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2

作者:(俄)莱蒙托夫    更新时间:2013-07-26 14:20:05

"你好像对三教九流的人都怀着恶意。"

"原因一言难尽"

"噢!是吗?"

这时太太们离开矿泉井池,赶上了我们。葛鲁希尼茨基拿拐杖做了个戏剧性的姿势,并用法语大声回答我的问题:

"Moncher,jehaisleshommespournepaslesmépriser,carautrementlavieseraitunefarcetropdégotante(法语:"我亲爱的,我恨人们,因此谈不上嫌弃他们,因为不这样,生活就会成为一场过于令人腻味的闹剧。)。"

漂亮的郡主转过身来,并赏给演说家久久的。好奇的目光。这种目光表达的意思颇费揣测,不过不是我从内心深处盼望他得到的那种嘲讽。

"梅丽这位公爵府上的郡主真是国色天香,"我对他说,"她长有一双睫长如绒的眼睛确如丝绒一般。讲到她的眼睛时,我劝你采用这样的字眼儿来表达;上下睫毛是那样长,连太阳的光芒在她的瞳孔里都没有反光。我喜爱这双没有反光的眼睛:它们那样温存,它们好像在轻轻抚弄你似的不过,看来她的容貌应该说无处不美怎么样?她牙齿白吗?这至关重要!可惜她未对你辞藻华丽的句子报以微笑。"

"你谈一位好看的女人,像谈论一匹英国马一样,"葛鲁希尼茨基愤然说道。

"Moncher,"我极力模仿他的腔调回答说,"jemépriselesfemmespournepaslesaimercarautrementlavieseraitunmeélodrametropridicule。"(法语:"我亲爱的,""我鄙视女人,是为了不爱上她们,因为不这样,生活就会变成一场过于怪诞的言情剧。")

我转身拂袖而去。我顺着葡萄藤蔓的林荫道,沿着一处处石灰石山岩和悬附在上面的小灌木丛,漫步约半个钟头。天气热了起来,我便匆匆打道回府。路过硫磺泉源时,我在盖有房顶的长廊旁停住了脚,想在它的荫凉下喘一口气,这却使我成了一个十分逗人的场面的见证人。出场人物当时处于如下的状态:公爵夫人与莫斯科的花花公子坐在长廊的一条长凳上,看来当时两人正埋头于严肃认真的交谈;郡主想必已把最后一杯水喝完了,若有所思地在井池边走来走去;葛鲁希尼茨基就站在井池边;小广场上别无他人。

我朝近处走了走,藏在长廊的角落里。这时葛鲁希尼茨基把自己的杯子掉在沙地上,就用劲弯腰捡它:因为那条病腿不听使唤。倒霉蛋!尽管撑着拐杖费尽了心机,全都无济于事。他那张生动的面孔表现出来的实际上就是他的痛苦。

这一切郡主看得比我更清楚。

她身子比小鸟还要轻盈,一步跳到了跟前,弯腰捡起杯子递了过去,其姿势蕴含着不可言状的妩媚;随后羞得满面绯红,回身朝长廊里看了一眼,确信妈妈什么也没有看见之后,似乎心情立刻平静了下来。当葛鲁希尼茨基开口要向她道谢时,她早已走得很远了。一分钟后,她与妈妈和花花公子都走出了长廊,但从葛鲁希尼茨基面前走过时,她的神态却是那么循规蹈矩与庄重矜持甚至没转脸看他,甚至没发现他那火辣辣的目光,而当她走下山去,尚未消失在林荫道的椴树背后时,他可是以这种眼神目送了她很长时间但是,这不,她那顶坤帽这时在大街的对过闪了一下;她跑进了一幢房子的大门内,这是皮亚季戈尔斯克全城最好的房子之一。公爵夫人走在她的身后,并在大门口与拉耶维奇点头作别。

直到那时,可怜的,心里火烧火燎的士官生才发现我在那里。

"你看见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她简直就是安琪儿!"

"从何说起呢?"我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问道。

"难道你没看见吗?"

"是,看见了:她把茶杯递给了你。假如那里站的是个把大门的,他同样也会那样做的,甚至手脚更快,盼着弄杯酒喝。不过,很明显,她可怜你:因为当您让枪打断的那条腿吃劲时,你的神色是那么吓人"

"那么当她美好的心灵洋溢于面部表情时,你看着她就丝毫也不动心?"

