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1

作者:(俄)莱蒙托夫    更新时间:2013-07-26 14:18:44

一梅丽郡主

五月十一日

昨天我来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在该城的边缘,它的置高点上,玛舒克山的脚下租了一套房子:雷雨天里,云朵低垂,可直落我的房顶。今晨五点,我打开窗子,植于庭院简朴小园中的鲜花,使我的整个房间芬芳宜人。欧种甜樱的花枝隔窗朝我观望,阵风吹来,便把枝头白色的花瓣撒向我的书桌。我的住处,朝三面望去,景色都十分秀丽。西望,别什图山五峰耸立,蔚蓝如染,宛若"渐息狂飙残留下乌云一片"(普希金的诗《乌云》中的诗句。);举目朝北,玛舒克山高高隆起,活像一顶毛茸茸的波斯帽,因而遮挡了这方整整一隅的苍穹;放眼东望,更加令人开怀:朝下看,面前一座洁静。崭新的小城五光十色,医用矿泉的水流熙熙攘攘,操着不同语言的民众人声鼎沸,而那里,更远的地方,群山环抱,恰似一座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半圆形露天剧场,山头愈益蔚蓝,愈益云雾缭绕,而视野尽处,则是座座顶戴白雪的峰峦,连成一条伸延开来的银链,起自卡兹别克山,终至双峰偎依的厄尔布鲁斯山生活在这里,着实令人心旷神怡!一种愉悦的情感,充盈于我周身的血管之中。空气洁净而清新,宛若童吻一般;阳光明媚灿烂,天空一碧如洗其美看来无以复加。此情此景之中,欲望。希冀。惋惜,还有什么意义?不过话暂到此处。我要到伊丽莎白矿泉去了:听说那里早晨聚集着整个的矿泉社交界(这里指来此饮用和沐浴矿泉水的人们)。

从山上朝市中心走时,我在林荫路上碰到几起情绪低沉的人们,正步履迟缓地往山上爬。大多是草原上的地主之家;这一点只要看一眼他们的装束就知道了,男人们穿着破烂不堪的老式长外衣,妻子女儿的服装却很华美。看得出,每一个矿泉社交界的青年男子,都在她们的反复掂量之中,因为她们怀着充满柔情的好奇望了我一眼:彼得堡式的长礼服曾使她们误入迷津,然而,很快认出了军人的带穗的肩章后(这里的带穗肩章,和后面所说的白色的制帽。记有号码的钮扣等都显示出这些军人已从近卫军被贬入普通军人之列。),便忿然作色地转过脸去。

地方当局的妻子们,也就是说,浴场的老板娘们,待人更加殷勤;她们戴着长柄眼镜,她们很少注重制服,她们习惯于在高加索接待记有号码的钮扣下面那颗火热的心,和白色制帽下富有教养的头脑。这些太太十分迷人;而且魅力经久不衰!每年她们的追慕者都要更换,她们永不倦怠的盛情的法宝,也许,就在这里。顺着羊肠小道儿朝伊丽莎白上行,我追过了一群男人,文职人员和军人,后来我听说,这是期待着流水萦回,时来运转的人们(此语出自《圣经》。)中的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喝但不喝矿泉水,他们很少纵情,与女人们周旋调情也只是逢场作戏;他们打牌,抱怨苦闷。这是一帮公子哥儿们:他们把自己外面有织套的杯子伸进含硫矿泉井池(井池,系指泉眼外溢,泉水聚积的小池浅井。)时,摆出一副大学者的派头;文职人员系着浅蓝色的领带,军人们则从自己的领口露出百褶领边。他们不时吐露对外省房舍所怀有的深深的鄙视,而对他们不得入内的京城上流社会客厅却又长吁短叹。

你瞧,终于到了矿泉井池在它近旁的一块小广场上,盖有一座小房子,浴池设在它红色的房顶下面,再远一点,是一条雨天里人们散步的长廊。几个挂彩的军官,提起拐杖坐在长凳上脸色苍白,愁云满面。几个太太大步流星,在平台上前后走动,等待着矿泉发挥疗效。她们之中,有两三个人长着一副好看的脸蛋儿。在玛舒克山坡上的葡萄藤长廊的掩映下,时而闪现出喜欢两人独处者的花色坤帽,因为在这样的坤帽旁,我发现,或是总有一顶军帽,或是总有一顶圆形衬帽。在另一面陡峭的山坡上,建有一座被称为风鸣竖琴(乐器,木箱状,内装琴弦,一般放在屋顶,因风而鸣。风鸡琴的俄文名字"эоловзяАрфз"的эоловая,来自名词эол,即希腊神话中的风神,转意为风。这里是"被称为风鸣琴的亭子"非乐器。)的亭子,自然景色的爱好者们在山坡上架着天文望远镜,并把它对准厄尔布鲁斯山;他们中间有两位家庭教师和他们的学生,来这里医治自己的瘰疬腺病。

我气喘吁吁,在山脚将尽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靠在一座小房子的墙角上,开始仔细观赏四周如画的风景,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毕巧林!到这里很久了?"

