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2

作者:(俄)莱蒙托夫    更新时间:2013-07-26 14:16:18

傍晚我在门口拦住了她,和她进行了如下的交谈:

"跟我说说,美人儿,"我问,"今天你在房顶上干什么呀?""就看看风是从哪里来的。""你看它干什么呀?""风从哪方来,幸福就从那里来。""怎么?难道你是在用唱歌来召唤幸福吗?""哪里有歌唱,那里就有幸福。""那你唱歌不同样也能给自己唱来苦楚吗?""那又有什么呢?哪里不多福,那里就多祸,而祸福又是常相随的。""谁教会你唱这首歌的呢?""谁也没教;心里想唱张口就来;谁该听,他就听得清;谁不该听,他就听不懂。""那你叫什么呢,我的歌女?""谁取的名字,他就知道。""那是谁取的名字呢?""我怎么知道。""真是滴水不漏呀!但是我就知道你的一些情况。"(她面不改色,双唇纹丝不动,好像说的与她无关一样。)"我知道,你昨夜去过海边。"当时我就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看到的一切统统讲了出来,想羞羞她却一无所获!她放声大笑起来。"您看见了很多,但知道得很少,而偶有知情,也该守口如瓶。""但万一我,譬如说,想起要报告司令呢?"我随即表现出严肃的,甚至是严厉的神情。她宛若受惊飞出丛林的一只小鸟一样,突然一步跳跃,唱起歌来消失不见了。我最后一句话说得很不是地方;当时我没意识到它的份量,但是过后感到很懊悔。

天色刚黑,我吩咐哥萨克依照行军习惯烧起茶炊,自己则点起蜡烛,坐到桌旁,抽上了旅途使用的烟斗。我要喝完第二杯茶了,门突然吱哇开了,我身后响起连衣裙与脚步轻微的声;我打了一个寒战,转过身去,原来是她,我的温迪娜!她轻手轻脚,不言不语坐到了我的对面,并全神贯注地盯了我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觉得她的目光蕴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它使我忆及早年的一种目光,当时那样的目光曾使我折服得五体投地,对它们百依百顺。她似乎在等我发问,但是我却没有开口,内心充满一种难以表白的羞涩。她的整个面庞笼罩着一层昏暗的苍白,显示出她的心潮起伏,忐忑不安;她的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桌面抓摸,而且我发明它在微微颤抖;她的胸脯时而高高隆起,时而又像在屏着呼吸。这出喜剧已开始让我感到腻味,于是我打算以最为平庸的方式打破这种沉默,即给她递上一杯茶去,这一霎那她突然跃起,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接着在我的嘴唇上来了一个湿漉漉的。火辣辣的响吻。我两眼昏黑,头晕目眩,放纵其青春年少人的欲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但她却像一条蛇一样,从我怀中滑溜出去,只在我耳边说了句:"今天夜里,人们入睡后你到海边",说完像支利箭,飞出房门。在门道里,她碰倒了茶炊和放在地上的蜡烛。"这个该死的野丫头!"躺在麦草上,幻想以剩下的热茶暖暖身子的哥萨克叫道。这时我才醒悟过来。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码头上万籁俱寂,我叫醒了自己的哥萨克。"如果我的手枪响了,"我对他说,"你就往岸边跑。"他大睁两眼,愣愣瞌瞌地答道:"是,大人"。我把手枪别在腰中就出去了。她在陡坡边缘等到了我;她的衣衫更加轻簿,一块不大的方巾系在她柔韧的腰间。

"跟我来!"她拉住我的一只手说,随即我们就往坡下走。我不知我怎么才能不倒栽葱;到下面后我们朝右走,上了头天夜里跟踪瞎子的那一条路。月亮尚未升起,只有两颗小星星,像救星一样,在深蓝色的穹窿中闪闪烁烁。沉重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均匀而舒缓地向前滚去,轻轻掀动停靠岸边的一叶孤舟。"上船吧",我的旅伴说;我犹豫不决我不是爱在大海上做感伤漂流的那种人;然而时间已不容我后退。她跳上小船,我随后也跳了上去,但是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发现我们的船已在行进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怒不可遏地说。"这意味着,"她把我按在椅子上,两臂抱着我,答道,"这意味着,我爱你"说完把她的面颊贴在我的腮上,于是我的脸感受到她炽热的呼气。忽然,一个东西咕咚一声落入水中:我往腰里一摸手枪没有了。啊,心中顿时产生一种可怕的猜疑,血一下涌到了头上!回头一看,我们离岸已约有五十俄丈了,而我却不会泅水!我想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但她像只猫一样死死抓住我的衣服不放,随后猛地用力一推,几乎把我推到海里。小船摇荡起来,然而我站稳了,于是我们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疯狂赋予我力量,可是我随即又发现,在机敏方面,我不及自己的对手"你想干什么?"我紧紧抓住她的两只小手,大喊一声;她的手指发出叭叭的响声,然而她没有叫喊:她蛇一般的本性经受住了这一考问。