"不动。"

我在撒谎;不过我是在有意地拱他的火。我生来就有一种逆反心理;我的整个一生,仅仅是一条与激情和理智苦苦作对又连连失败所形成的长链。一个热情洋溢的人在身边,让我感到的是主显节(主显节,也叫耶稣受洗节,时值圣诞后第十二天,恰逢隆冬严寒。)时隆冬的严寒,而与一个萎靡不振,冷眼旁观的人过从甚密,我想,则会把我变成一个火热的幻想家。我还承认,一种不快的,却又是熟习的情感,此时轻轻掠过了我的心头;这种情感就是嫉妒;我对"嫉妒"勇于承认,是因为我对什么都习惯于供认不讳;未必能找出一个年轻人,当他碰到一个牢牢吸引着他那无所寄托的目光的女人,她又突然垂青于另一个她同样与其萍水相逢的男人,他却心无妒火,未必,我敢说,就能找到一个年轻人(当然是曾经生活在上流社会,惯于使自己的虚荣心任意澎胀的年轻人),他遇上这种事会不心烦意乱。

我与葛鲁希尼茨基沉默不语地走到山下,沿着林荫道,走过我们的美人儿消失其中的那座房子的窗前。她坐在窗下。葛鲁希尼茨基拉了一下我的胳膊,用一种半含半露却又温情脉脉,而对女人很少奏效的目光朝她匆匆瞟了一眼。我用长柄眼镜朝她看去,发现他那一瞟引出她莞尔一笑,而我放肆的长柄眼镜,却惹得她怒气难消。倒也是的,一个高加索的大兵,怎敢把自己的眼镜对准莫斯科的一位郡主呢?

五月十三日

今天早晨,一位大夫来看我;他的名字叫魏尔纳,却是一个俄国人。这有什么奇怪呢?我曾认识一个叫伊万诺夫的德国人。

从很多方面看,魏尔纳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像几乎所有从医的人一样,他是一个怀疑论者与唯物论者,但同时又是一位诗人,而且一点都不含糊,抬手动脚,一举一动都是个诗人,开口闭口也常像一个诗人,尽管一辈子都没写出两句诗来。他琢磨过人的心灵中所有的最富情感的心弦,就像人们研究尸体中的血管一样,然而他从来都不会运用自己的知识;就像有时候一位优秀的解剖学家治不好疟疾一样。魏尔纳通常总是背地嘲笑自己的病号;但是有一次我却看到了他为垂死的一名战士哭泣他囊中羞涩,幻想有万贯家产,可是为了钱却一步也不肯多迈:有次他对我说,与其善待朋友,还不如帮助敌手,因为这意味着自己是在推销慈善。这样,仇恨的增长与敌手的宽恕就会两相持平。他长着一条可恶的舌头:在他那些尖酸刻薄的话里,不只一个好心人成了俗里俗气的大傻瓜;他的对手们,那些浮泛浅薄而又妒才嫉能的医生们,放出风来说,似乎他画了他病号的一张漫画,他的病号们听后火冒三丈,几乎全都不找他看病了。他的好友们,所有本本份份在高加索从业的人们,尽力恢复他跌落的信用也都无济于事。

有些人的长相,第一眼看起来让人别扭得要命,但是后来,当人们学会从他们不端庄的线条中,揣摩出历经磨难和境界崇高的灵魂所显出的征表时,就会喜欢他们。魏尔纳的长相就是这样。有一些例子,说明女人们对这样的人爱得发疯,不愿拿他们的奇丑无比去换恩狄弥昂少男们(恩狄弥昂,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青春年少,奇美,致被宙斯相中,迎入天庭,后因与赫拉关系暧昧,宙斯使其长梦不醒。)娇嫩无比而又红润无比的美貌。得替女人们说句公道话:她们具有观察心灵美的本能;也许正因为这样,像魏尔纳这样的人也热恋女人。

