一种情感让我多么高兴呀!是不是青春年华伴随着它陶冶情怀的风暴又要回到我的身边,抑或这仅仅是她别离的目光最后的礼物给我留下的念头儿?真是贻笑大方,我竟认为,看外貌自己还是一个少年郎:脸色尽管苍白,但还娇嫩;四肢灵便而且匀称;浓密的发绺卷曲盘旋,双目炯炯发亮,浑身热血沸腾

回家的路上,我跨上马向草原飞驰;我喜爱骑着烈性马,迎着旷野的风,在深深的草丛中驰骋;我贪婪地吞咽着芳香的空气,极目远望蔚蓝的远方,用力捕捉着前方万物模模糊糊的轮廓,它们渐渐变得清晰可见。即便天大的悲伤横在心上,即便燃眉之急折磨得脑崩头裂,顷刻之间都会烟消云散;心头将如释重负,肢体的困乏将战胜内心的惊恐。看到万木蔚然的山峦披上了南方太阳的七彩光芒,看到湛蓝湛蓝的天空,或是谛听从这处悬崖跌向那处悬崖的巨流喧,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目光是不可忘怀的。

我想,那些身在自己塔楼无事打呵欠,无事闲望的哥萨克们,看到我既无所求,又漫无目标地驰马东奔西突,定会为这个难解之谜而久久纳闷,因为按穿戴装束,他们大概会把我当作切尔克斯人。实际上,人们说,我骑马穿着切尔克斯人的衣裳,比很多卡巴尔达人更像卡巴尔达人。至于说穿上这身贵族式的戎装,我完全像个花花公子,这话是丝毫不错的:制服上哪条饰带都不显多余;用于普通服饰的兵器是宝贵的,帽子上的毛不太长也不太短;裤腿和高跟靴配得恰到好处;紧身外衣是白色的,束腰无领袍是深棕色的。我曾久久习练山地骑术:无论什么荣耀,都不如认定我的骑马技艺为高加索流派那样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手头有四匹马:一匹自己骑,三匹给朋友,以免独自一人在野外骑马的孤苦无聊;他们来牵马时很满意,然而从未和我一块儿骑过。当我想到该吃午饭时,已是下午六点钟了;我的马累得疲惫不堪;我来到从皮亚季戈尔斯克通往德国人侨居地的大道上(德国人的侨居地(卡拉斯。苏格兰德卡)位于通往皮亚季戈尔斯克的道路上,距热列兹诺沃茨克八公里。最早是苏格兰传教士住地,后被德国人挤占。莱蒙托夫一八四一年七月十五日赴决斗场地时,曾在这里停留。),来矿泉疗养的人们常到他们那里去enpique-nique(法语:吃野餐。)。大道在丛林中绕来绕去,落入一些不大的山谷中,里面一些喧闹的小溪在深草的荫影里川流不息;别什图山。兹梅纳亚山。热列兹纳亚山和雷萨山这些青色的庞然大物半圆形罗列在四周。当地话把山谷叫小山沟儿,下到这样一条小山沟儿里,我停下来饮马;这时路上出现了一溜叫叫嚷嚷。熠熠生辉的马队:有穿黑色或淡蓝色衣裳的太太,身穿制服的男伴们,组成了切尔克斯式服装与下诺夫戈罗德式服装的混合装(格里鲍耶陀夫的《智慧的痛苦》的台词中有:"还盛行着混合语:法语与下诺夫戈罗德语。"):葛鲁希尼茨基与郡主梅丽的两匹马并辔而行,走在他们的前面。

矿泉疗养区上的太太们,还相信切尔克斯人会在大白天来袭击这里;也许因为这样,葛鲁希尼茨基才在军大衣外面佩带着战刀,插着两把手枪:他这身雄赳赳的穿戴打扮,足可让人捧腹大笑。深深的灌木丛堵在我和他们之间,但是透过树叶的间隙我仍能看见他们,而且根据他们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的交谈十分感伤。最后,他们到了斜坡的跟前;葛鲁希尼茨基拉过郡主那匹马的缰绳,这时我听见了他们谈话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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