"你看见了,"她答道,"你会去告状的!"说完使出超乎常人的力气把我摔向船舷;我俩都半截身上倒挂在船外;她的头发触到了水面;时值千钧一发。我用一个膝头抵住船底,一手抓住她的一条辫子,另只手卡住她的喉咙,她松开了我的衣裳,转眼我就把她扔进了浪中。

四周已是漆黑一片,她的脑袋有两次闪现在海水的泡沫里,此外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在船底我找到了半截旧桨,随后艰难地折腾了好一阵子,才使小船停靠在码头。沿着岸边走向自己住处时,我不由得就朝昨夜瞎子等待开船而来的渡海者的那个方向仔细观察;月亮已在天上匆匆穿行,于是我感到,有个一身白衣的人坐在岸边。我受好奇心的驱使,悄悄走了过去,爬到海岸断崖上面的草丛里;稍稍探出脑袋,我能从断崖上头清清楚楚看见下面的一举一动,而当认出自己的海上公主时,我并没有大为惊诧,而几乎是为之欣喜;她从自己长长的头发中挤着海水的泡沫;湿淋淋的的衬衣描绘出她纤细柔韧的身腰和高高的胸脯。远方不久出现一叶小舟,迅速地开到了跟前;船上,像头一天夜里一样,跳下一个头戴鞑靼帽子的人,但头发蓄的却是哥萨克式的,紧束的腰后还突出一把长长的钢刀。"杨珂,"她说,"统统都完了!"然后他们继续交谈,不过声音很低,使我什么也听不清。"那么瞎子到哪儿去了?"杨珂最后说,声音提得很高。"我把他支开了",如此回答。几分钟后瞎子来了,背着一个大口袋,他们把它放到了船上。

"听着,瞎子!"杨珂说,"你要守好那个地方知道吗?那里有批很值钱的货你告诉(说的名字我没听清),我不再听他的使唤了;事情变得很糟,他再也看不到我了;现在很危险;我要到其它地方,他可再找不来这样的好汉了。你就对他说,假使他好好犒赏,杨珂也不会扔下他不管;至于我,只要是风吹海啸的地方,到处都会有我的活路!"沉默一阵后,杨珂继续说:"她要跟我走;这里她呆不下去了,另外对老太婆说一声,就说她该死了,活得太久了,要知道好歹。我们她是再也看不到了。"

"那我呢?"瞎子满腹委屈地说。

"我要你有什么用?"这就是回答。

这时我的温迪娜跳上了船,朝她的伙伴摆了摆手;他补充了一句:"拿上,给自己买些饼干吃",随后把一点东西塞在瞎子手里。"就这么一点?"瞎子说。"呶,这不,再给你来点,"随即听见落地的硬币在石头上响了一声。瞎子没有捡它。杨珂坐上船,风从海岸吹来,他们扬起小小的船帆,飞速离去。月辉下,小小的白帆在黑的浪涛之间时隐时现,持续了许久;瞎子依旧坐在岸边,接着我就听到一种声音,好像是嚎啕大哭的声音:小瞎子真的在哭,而且哭了很久,很久我伤心起来。命运究竟为什么要把我抛入这群正直的走私者宁静的地盘上呢?恰似一块投入平滑如镜的清泉中的石头,我搅乱了他们的宁静,又恰似一块石头,自己几乎沉入水底!

我回到了住处。门道里,即将燃尽的蜡烛在木盘中发出哔哔叭叭的响声,而我的哥萨克则不顾命令,怀里抱着枪,睡得十分香甜。我没有惊醒他,拿起蜡烛进了小房内。哎哟!我的锦匣,银鞘宝刀,达格斯坦宝剑朋友的馈赠品统统都丢了。当下我便猜到了那个该死的瞎子扛走的是什么东西。我相当粗野地推醒了哥萨克,骂了他一通,发了一阵脾气,但是无可挽回!要是到上头告状,就说一个小瞎子洗劫了我的财物,而那个十八岁的姑娘则几乎把我沉入海底,岂不遗笑大方?

算上苍睁眼,一大早就有了走的机会,我便离开了塔曼。那个老太婆和那个可怜的瞎子如何收场我不知道。再说,人们的悲欢祸福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一个云游过路的军官,而且身上还带有公务在身的驿马使用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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