魏尔纳是个小个子,既干巴,又无力,像个孩子;腿跟拜伦(即英国诗人乔治。戈登。拜伦,天生跛足。)的腿一样,一长一短;依照躯干的比例,他的脑袋算是个大脑袋:他用梳子比着剪发,这时显出的头颅上的坑坑洼洼,准会以它们走向错综的稀奇拼排,让颅相相士们目瞪口呆。他那双始终都惶惶不安的小黑眼睛,总想竭力猜透你的心思。从他的穿戴,可以看出他的审美情趣和他的注重整洁;一双消瘦而又青筋暴突的小手,戴上淡黄的手套后便遮丑显美了;他的常礼服。领带和坎肩则常是黑色的。年轻人戏称他是摩菲斯特;(歌德代表作《浮士德》中的人物形象,自信能把人引入岐途的魔鬼,天帝与他争论,浮士德与他赌赛,构成《浮士德》的主要线索。)表面上,他对这个绰号似乎很生气,但实际上它正好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我们很快就摸透了对方,并且成了伙伴儿,因为真正交友我做不来,原因是:在两个朋友中总有一个是对方的奴隶,尽管两个人谁也不承认这一点;我不能当奴隶,可在这种事上指派对方也是个绞尽脑汁的苦差事,因为要这样做还需要使用欺诈手段;再说我仆人和金钱都有!你看我们是怎样成了伙伴的吧:我是在S里面,在万头攒动。人声鼎沸的许多年轻人中碰上魏尔纳的;黄昏就要结束时,谈话有了哲理性玄学的倾向;谈的议题是信仰:因为每个人都各有所信,千差万别,无奇不有。

"至于谈到我,我只信一点"大夫说。

"信什么?"我问道,想摸清至今守口如瓶的人的看法。

"我相信,"他答道,"或迟或早,我会在一个美好的早上死去。"

"我的内容比您丰富,"我说,"除您说的外,我还有条相念这就是:我在一个极其糟糕的黄昏出生是一种不幸。"

所有的人都听得出,我们是在胡诌八扯,不过,真的,他们谁也没有说过比这聪明一些的话。从这一刻起,我们在茫茫人海之中相互找到了知音。我们常常凑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谈论一些抽象的东西,直到双方发现我们是在相互捉弄对方为止。到时候就像西赛格(西赛格,罗马政治活动家。演说家和作家。据他说,占卜官们以鸟的飞行或动作占卜,他们自知是骗人的把戏,所以将罗马引入迷途后,他们见面时强忍着,以免笑了出来。)描述的古罗马占卜官那样,我们意味深长地相视刹那,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各自东西,对自己度过的这个黄昏心满意足。

当魏尔纳走进我的房中时,我正躺在长沙发上,两手垫在后脑勺下瞪着大眼看天花板。他坐在安乐椅上,把手杖放到墙角,打了一声呵欠后,宣布院里热起来了。我答复说,苍蝇闹得我难以安宁,之后我俩便缄口不语。

"当心呀,亲爱的大夫,"我说,"世上要是没有傻瓜,那就乏味透了您看,这不么,我们两个就都是聪明人;我们事先知道,一切都可争论得没完没了,于是我们就不去争了;我们对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几乎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句话在我们眼中就是整整一部历史;我们可以透过厚达三层的外壳,看到我们每种情感的内核。我们视苦恼为可笑,视可笑为忧伤,一般说来,说句心里话,除我们自身以外,我们对什么都冷若冰霜。总之,在我们之间,感情。思想交流已不可能:因为我们中间,想知道的对方的一切都已知晓,又无意知道更多的东西;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聊聊新闻。给我讲点什么新闻吧。"

长时间闲扯扯得精疲力竭,我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呵欠

他想了想,答道:

"您虽是废话一通,不过也有您的用心。"

"两种用心!"我回答说。

"请您告诉我一种用心,我自己来告诉您另一种。"

"好,您开始吧!"我说,两眼继续端详着天花板,心中却暗暗发笑。

"您知道一个来矿泉疗养者的一些细节详情,我也已经猜到您所关注的这个人是谁,因为那里(从上下文看,"那里"指的是公爵夫人家中。)已问起过您了。"

"大夫!我俩绝对谈不起来:相互之间,心底那些事都洞若观火。"

"现在该另一种了"

"另一种用心就是:我想逼您讲点什么;一是因为听人讲话没那么劳累;二是不会说漏了嘴;第三,可以摸到别人的隐秘;第四是因为,像您这种聪明人,更喜欢的是听讲者,而不是演讲者。现在说正事吧:关于我,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对您讲了些什么?"

"您确信是公爵夫人,而不是公爵府上的郡主吗?"