我转过身来,是葛鲁希尼茨基!我们拥抱在一起。我是在前方部队时认识他的。他被子弹打伤了脚,比我早一个礼拜来到矿泉。

葛鲁希尼茨基是个贵族士官生。服役仅一年,但追求衣著奢华,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士兵军大衣。他胸戴一枚士兵乔治十字徽章。他体魄健壮,肤色黝黑,长有一头黑发;尽管他才刚满二十一岁,但看上去已有二十五岁。说话的时候,他常把脑袋往后一仰,而且不时用左手卷一下胡髭,因为右手拄着拐杖。他话讲得很快,且出口成章:他属于这样一种人他们无论遇到什么场合,都能找到现成的冠冕堂皇的话来,他们不为纯朴的美动容,他们要道貌岸然地装出非同寻常的情感,崇高的爱慕和空前绝后的痛苦。他们以产生反响为乐;那些外省风流女子,对他们喜欢得发疯。上了岁数以后,他们或成了性情温和的地主,或者成了酒徒有时则两者兼而有之。在他们的气质中,常有许多好的品性,但一点也不风雅。慕鲁希尼茨基的偏爱是宣讲:他劈头盖脑朝您滔滔不绝地讲上一通,交谈很快也就不是通常概念上的交谈了;同他争论我任何时候都做不到。他不回答您的反驳,他不听您说些什么。只要您的话一停,他马上就开始长篇大论,似乎与您说的话有着某种关联,但实际上却只是他自己言论的继续。

他相当尖刻:他的嘲讽常是幽默有趣的,但任何时候都无确切目标和恶毒用心:他对谁都不恶语伤人;他不了解人们和他们的脆弱心灵,因为他一生都独来独往。他的目标,是要成为通常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的英雄。他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人们相信,他生来就不是为了给人带来安宁,而是注定要使人蒙受神秘的痛苦的,最后连他自己差不多也信以为真了。正因为如此,他穿起自己厚厚的军士大衣才那么神气十足。我了解他,所以他不喜欢我,尽管表面看来我们之间有着最为要好的交情。葛鲁希尼茨基以出类拔萃的勇士而英名远扬;我在实战中看见过他:他手舞军刀,口中呐喊,眯着双眼冲向阵前。从某一点上看,这不是俄罗斯式的英勇!

我同样也不喜欢他:我感到总有一天我们会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的,而且我们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劫数难逃。

他来到高加索同样是他浪漫主义的想入非非的结果:我相信,在离开老家的前夜,他曾经面色阴郁地对一个好看的女邻居说过,他这次并非如同寻常地。简简单单地去服役,而是去寻找某种意义上的死,因为说到这里,他大概会以手掩面,继续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您(或是你)不该知道这些!您纯真的心灵会为之震颤的!再说,何苦呢?我算您的什么人呢?您理解我的心情吗?"如此等等。

他亲口对我说过,激起他到K团的原因,在他与苍天之间永远都是一个谜。

不过当甩掉那身悲剧性的僧袍(指他的军士大衣。)时,葛鲁希尼茨基是足够迷人和有趣的。

我倒很想看看他是如何接触女人的:在那种场合,我想,他会使出浑身解数的。

我们是故友重逢。我开始向他细问矿泉这里的生活方式和这里的头面人物。

"我们的日子过得乏味,"他叹气道,"早晨喝矿泉水的人们少气无力,像天下所有的病号一样,但每晚喝酒的人们,则又像所有健康的人一样,喝得让人讨厌。与女性虽有交往;不过从她们身上只能寻得少许开心:她们打惠斯特牌,衣著很糟,说的法语让人害怕。今年从莫斯科仅仅来了一位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和她的千金;可是我和她们还不相识。我的军士大衣仿佛是一个受到万人白眼的烙印,它所引起的同情,就像施舍一样,让人心压重负。"

这时有两位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要到矿泉井池去:一个上了岁数,另一个年纪轻轻,体态匀称。坤帽遮掩,所以她们的脸我没有看清,然而她们的穿戴却是严格依照上流社会的韵味的,丝毫未失分寸。第二位太太穿了一身grisdeperles,(法语:珠灰色的。)高领长袖连衣裙,一条轻薄的丝铜三角巾紧围着她纤细柔韧的脖颈。一双couleurpuce(法语:浅淡红褐色。)的皮鞋齐踝紧束其娇弱的丽足,使她显得那么迷人,就连未领略过美的奥妙的人,也会仅因吃惊而赞叹。她轻盈却又典雅的步态,涵有一种闺秀独有的,不拘世俗外又为世人理解的韵致。当她走到我们面前时,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有时一些女人的便笺才有的那种芳香。

"这不,这就是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葛鲁希尼茨基说,"还有她的女儿梅丽,像她用英国人的叫法对女儿称呼的那样(这里虽如此说,但仍依俄语拼写称呼为"梅丽"(Мери)。)。她们来这里才只三天。"

"可你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呀?"

"是的,偶然听见的,"他回答说,脸色随即涨得通红,"我承认,我不愿结识她们。这些傲气十足的贵族,看见我们这些当兵的,简直像看野人一样。至于在记有号码的军帽下有无头脑和厚厚的军大衣里是否有一颗心,她们哪里把这放在心上呢?"

"好倒霉的军大衣呀!"我面带讪笑地回答,"那么朝她们走去,并如此殷勤地递上杯子的那位先生是谁呢?"

"噢!这是莫斯科的花花公子拉耶维奇!这是一个赌徒:这一点从镶在他浅蓝坎肩上那条粗粗的金链马上就可看出。你瞧,多粗的一根手杖呀简直像鲁滨逊(英国作家丹尼尔。迪福(一六六○一七三一)的代表作《鲁滨逊飘流记》的主人公。他既是个喜爱劳动的平民,同时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殖民主义者。是上升时期资产阶级的理想与英雄的化身。不过他手中拿的是伞,而不是手杖,"手杖"是法译本误译。)的手杖一样!而且大胡子也恰到好处,发式也àlamoujik(法语:也有男子汉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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