"坚信不疑。"

"为什么?"

"因为郡主打听的是葛鲁希尼茨基。"

"您具有很高的想象天赋。郡主说,她相信,这个穿士兵军大衣的年轻人是因决斗而降职的士兵。"

"但愿您能让她停留在这样一种愉悦的迷误之中"

"理所当然。"

"想解的死结有了!"我满怀喜悦地惊叹道,"我们要为解决这出喜剧的死结而手忙脚乱,坐卧不安了。显然是时来运转,不想让我过得百无聊赖。"

"我预感到,"大夫说,"可怜的葛鲁希尼茨基将是您的牺牲品。"

"往下说,大夫"

"公爵夫人说,她熟悉您的面孔。我提醒她说,也许她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什么地方碰到过您我说了您的名字她已经知道您的名字。看来,您的典故在那里已是沸沸扬扬了公爵夫人讲起了您的种种轶事,对上流社会中的种种传闻显然加上了自己的看法她的女儿听得津津有味。在她的想象中,您成了新式罗曼史的主人公我没有反驳公爵夫人的话,尽管知道她说得很离谱。"

"不愧是朋友!"我向他伸过手去说。大夫满含深情地握了一下,继续说:

"如果您有意,我介绍您和"

"且慢!"我双手击掌说,"难道有介绍罗曼史主人公的吗?他们无疑是在搭救自己心爱的人免遭磨难以逃脱杀身之祸中结识的"

"难道您真的在追公爵府上郡主吗?"

"相反,恰恰相反!大夫,我终于可以洋洋自得了:您没有摸透我的心!不过,大夫,这使我痛心,"沉默一分来钟后我又接着说,"我从来不曾自己公开过我的隐秘,我酷爱它们由别人猜中,因为那样一来,如果需要,我就总可以抵赖。不过您应该给我描述描述那母女二人。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一,公爵夫人是个四十五岁的女人,"魏尔纳答道,"她有一副很好的胃口,但血液败坏了,两颊有些红斑。她的后半辈子是在莫斯科度过的,而且由于那里生活安逸而发福了。她喜欢听些销魂夺魄的笑话,女儿不在房内时,自己有时也讲些难以启齿的东西。她曾对我宣称,她的女儿清白得像只鸽子。这与我有何相干呢?为了让她放心,我想回答她说,这事我对谁也不会说的!公爵夫人是要治风湿病,女儿天晓得治什么病;我嘱咐她俩每天喝两杯矿泉水,一周洗两次盐水泥浴。公爵夫人看来还不习惯于叮嘱女儿:因为她对读英文版拜伦作品和懂得代数学的女儿的智慧与知识怀有敬意:在莫斯科,看来各家小姐都已决心从学,而且学得很好,真的!我们的男人总的来说是那么不讨人喜欢,与他们谈情说爱,对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来说大概是不堪忍受的。公爵夫人十分喜爱年轻人;郡主看他们则有几份鄙夷:这是莫斯科风气!他们在莫斯科只有与打情骂俏的四十岁的女人交往的艳福。"

"可您也在莫斯科呆过呀,大夫?"

"不错,我在那里有所实践。"

"说下去。"

"不过我好像全说了对啦!还有:郡主好像喜爱谈论情感。欲望什么的,她在彼得堡呆过一个冬天,所以不喜欢那座城市,尤其是社交界:大概是因为那里慢待过她。"

"您今天在她们那里谁也没看见吧?"

"相反;有一位副官,一位装束整齐的近卫军和一位新到此地的太太,公爵夫人的夫系亲属,一位花容月貌,不过看来重病在身的女人您在井池边没碰上她吗?她中等身材,淡黄头发,五官端正,脸上显出患痨病的红潮,右颊上一块黑色的胎痣:她的面容以其富有表情令我吃惊。"

"胎痣!"我含糊不清地嘟哝道。"果然是她?"

大夫看了我一眼,把手掌平放在我的心上,洋洋自得地说:

"您认识她!"我的心脏确实比常人跳得厉害。

"现在轮到您得意了!"我说,"只是希望您不要出卖我。我还没有见过她,不过我相信,我从您的描述中看到了一个早先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关于我的情况对她一个字也别提;如果她问起您的看法,您就臭骂我一通。"

"也好!"魏尔纳耸耸两肩说。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